“聽說今年要雨多。”辛靈子歪著眼神瞥過打坐的人,朗聲開口。
見那人無所動靜,將聲音壓低些許,垂眼抬眼之間,腦海中已經閃過無數措辭與后果。
自從胥荊看到那些事后,辛靈子感覺和他關系就隔閡了很多。不知是他心里作祟,還是胥荊確實與他疏遠。事情發生之時胥荊在閉關靜修,等他出關時候山下之人便是畢恭畢敬,他是何等聰明的仙道,總不該是以為自己閉關修煉感動了那些廢物腌臜。
可是,他也確實未曾問過。
繞人眼前盤膝坐下,看著對面緊閉雙目的胥荊,遲疑許久,終是四字落了地。
“是我做的。”
聽不出悔意,也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胥荊緩緩睜開眼,那雙眼流入光芒。看著對面那少年雙眼,胥荊自知他教導無方,讓這頑劣的野性難以禁錮。
說到底,他是草木身心,可也是觸了邪火化身的靈。紅艷的眉心印記已經印證他不是肉體凡胎,善惡一念之間,終究是他作為師尊管教不嚴的錯吧。
他怪不得,也訓不得。只能一指靈力,將那老翁的尸體在夜間化為星辰浮于天,少受侮辱。
“人非是我殺,他已經服毒了。”
“辱沒尸體是我不對,是他們咎由自取,是他們一直在辱沒瑤諜山,他們管不住自己的心,為何還要我善念喂他們?”
“況且我也未曾大殺四方懲戒,雖不是善到頭頂,也可以說是善在腳下。”
辛靈子自知自己做法有誤,可確實也不會心甘情愿認錯。只知道那件事做得錯一對九,他怎么可能認錯。
“師尊,你已經……”
“你未錯,錯的是人心。”胥荊開口打斷了那人的話,平和而鎮定,不似氣話,也不似在嘲諷。
“師尊……”
辛靈子被這句話驚得神色也變。這是他的師尊么?這是那個眼里不揉沙子的胥荊么?這是那個正義得是非分明到令人發指的道長么?
難道不應該是一條藤鞭抽向自己,一對咒枷刺入自己的手腕和腳踝么?
可是,他未曾這么做。
可這句話確實是從他口里說出來的。
辛靈子的雙眸明亮而又雜了些驚喜,唇角似有弧度要掀起,卻又落了下來。
“師尊。”
他小心翼翼喚了他。這么多年了,記憶里,這是胥荊第一次沒有責難他的行徑。他忘不了腳踝帶刺的咒枷,也忘不了那鉆心的疼痛。頭忽地一沉,辛靈子后背一陣汗意。
“該尋惡源,我又怎會一直揪著中途戲水的不放。”
“師尊這是把我當小孩子在哄么?”辛靈子站起身,聲音掐弄嗓子似乎在挑釁。低頭睨著胥荊的臉龐,辛靈子心中泛起苦澀。
要不是每次都是我“咄咄逼人”“不擇手段”,你怕是已經被攆成骨灰了。我出生的意義何在,就是上天派來保護你的吧。
好好的一個仙道,不受人跪拜供奉也就罷了,還能被這些泥鰍給欺負了。該說你普度眾生去泥水滾了一圈功勞更甚,還是該說你這仙兒當的太過泥濘,注定要比別人低一等。
看著看著,辛靈子半蹲下來嘖了一聲。眼睛快眨幾次,想起了什么,“師尊這幅面容,生得沉穩貴氣,好像個坐擁一國的君主。”
胥荊沒有理會他,這人站起身又自己接了自己的話,說道:“師尊有沒有發現,自己長得與那個被滅國的九皋國的王上有七分……不,八分相似。”
“你又未曾見過他。”胥荊繞指將池中懸浮的拂塵喚于掌下,站起身后單手將辛靈子稍微偏了一點的衣襟扯整齊了些。
“見過。”
“何時?”
“不記得何時,也不記得何地,大抵是夢中相見。”辛靈子雙指摩挲腰間一片柳葉,戲謔道:“師尊成仙之前,該不會是個皇親國戚?”
胥荊愣了一下神,明眸中不解的情緒散開在臉上。他好像發現了辛靈子又一靈法,夢中總能相見過去未曾經歷之事。
“現如今山下那個改姓柳名理理的,是他的孩子吧。”辛靈子的眼神瞟上了枝頭紅雀,“我見過他,他的眼神,出賣了他。”
“何意?”
“故作蠢兮兮的酒囊飯袋模樣,可那雙眼睛精明得很。”銀靈子吞了吞口水,漏出牙淺笑道:“畫凝言出生那日,九皋國被滅。她也算是九皋國的災星吧?”
胥荊沒有再理會他,闔眸繼續靜坐。辛靈子百無聊賴,斜著身子將一只腳踏出了門檻,回頭再看看人無所動靜,便大膽出去了。
辛靈子掐指成光暈,彈指將枝頭紅雀灼了個干凈。心里盤算著留嗄的兩個孩子:留理理、留音音。
當初楚藍為何要留他們二人,總不能是半路心善。城都屠了個干凈,也不乏幼年童稚。
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不得而知,想著帝王家的趣事必然只能多不能少。
伸了懶腰哈欠一聲,踢腳踹了石頭下歪頭長出的野草嫩芽。不知不覺也近夏日,身上這件衣服倒也該換換。走在道觀口往內探望一圈,挑著嗓子喊道:
“師尊,好師尊。夏日將近,我們該打點門面了?讓人笑話著好生寒酸。”
“寒不寒酸不知道,臭氣洶天倒是有。”
聽著一聲笑語,辛靈子未曾回頭便在指頭捏了決兒,推掌成一片火紅烈焰朝那紅衣之人打去。
紅衣之人險險一退,揮袖擋去一些,可依然在臉上留下一層灼熱。雙頰泛紅,怒目圓睜。
“啃什么腳趾污垢長大的東西,也敢來你爺爺門口撒野。”
聽完這道罵,扈辛松了嘴角,“師兄,好氣派的待客之道。”
“客?如此高抬自己,也不怕將自己的牙惡心到了栽在胃里。”
“師兄息怒,我這次來是報喜的。”
辛靈子自覺這人說話好笑,也不想繼續逗玩下去。“當自己是喜鵲呢?”
“你不聽,師尊聽。”說著,扈辛便走進觀內,屋外陽光刺眼,方進去便覺得視線昏暗,看不得清,朝著一丈遠處的一物裂開唇,笑笑。“師尊,我們又見面了。”
聽到另一處有水滴聲音,扈辛才眨眨眼看到自己認錯了,將一處細柱當成了胥荊問候。自當做無事發生,扭了頭走到胥荊身側說道:
“師尊,您有喜啦!”
聽完這句,胥荊便將放入蓮花池的柳藤抬手喚起,葉片皆成鋒刃,飛速盤桓扈辛脖頸處,將那些尖利硬生生刺入肉里,頓時血流紅了脖間肉皮。
扈辛不敢再說話,撐直了手筋,昂著脖子不再亂動。張口喉嚨間發出稀碎啊聲。
等到他忍痛手指緊握捏得發青,胥荊才松了桎梏,撤去扈辛脖子上的法器,重新化為柳條靜于池內。
“你雖已離我門下,卻亦要知曉尊師重道,謹言慎行之理。”
看胥荊動了怒,扈辛只得老實下來。顫顫巍巍道了句“是”。
“何事而來。”胥荊語氣柔和了幾分,搖頭幾許。
“寒鴆壇要為道觀修青石階,命我督工。”
“如此好意?”辛靈子笑笑,笑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污言穢語直面胥荊,胥荊心善不假,可也沒到了沒有底線的地步,他出刑的手法可是一般人比不了的。“那下山的小土坡、碎石階我走著也開心樂呵,不知道是誰的意思?”
“屈姑娘,屈繆妤。”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