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僚小筑夜深人靜,無有燈火顯得甚是靜謐。
屈繆妤一人于屋內小坐。嬌艷紅唇,靈動黑眸。身纖如紗,冰肌似雪。
不知天時地利人和,還是療程已滿。自從用完最后一張人皮后,她的臉完全被治愈,再也不用繼續用人皮遮臉上胎記。而且可以像尋常女子一樣,可以飾染粉黛。
死去的女子皆被她遺忘,她只在初愈的歡愉之中記得最后那個女子,史伊伊。
倒碗清茶,聞著不似新茶,便沒了胃口。想著那西貝貨玉佩,心中想著一些苦惱。
那日聽候鳳棲梧安排,逼畫凝言出劍。找機會讓無名劍在玉佩上留劍痕,是為了求得無名的真正鋒利度,以便打造出另外一把無名劍,得以用“無名”殺死乞丐。
可那信誓旦旦,說見了碎破截面就能打造出雙胞胎劍的鑄劍大師“涼劍”,居然在屈繆妤完美完成任務的那天晚上突然暴斃。
死因,因財而猝死。只因屈繆妤的現任主人早早賞賜了金銀珠寶,讓那鑄劍大師看完滿箱金銀之后,一夜之間得了心頭梗。
除了這一人,世間許是再無第二人有此鑄劍之能。
想到這里,屈繆妤惱怒更甚。伸手砸了手邊茶杯,碎聲雜耳。怒罵一句:“一輩子只配啃泥的窮酸東西!”
計劃打亂只能另尋方法,但是那些人似是有點小聰明,居然沒有按著挖好的坑跳,著實煩悶,也不知究竟哪里出了紕漏。
好在瀾娘已死,屈繆妤自知身上再也無有淤泥供別人查閱證據,可以不用憂慮自己被人扯出罪名。
但是,接下來該怎么做,鳳棲梧怎么還未曾來告知。
身邊只有一個只會每天揣袖子的軟糯柳理理,帝后有意配偶的歐陽昃楓好似也沒那個意思和自己親近。
屈繆妤想著這些,更是心中氣憤,在清心教中何時受過這等屈辱不順。心中郁悶煩雜,擾得她呲牙抽搐,幾盡崩潰。
猛然執起桌上白瓷茶壺,將手放在桌上,無有思慮狠砸向手背。茶壺蓋子掉落于地,濺起白瓷碎片細小,凌亂腳旁。
手背麻木無感之后,疼痛襲來。屈繆妤咬牙艱忍,未曾喊聲叫痛。松開右手茶壺,看著手背紅暈接近出血,痛感刺針一般入骨肉。
眼淚強壓未曾出眶,夾卷著憤懣與痛感在眼里肆意。
“以后……定要成為人上人,不受這窩囊氣……”
話語過后,只覺昏暗一陣襲腦。情緒激蕩,眼黑過后,屈繆妤覺得這疼痛感似是能壓減些許心中不快。伏在桌上稍合眼眸,漸漸舒緩安穩了情緒。
有人敲門兩聲,屈繆妤睜開眼看了門口處,把臉別過,不去看門重新枕著桌子,說道:“進來。”
來人身型高大,三十左右模樣。生得好一副正人君子臉面,酷似心懷天下的將軍模樣。可再瞧看周身,兩手揣著袖子,倒像個老流氓。
那人進屋未曾關門,站在門口借著月光看了這番場景,再看看那人手背刺眼紅暈。不痛不癢說道:“柳理理家的東西可不便宜,果真是錢養出來的大小姐。”
屈繆妤轉過頭,枕著桌子的頭露出半張臉。朱唇半勾挑起了一絲韻味,媚眼如絲瞧著門口人,像是畫中走出來的美艷。嬌聲而道:“我現在身無分文,你來賠么?”
鳳棲梧搖搖頭,眼前女子絕世容顏,他也只是無感木訥之心。說道:“有個人能賠。”
“誰?”
“鎖陽。”
【帝宮內】
帝后生辰已到,帝宮熱鬧非常。處處皆是人聲歡愉,也只有在這一天,宮里的太監丫鬟們才敢放聲笑語。
因在這一天,也是一年中唯一的一天,帝準了各宮各殿一改往日小心肅穆模樣,可不逾矩而肆意歡樂。
楚藍是個不喜熱鬧之人,心性亦是傲冷嚴苛。就算今日其他地方的丫鬟太監敢于追逐打鬧,便是一臨近楚藍所在之地。或是御書房、或是寢宮……便瞬時間死氣沉沉下來。
青瑤塔已是笙歌連連,王公貴族幾乎無有缺席。那上座依然如同往年一般,空了兩處。
一處是帝,一處是帝后。
酒氣淋漓的場面,皆是興致盎然。
只不過這方熱鬧,皆是裝出來的。
帝后第一年于宮內過生辰,帝便說道:“可無拘束,盡在歡怡。”
大臣們便習慣性把這話當了帝令,無人敢不從。硬生生將一番本來就該自然而然歡樂的場面,當成了笑意掛臉的戲場子。
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于帝后生辰這天,需將歡樂情緒表演得天衣無縫。
放眼望去,大臣們皆是假笑。有人笑到臉部酸疼,依然堅持,所以顯得這場酒宴異常詭異。
貌似都在冒著生命危險于此地酣暢。
二殿下楚是規已經醉酒,臉暈緋色,旁側的小八提著一壺灌水的酒壺小心伺候著。
對面的大殿下看著楚是規,執酒之手近唇幾寸。薄唇沾酒,露齒一笑。一改往日心機深藏模樣,神色清明許多。雙眼半瞇對身側的太監鑲蟲說道:“今夜子時。”
“是。”
“先回去準備。”
“是。”
楚胤貅斟酒一杯酌酒一口,嘖舌后吃口小菜。看了斜對面歐陽昃楓一眼,心里掛笑暗道:
本以為帝后試圖聯姻之舉會讓我失去屈繆妤這枚棋子,我都準備殺毀,沒想到歐陽昃楓你居然對此等美人無感。
你身為墨白山莊莊主,如果命長,日后必要輔佐帝王。可你現在對是規,或是對我,都未曾有半分明顯親近,當真聰明啊……
歐陽昃楓察覺到楚胤貅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無給眼神執酒一杯自飲。
這酒味道清冽,不算烈酒,亦算不得上品。歐陽昃楓人逢敬酒,已飲一壺有余,亦未曾有醉意。
他先前隨歐陽添來過此地,亦是嘗過帝后生辰盛宴酒,記憶中那酒味美甘醇,是為絕佳。
今日這酒確實為酒,歐陽昃楓可以斷定。內里無有其他不該存在的東西,或毒或藥。
宮廷盛宴酒不該如此,可百思不得其解。
則祁于歐陽昃楓身后站立,余光掠及楚胤貅看著自家公子。見歐陽昃楓對那人無有回應,便裝作毫不知情。
柳理理于宴席尾端坐著,身側坐著妹妹柳音音。二人長久未見相談甚歡,許是這場宴席中最為沒心沒肺、真切怡樂的二人。
鳳棲梧從門口進來,同門口幾位官員懶懶散散作揖行禮后便靠著墻根徑直去尋楚胤貅去了。
這人雖潑皮無賴,卻亦是個聰明人。他自知該于何處賣瘋,該于何處規束。
靠近人身后之時,見楚胤貅看著歐陽昃楓。揣了揣袖口彎腰道:
“就這么盯著墨白山莊的莊主,大殿下果真不怕有什么風言風語傳到帝耳朵里么?”
“有何等風言風語。”楚胤貅依然不改視線,又酌酒一口,筷子取了一粒花生米入口。
“我看了都以為你意圖拉攏山莊勢力。”
“話都未曾說過如何拉攏,靠心感應么?”楚胤貅收回視線,抬手示意人坐下。
“這般作為,倒讓有些人光心急抓不到把柄。”鳳棲梧狡黠的眼神掠過大殿下身前桌上,盤膝落座。伸手拾了兩粒花生米塞了嘴里,咀嚼花生油香,揣著袖口說道:
“她同前些日子荷塘一案的人有些關聯。”
“哪些人?”
“尚秋瀲是她幼時的教書先生。”
“是么。那又如何?”
“今日我去找她,她對我說了八個字把我搪塞了。”
楚胤貅冷笑一聲,輕蔑神色于那張臉上氤氳。區區一介青樓女子,膽子倒是大的很。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鳳棲梧笑了笑,“說是尚秋瀲教的。”
“哦?鳳棲梧,她可是在教你做人。”
“所以啊大殿下,這件事就先放一放,我亦是覺得善良一點有何不可。”鳳棲梧扯唇干笑,有學識的女妓最難辦,無所念想之人更是無法驅策。鎖陽既然不愿意再作證,那便放一放。挽起袖子扯下一只雞腿,想著大殿下幫助屈繆妤除去畫凝言也不急于一時,有人胳膊不順著,又何苦浪費時間在這等瑣事上。
屈繆妤離開柳理理的住處,方走出街巷,雙眼之中便有了燈火闌珊。
回頭瞟眼身后小筑,這黑漆漆的地方果然不是人呆的。
腹誹幾字,扯了扯腰帶,好一身公子模樣。高扎的墨發、碧色廣袖袍,模樣甚是俊俏。
搖扇一次,涼風吹的寒顫。雖將近初春,仍感涼意。扮男裝一時懵神,忘記了男子于寒冷之時手里把玩的是何等物什。
只是于柳理理衣柜間尋到一把折扇,便就這樣出去了。
青薔院是為熱鬧之最,燈籠彩帳明火通透,好不浮夸。
屈繆妤方走至門口,便被二三香味簇擁。聽著里面叫叫嚷嚷,道一聲好巧不巧,來的正是時候。
“我出三百兩白銀!外加一白玉墜子!”
“你這誠意不成,我出一千兩白銀!”
“我說了,鎖陽姑娘今夜必須陪我作樂。五千兩!我看誰敢壓我!”
二樓那處看熱鬧的小倌扔了紅棗核媚眼上翻,心理碎念:“這模樣也無人敢壓。”
“……”
鴇兒搓著紅手絹,面上燦爛。“哎喲……切勿傷了和氣。不過呢,咱們吶還是規矩說話,最高者得啊。”
“我出八千兩銀子。”
“我出一萬兩銀子!”
鴇兒輕咳兩聲,“還有沒有啊?”
見著沒人喊了,屈繆妤搖了搖扇子,走至人群后。唇若荷瓣,面若桃花,笑的是一派花間走客模樣。“我出十萬兩,公子我就愛聽鎖陽一曲亂人心,不遠萬里而來,請諸位讓我一讓。”
那邊老鴇已經是笑的花枝亂顫合不攏嘴。
屈繆妤掌托扇子朝老鴇一笑,“可否?”
“行行行,今天就讓給你了!”
屈繆妤未曾多說何,心里一道:好一群沒見過錢的狗鼠之輩。
“小……小公子新來的吧,讓我來為您引路。”鴇兒細細打量眼前人,捻著紅手絹在臉前拂了拂,頷首低眉間,便轉身扭著腰上了樓。
屈繆妤跟了上去,回頭一瞥,見樓下那些人賊眉鼠眼驚詫模樣向她張望。冷哼一聲轉過頭,將腰間十余張銀票取出甩手后拋四散。
四處賓客嘩然,姑娘們的驚叫聲此起彼伏。
“一千兩!啊啊啊啊我搶到了!”
“他到底什么人?”
“沒見過……”
到了鎖陽房間門前,老鴇敲門兩聲,掐聲喚道:“鎖陽啊……出來迎客,這位……公子可是十分想見你嘞——”
鴇兒見慣了女扮男裝湊熱鬧的,心里也不打算猜想今天這位湊什么熱鬧,也不打算戳穿,就稱了公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喊了半天屋內也無人應答。
老鴇回過頭看了一眼屈繆妤,瞇縫著眼睛憨笑。又揚著調子道:“不打扮也美著呢,快來開門,切勿讓小公子等久了啊——”
屋內依然無人回應。
老鴇覺得事有所怪,抬手敲門幾聲,依然無人回應。
“這……”老鴇心里嘀咕,也不知怎了。一個時辰前還有客人花了大價錢同她見了面,后來亦是未見鎖陽離開,怎的不曾開門回應。
“不在么?”屈繆妤口氣很是不耐煩。
“公子稍安勿躁。”老鴇小心回應這位財大氣粗。雖然早已看出此人女兒身。但出手如此闊綽,便順著客人意思。誰會同錢過不去,隔日就算來了個闊綽妖精說要聽鎖陽一曲,那也得陪好請進。
“我這今日見得見不得?”
老鴇沒了法子,便伸手推開門想一看究竟。莫不是不曾注意,鎖陽外出了?
二人跨過門檻,不見鎖陽。只見木床之處床帳下垂,遮掩床鋪。
非是入睡時辰,這是怎了?
老鴇走近伸手扶起床上層層帳幔,眼前之景驚得瞳孔三顫。
那床上一女子靜躺,面容烏青,七竅流血。衣物整齊,雙手相疊腹前。手內壓著一白瓷藥瓶,有幾紅色藥粒滾落衣衫。
老鴇心悸一時啞聲,頃刻后緩和過來驚聲喊叫。后退幾步癱軟在地,抱頭張口,氣息亦是進少出多。
賓客聞聲耳道不適,尋著尖叫聲音到了鎖陽門前。簇擁之人甚多,一時之間無一人能擠得進屋,看看究竟發生何事。
屈繆妤看著床前帳幔呆滯神色,失魂一般眼里空洞,恍若死寂。聽著門口一堆人跌撞進房內,冷笑一聲轉過身,推散同她逆行簇擁之人,走至門口。
拿出懷內剩下的十余張銀票,甩手拋散。銀票由空散下,灑落處處。
屈繆妤冷聲一道:“老鴇,用這些錢,送她一程。”
離開青薔院,踏上街道,屈繆妤心中沉悶非常。
她記得清清楚楚,鳳棲梧同她講:鎖陽此人可用。
鳳棲梧不便多露面走動,恐讓人看出端倪,讓人猜疑大殿下沾染乞丐亡童之事,便讓屈繆妤自行同鎖陽談談。
可如今,鎖陽是在以死明志?屈繆妤不知為何,為何全天下都要棄了她一般。
“那樣一張絕美之顏,為何要這般踐踏。”屈繆妤笑道:“鎖陽,我逼迫你了么?為何……為何如此待我!”
單膝跪地哂笑,長街夜景繁華,卻無一人懂她心之孤苦。
帝宮內,青瑤塔,盛宴已盡。
鳳棲梧搖晃著身體,揣著手在楚胤貅身側趔趄行走,附耳而道:
“瞎子不愿配合,我沒辦法,只好讓她上黃泉。不過也是好事,如此一來,屈繆妤定以為是那青薔院的瞎子自己找死,亦不會覺得我鳳某人不幫她,她更不會對殿下不忠。”
“如此尤物,可惜……可惜。”
“有時間我去見見她,保證讓她高興。”
“你想做何?”
“畫凝言暫時除不了,便先幫著折她一翼。亦可刺激屈繆妤興奮之處,讓她對殿下別無二心,何如?”
“無趣。”
楚胤貅甩袖而走,鳳棲梧留原地哈欠兩聲。回首望眼身后,青瑤塔上燈光燦若星河,不禁咂舌。
“真是美呢……”
鎖陽之事轟然整個黎郅國,文人墨客、官宦小民皆眾說紛紜。
可再如何杜撰猜想,皆是紅顏薄命之說,無人知曉真正原因。
茶館內看似一小生模樣人,搖扇嘆息:“此等紅塵女子,君子不屑言之……唉……愿她來世投得清白人家才是。”
“青薔院看來要遭雷劈了,我看啊,這只是開始。你們這些男人再不收心,怕是和那個女妖精一樣下場!”一鄰座婦女掐腰笑意連連,咬牙端著茶杯譏諷。
“這位小姐何意辱罵,一竿子何以打翻一船人。”
兩人白眼互翻良久,才開始又談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
又逾一月之久,黎郅二絕之事逐漸消沒于茶余飯后。青薔院依舊燈火通明,酒氣氤氳,笙歌不息。
郡主府邸房檐初迎朝陽,幾家小雀早已落于枝丫嘰喳。
畫婳小心翼翼為畫凝言梳妝,發間銀簪上的小鈴鐺,隨著她打瞌睡的點頭動作搖晃小響。
“畫顏還在睡么?”
“起來了,奴婢過來之時,她在練劍呢。”畫婳打了一聲呵欠,睡眼惺忪繼續說著:“郡主,她近日甚是勤快,我衣衫未穿便聽得劍聲于屋外唰——唰響了。”
畫凝言看著鏡子,低眸一笑,心道比我那時勤快多了。幼時無論何時,都想于被窩內蠕動賴床。
又憶起娘親,唇角便添了幾分苦澀。
丫鬟不管用,而這時娘親便來喚起,方式有二,屢試不爽。
一,故意將那真正時辰往后謊了一個時辰有余,將辰時謊稱做巳時。
二,伸手掀起被子,冷漠一道“畫雁,郡主該曬曬被子了。”
回憶之中,娘親那般兇巴巴模樣,卻是覺得親切可愛而已。
近日憂郁之心尚不得緩釋,畫凝言又憶及親人,合眼之時,只覺眼睫之處些許濕潤。
不可哭,無人拭淚……
“畫婳。”
“嗯?”
“向布娘求教多次,昨夜我已擬好染布之法小記,幫我帶到布娘手里,讓她看看可有何處補漏,如若沒有,便分發給西南區。”
“是。哦對了,昨日織布用的腰機已造出百余,我看著她們用著很是順手。”
畫凝言站起身,從床邊小柜中取出一沓賬本,翻閱幾頁嘆了一聲道:“花錢如流水……這還未是全部賬目,我已三天未來得及去尋賬管之人謄抄賬本了。”
“郡主莫要擔心,很快便會有很多入賬銀兩了。”畫婳走人身側,彎眸道:“奴婢敢打賭,不出三天,便會有上等綢緞出現在我們天樞郡。”
“借你吉言。”畫凝言將《染布小記》交于畫婳手上,“用過早飯便快些送去。”
“奴婢辦事郡主放心。”
“東北區的百里景園開展如何?”
“回郡主,均已完工,綠植亦填補得當,只差魚塘的魚了,說是一周后便能送到。”
畫凝言把賬本放回,嘆了一口氣,終于是有些愉悅感可于心底暈散開。“到時候若經營得當,游客四面八方,亦是不少銀兩可收。”
“郡主,那我先出去了。”
“好。”
畫婳走至門口,方推門便看著虞城正站門口稍微后傾了身體。看著這距離,怕是差點撞在門上。
還好開門速度不甚快,要不然,好一頓訓斥。
看著眼前這張俊冷之貌,抿嘴尷尬一笑。
虞城抬起劍柄正要說何,畫婳忙道:
“姑娘可是要找郡主……”后兩字說的極其聲小,小心翼翼抬眼,后撤身子恭敬讓路。
“虞城,有事么?”畫凝言開口道。
虞城看著畫婳走了出去,便恭敬行禮道:“郡主,大殿下設宴,請郡主一去。這是請柬。”
畫凝言伸手取過請柬,打開只見幾字于眼。
“五十弦翻水榭歌臺。這是何處?”
“郡主,此乃前幾月剛竣工之地。因大殿下處理天璣郡災民一事,徹查出幾百官員受賄有功,帝賞給大殿下的。于天樞郡與天璣郡交界處。”
“被請之人還有誰?”畫凝言合上請柬問道。
“我問了送請柬的小太監,說是還有寒鴆壇大公子徐箋、以及銀沙州宮商廈的掌司——百里沉香,是否還有其他人便不知了。”
“好生熱鬧。請我做客,怕不是鴻門宴。”
“郡主放心,他若要對郡主動手,不會如此明目張膽。”
“他如此費心竭力幫助屈繆妤,看上的怕不止是清心教。”
虞城思忖片刻,言道:“此人深思熟慮,斷不會動作太大惹帝動怒。”
“這就奇怪。”畫凝言氣悶于心冷笑而道:“他是怕我抓不到把柄么?海蜇街頭亡命小童尸骨未寒,他就敢如此張揚做派。”
“郡主,那案子定然與他有所牽連,但他必不是親自安排動手殺人。他藏的深,難挖。”
“那便殺幾真兇,弒了他的網上蚊蟲。”畫凝言取過無名劍執于掌,“不是鴻門宴便好說,我獨自赴宴就可,你幫我處理一事。”
“嗯。”虞城未曾猶豫擔心何,這等明目張膽大宴,許是畫凝言該不會有何等危險。
“銀沙州宮商廈那邊有生意,從我們這里定了一萬兩白銀的檀香。明日啟程運送,那條路上多險道,又多劫匪,我想讓你來護送。”
“好,我這就去安排準備。”
“路上小心。”
“郡主,保護好自己。”
看到虞城那般謹慎模樣,便忍不住調侃。“你親自教出來的徒弟,不放心么?是不是對自己不信任?”畫凝言笑了笑,開門便出去了。
這么多年過去,還是第一次調侃自己的師父。
這滋味,還是很不錯的。
俏皮話二三,也可讓她安心些許。近幾月事多冗雜,若沒日沒夜地緊張思緒,怕是誰都不得活了。
準備妥當,乘坐馬車而去。畫凝言到五十弦翻水榭歌臺之時,已是艷陽當空。
不早不晚,距宴席開始還有半炷香有余。
“吁——”
“郡主,我們到了。”聽著馬車夫一聲喊呵,馬蹄止步,畫婳撩開車簾子先行下馬車。
扶著畫凝言下了馬車后,便拿了三兩白銀遞予馬車夫。
“謝了郡主賞賜。”
“于此地等候便可。”畫婳囑咐道。
“好嘞。老頭兒我就在此處哪也不去。”馬車夫回頭看了一片樹蔭之地,“姑娘,你看那可否?”
“當然可以。”畫婳順著人指的方向一看,笑著應和了。
畫凝言瞧著這處“五十弦翻水榭歌臺”,心中不解楚胤貅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這處白墻高圍之地,有種小家子氣。方才一路而來,繞著這白墻走了許久,未曾見得一門。
可不想到這門居然建在背陰之地,而且只是兩扇紅漆木門,門側掛著兩盞紅燈籠。
門上匾額黑底金字,氣勢恢宏,掛這木門上,倒顯得有些違和。
“郡主,門口左側那馬車裝飾甚是富貴,不知哪路人所有?”
畫凝言剛下馬車便注意到了。那輛馬車兩馬并駕,且是上等紅鬃馬,脖上垂有銀鈴。馬車頂部鑲著一顆渾圓玉石,價值不菲。這陣勢,非一般人能及。非是達官顯貴,也得是封候拜將之人。
“進去看看便知道了,我們走。”
“是。”畫婳一笑,扶著畫凝言便走至那處小門。
將請柬遞予門口侍衛,那侍衛抱拳行禮道:“瀟羅郡主,請進。”
進門后便有一青衣丫鬟欠身行禮,姿態模樣皆是中規中矩,讓人挑不出絲毫瑕疵。
“郡主,一路勞頓辛苦,請隨奴婢來。”
“有勞引路。”畫凝言回道。
踩著一條鵝卵石小道,通過百步柳林。聽得潺潺水聲后,眼前便是一片豁然開朗。
此地可為世外桃源,可真配的上那水榭歌臺幾字。
此處無建高樓,卻皆是雕欄畫棟。走廊盤桓蟄伏,一眼不知通往何地。
遠處一雙白鶴于地,啼叫展翅,好不傲氣。旁設假山清泉高流,池內紅黑鯉魚滾滾。
如此心野計多之人,居然也愛詩情畫意。畫凝言心中暗道,當真還是我小人之心了。
再走百步有余,有弦絲之音繞耳傳來,果然看到遠處有座單層水榭,格局甚大。
柱旁落下幾尺細紗隨風抹飄,擋著視線看不清那水榭中都是何人。人影于內,弦音于外。
引路丫鬟頷首讓路,輕聲道一字“請”,便小步退去。
畫凝言見人如此,知曉這人是讓自己走過去。
“畫婳。”
“嗯?”
“如若有人問你話,你不答便可。剩下的交給我便好,一定要記住了。”
“奴婢知曉。”
執劍走完余路,踏上水榭臺。
一人上座,身姿好不瀟灑。一身黑衣外披大氅,腰間銀帶發間銀簪,是那人身上僅有的雜色。
“有勞相邀,特來赴宴。”畫凝言雙臂抬起拱手行禮,禮畢抬眸直視而道。
“來人,為郡主賜座。”楚胤貅將歪斜的腰桿正了些許看眼那人,身體前傾一只手撐膝。
兩側人皆起身行禮,同聲而道:“瀟羅郡主萬安——”
畫凝言將劍放置桌案側,待跪坐后,其余人才一一落座。
來客共六,畫凝言隨意掃了一眼。除去她之外,徐箋、柳理理她認識,其余皆是陌生之人。
“你不甚接觸外人,許是不識。”楚胤貅抬手指了指那些人,道:“我指給你認識認識。”
“大殿下有心。”
“這兩你應該認識,鹽素州天樞郡的,寒鴆壇大公子徐箋,司庫柳理理。”
“有幸見過面。”畫凝言點點頭,不是敷衍亦不是在乎。教我認朋友,楚胤貅你這步棋好大的彎子,我到現在都沒想出來你目的為何。
楚胤貅又換了方向又指了兩人,“銀沙州宮商廈的掌司——百里沉香,和他的得意琴師——魚際木容。”
畫凝言心道,這二人無所權勢。
“這個,天權郡的瓜子佬,磕翁。”
一聽到這,畫凝言神色頓時被牽走,視線在那邊的老人家身上留了甚久。那老人唇下白須,佝僂腰背。面相上看,像個倔脾氣老頭兒。
畫凝言看了一兩眼,那老頭才把眼神從身前空桌上移開,放到畫凝言這邊。
好歹前幾人還同畫凝言拱手行了禮,這磕翁居然連個意思意思的恭敬眼神都未曾有。畫凝言心道,這人只是一介平民,無權無勢,更無有畏官敬貴的心思。
畫凝言抿了抿唇。雜七雜八的人,除了徐箋和柳理理,其他應該算不上可利用之人。
怕是想讓帝宮那邊的有心人抓不到把柄,特意而為。讓人說不得他大殿下蓄意拉攏權勢養手腳,而只是交朋友解悶的。
“我聽說——鹽素州的天樞郡出了個命案。”楚胤貅說完,換了一只手撐膝,又補充道:“近日。”
“大殿下關心天下百姓安康,萬民之福。”畫凝言半垂眸,看著對面桌案的桌腳而道。
“我今日邀各位賢能而來,亦是有所想法。”楚胤貅不管畫凝言是有意暗諷還是無意場面話,未曾放在心上直言道:“人各有志,各有擅長。自己鉆在自己的屋子里也難玩名堂,不如找個合適機會,結交成友。我黎郅大國賢能齊心,萬民才可歸福。”
無人應和,皆是靜悄悄。對于此次宴請,怕是誰都存著一頭霧水,都在自己心里搗鼓。
“瀟羅,你說呢?”
“無才,不懂社稷之道,大殿下做主便是。”畫凝言不知他突然提起命案為何,心里不是滋味。敷衍至極的答案,敷衍至極的口氣。
楚胤貅笑了笑,身體后仰。接著說道:“瀟羅果然是一方為民的好郡主。我知你因那命案,心中不快。我亦是昨日剛知曉此事,悲痛之心亦存心扉。”
可笑。畫凝言藏于桌下的手指不禁握拳。
“所以啊……”
此人一言出,畫凝言心覺不妙。
“司刑辦案不力,我將他撤職,后親自派得精明人士徹查。”楚胤貅又笑幾聲,神情皆是愉悅。“來人!”
聽著鎖鏈聲嚓嚓作響,眾人朝來人看去。
鑲蟲押著一人來到水榭,那人蓬頭垢面,身栓鐵鏈。腳鏈鐵圈甚粗,走路亦艱,只是挪腳拖行。
“關詔,你可知罪?”
“罪臣……知罪……”
是他……?方才看不到他臉,而這聲音畫凝言聽出來了。確實是那個處理案事的關詔。
“且將你所犯案事,同郡主一一交代。”楚胤貅說道。
“郡主……”關詔轉過身看向畫凝言,彎膝下跪。“臣有罪。”
“你何罪之有?”畫凝言猜到了什么,起身問道。
“郡主有路無乞兒之志,臣佩服。但臣為一郡司刑,對天樞之地乞丐甚為熟悉。”
“何意……”
“大官有志,下官拼命,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臣知曉那乞丐群里有二幼童,年紀小,手無縛雞之力,做活干事必不可為了。漂泊多年,身上雜病頗多,定是無人愿意收養,無有何法可讓他二人脫離乞丐之身。如若無可實現路無乞兒,郡主定是要治我罪。臣惶恐,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畫凝言可以猜出他下一句說什么,便說道:“你就殺了他們?”
關詔垂頭,道了句“是”。未曾半分猶豫,語氣間亦無有哭訴之感,回答的干脆利落。
看來,被人折磨了許久,已經心死了。
“帶下去。”楚胤貅擺擺手道,無有機會留給畫凝言細問何事。
畫凝言轉過身看那高高在上之人,問道:“這就是大殿下讓我來赴宴的目的么?”
“也不全是……恐你因案事心存煩亂,無有心思顧及‘路無乞兒’之大計。”
路無乞兒幾字,一如諷刺。似是在畫凝言心口上割肉一般,讓她痛意襲心。
“瀟羅,此冤案已結,以后你大可無所顧慮。我想著,你若因案事未結,心中有所不快,怕是會走了偏路。我亦是為了社稷民生幫你一次,以后啊,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便不幫你了。”
“大殿下,此次多謝相助。”畫凝言冷笑道。
楚胤貅笑了笑站起身,從高座走下,“萬民齊心,才可足我黎郅。以后各位應齊心協力,有何作為,皆互相探討一番才是。如若想當然,怕是會因考慮不周傷及無辜。你看看?那孤苦小乞丐便是深痛教訓。如若瀟羅早早同地方官員商量,非是我行我素,那關詔亦不會惶恐萬分,造成大錯。此次我便不責難瀟羅了,但是日后你們若因特立獨行而犯錯,那么本殿下只好讓你們自食惡果了。”
最后一句話說的好生細膩溫和,讓在場人皆是后背一涼。
畫凝言看著那人走近,將劍拿起。心道,請各方赴宴是假,警告她少做打算才是真。楚胤貅如此大費周章,目的應該不只是為了幫助屈繆妤了結一雙命案之事。
她向帝奏請“路無乞兒”一事,于天樞郡上下交代忙碌,怕是擋了楚胤貅的什么計劃。
畫凝言想著,楚胤貅冠冕堂皇地說教,怕是在地方各郡均安插了自己人。警告她做事小心、不可肆意妄為,順便告訴其他人,做事也要小心、不可脫離了他的股掌。
明里讓大家齊心協力,共立國之大業,實則暗里一人頭上送了一把刀。
傀儡、平民齊聚宴席,畫凝言也分辨不出這幾人之中哪幾個才是楚胤貅的黨羽。這場戲,演的好,真讓人抓不到把柄。
畫凝言拱手一笑,道:“定不辱大殿下為民之心,日后我等齊心共商,必為黎郅求福。”
其余聽言,皆起身附和。那聲音不是整齊,亦是高低有音,聽得人耳里刺癢。
楚胤貅抬臂一笑,道了一句“好”。婢女取酒七樽,這事便就此而歡。
不知誰吹了一聲玉簫,娓娓之音,融入這場假樂中。緊接著便是琴音裊裊,絲弦振振。
大殿下側首朝簫聲傳出之地一瞥,唇落笑,溫柔了幾意。甩袖吩咐上菜,舉著酒樽轉身回往座位。
畫凝言看著那人后背,握緊手中無名劍,指尖壓得通紅。心道,你若這般做派,那我便不做好人了。你帝王家爭奪大位我無力插手,亦無心關顧。但你在我眼前顛倒黑白,將我天樞人之命做兒戲。我就算是螻蟻,也要將你這饕餮噬之碎盡。
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