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在車里焦急無助。

　　有的人在車頂彷徨四望。

　　除了沒有溫度的指示牌和微黃的燈光，就是有溫度的雨，它冷得不像話，它肆掠得不像話，它無情的不像話，所有人都在等待它的停下，它卻無動于衷。

　　誰也不知道死神和救援，哪個先到，還是會意外的就自己先停了，那么他們就是最幸運的人。

　　雨傘終于被撐住，男人的力氣大些，將妻子往自己傘底下擁了擁。

　　女人伸手摸了摸丈夫懷里的孩子，孩子睡著了，小臉冰冷，她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丈夫臉上都是斜打進來的雨水，眼睛里分不清是不是眼淚，他沙啞著喉嚨說：”蹲著累就坐下瞇會兒，我在呢。“

　　女人堅定的搖頭，試圖把自己已經濕漉漉得不堪的羽絨服攏一點起來，擋住丈夫。

　　男人無奈的看著女人無用的做法，不吭聲，只是把臉低下去，親了親懷中的嬰兒。

　　老大爺頭上的帽子遮住了臉前的雨，他臉色有些發白，明顯年紀大了，體力跟不上，妻子焦急的問：“老頭子，你血糖是不是又低下去了？”

　　老大爺笑著說：“我沒事，你別瞎操心血壓一會兒又高上去，這時候手邊可沒有藥。”握住老伴的手給她暖暖，卻忘了，雨中，自己的也是一片冰涼。

　　“水越來越多了！！速度太快了！！”

　　水位肉眼看著漲起來，小腿很快就被水淹了。對于這狹小的中巴車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那小小的車頂本來就濕滑，哪里容得下車里所有人，可水都進來了，就意味著他們如果不出去，就會被慢慢進來的水淹沒。黑暗里有人尖叫起來，有人哭起來，一聲聲的嘶吼起來。

　　司機抓著自己的錢夾，努力沖車廂里的人喊：”大家不要亂，車頂還有位置，趕緊的上去！一個一個來，不要搶！“

　　人群里有人問，”上去有用嗎？雨這么大，我們都不會游泳，就是上去了也是要被淹死的。通訊斷了，根本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里馬上就要被淹死了！我要回家！“她哭泣著嘶吼著，絕望的情緒一下渲染了所有人。

　　“我想我媽。”

　　“我不要死啊，不要被淹死啊，我還沒有結婚呢！”

　　“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睛啊，救救我們吧！”

　　“哭有什么用啊？”有人大聲問，“哭能讓我們活著嗎？我們得想辦法啊！”

　　“你有辦法嗎？”

　　“你能救所有人嗎？”

　　爭執者已經離開了座位，有人推搡起來。

　　“別吵了！水已經過膝蓋了！快點上去！”司機掐著錢夾的手顫抖著，怒吼著，站上剛才有人爬上去過的地方，護著乘客往上來，“你們放心，坐我的車，絕不會有人被淹死在這里。就是有，那也只能是我。走！！”他用力拽住一個女乘客的手，雙手環抱她送她離開車廂，上面的人一拽，就出去了一個。

　　“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是剛才一直看電影的兩個小姑娘其中一個，小姑娘眼睛腫得好高，他對她說：“不要哭好孩子，家里人在等你回家呢，快，到車頂上去！”

　　小姑娘咬咬嘴唇，目光被司機大叔胸前的紅色徽章吸引，小小的旗幟正在飄揚，她問他：“上去了真的就安全了嗎？”

　　司機目光篤定的告訴她：“在車里肯定不安全，上去了，還能有活的希望，好孩子，別怕。”他看了眼下面看著他們的另一個女孩，他知道兩個女孩是一起的，又加了句，“兩個人手拉手，別松開！”不知想到了什么，司機的眼角有光閃過。

　　小姑娘踩著座椅靠背，在司機大叔的幫忙下，很快上了車頂，兩個女孩手拉手，在風雨里艱難的往前，給后面上來的人挪地方，和自己的好朋友緊緊抱在一起。

　　車廂里的水已經漫過座位了，上面的人對司機說“還有人嗎？”

　　司機仰面就會被雨水打到，他抹了把了臉上的雨水，順著座位滑到水里。

　　“你去哪兒？”上面的人焦急的問。

　　“我到后面去看看有沒有人了！”

　　司機已經踩著水走了好幾步，水已經沒過了他的腹部，阻力讓他行動緩慢，他用手撥開漂浮起來的許多物品，一個個座位走，確認沒有人了，他才最后一個離開車廂。

　　雨沒有停下的痕跡，車頂四周是黑茫茫的一片。

　　“暴雨沖垮了高速護堤，這一段剛好是低洼區，水位肯定還要漲，會游泳的還是要往防護欄那游，還能爬到那邊樹上，這樣下去還是會被淹的！！”

　　“可是游過去少說也有四五米，水流太快了，隨時可能被沖走！”

　　“附近太黑了，也看不到房子，往哪里游啊？”

　　車頂站滿了人，同他們一樣的，還有其他車輛。

　　這么多人，這么大的雨，他們該如何逃出生天？

　　-

　　“我的天哪！高速公路已經看不見了！”順著農民工的目光看過去，黑暗的天地間，一片水洋，只能看見兩輛大車還露著車頂，上面站滿了人。

　　“發什么呆呢？快，過去救人！”杜老三更用力的跑起來，后頭幾個人行動矯健的跟著他，速度快的驚人。

　　-

　　“老頭子，我們是不是要被淹死了？”

　　“說什么呢，不會的，馬上就有人來了。”

　　“這么多年了，你還騙我，路都沒了，誰來救我們呢？哎，能死在一起，我也無憾了。”

　　這邊老夫妻說著話呢，那邊就有人落水了。車頂的位置本來就狹窄，人又多，稍微不留意，就能掉水里去。

　　“拉住！！”

　　水里的人嗆了幾口水，抓住了不知名字的手，將自己的生命交托給對方。

　　凌晨四點一刻，人最困的時候，加上寒冷，簡直不可言喻。

　　死亡不可怕，人向死而生的，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結局。可怕的是，這世上還有牽掛，愛情的，親情的，友情的，最是斷舍離，叫人斷腸。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

　　帶我飛飛過絕望

　　不去想他們擁有美麗的太陽

　　我看見每天的夕陽也會有變化

　　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

　　帶我飛給我希望……”

　　有人開始唱歌，顫抖的，稚嫩的，小小的聲音，一句句低低的吟唱，化作這黑夜里的一盞星燈。

　　杜老三掄起繩子，拿著手電筒照過去，確實是兩輛，一輛大巴車，一輛小中巴，積水已經淹沒到車頂了，車頂上都是人，黑壓壓的數不清，水里似乎也有人拽著大巴車。

　　“水太深了，還很急啊！頭兒，怎么辦？”

　　“目測是幾車道？”

　　“六車道！”

　　“六車道得有24米，還有繩子在哪里？拿過來跟我的系在一起！我的有15米。”

　　“我的10米。”

　　“我的也10米。”

　　打結，扎緊，一氣呵成。

　　杜老三用電筒照著看了看大巴車兩側的大樹，心中有了數，沖大伙兒說：”我打頭陣，一會兒將繩子系在身上，后面兩個人把另一頭系在那邊大樹上，有個人得拿著鋸子，把防護網損壞，不然過不去，小陳跟著我，搭手！“

　　“繩子系好以后，把人就往繩子上引，我們六個人游泳把人全帶到岸上不可能做到，所以，要先把有力氣的壯實的帶到繩子上，大家拽著繩子分開站，一個人固定一個點位，把所有人都傳出來！聽明白了嗎？”

　　“有力氣的就自己走，沒力氣的就上人背！”

　　大家一條聲的答應著。跟著杜老三向汪洋趕赴。

　　“媽媽，我好冷啊。”

　　”媽媽，我們的車是不是壞了啊？“

　　“媽媽，我想吃東西，好餓。”

　　三個孩子圍著女人，女人目光絕望的看著不遠處已經看不見車頂的地方，她一個人開車帶著三個孩子回老家過年，丈夫因為工作不能同他們一起，起先她還埋怨，如今她卻感到幸運，幸虧他沒有來，她已經沒有力氣哭泣，只能緊緊地抓住孩子的手，讓他們抱在一起，誰也不要放開誰的手，她不敢告訴面前的孩子，他們就要死了，她的身邊很多人都已經停止了哭泣，因為他們都明白，這個時候了，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

　　-

　　“大家快看！有人來救我們了！”

　　黑茫茫的汪洋中，幾個頭燈晃動，有身影在水中朝著這里而來，起先還在走，后來就只能游，他們朝著看不見方向的高速公路的對側而去，一條粗壯的繩子在水中若隱若現！

　　司機跳入水中，游向繩子。

　　杜老三回過頭叫他抓牢。司機激動的點頭。

　　“我把繩子系到對岸，等下，你喊還有力氣的男人都下水來，我們一個人站一個點，等會兒聽我號令把人傳到岸上去！”杜老三的聲音渾厚響亮，車頂上的人聽見了，立刻有人附和他，“我可以！”“我也來！”“我們這好幾個都行！”

　　杜老三深深看向他們，“一個接一個下，我往前面去一段，就下來一個拽繩子，千萬當心！謝謝！”杜老三轉身而去，跟在后頭的人手里拿著鋸子和扳手，抓著繩子緊緊跟在后頭。

　　暴雨的冬夜冷的徹底，卻因為杜老三他們的出現變的溫暖起來。

　　水流太快了，杜老三一次次被水沖得帶著走，他身上的繩子緊緊被后面人拽住，栽幾個猛子，嗆幾口臟水，使勁睜開眼睛繼續向前阻水而行。

　　陸陸續續下來人，一個，兩個，三個，每個人手里拽著繩子，朝著杜老三的方向走，走不了的就游，游不了的就拽著繩子再找地方能打腳就成。

　　“一個一個的下，抓牢了！”

　　人們一個個跳入水里，順著這條血肉之軀搭起來的“生命救援線”走向生的希望。

　　“你是那輛銀色面包車上的農民工？”女人不可思議的抓著杜老三的手。

　　可不是么？

　　就在不到兩小時前，她還坐在車廂里抱著孩子對自己的丈夫說這些農民工，素質真差……

　　杜老三粗獷的臉上笑笑，“抓穩了，前頭是你丈夫和孩子吧，回家吧！”

　　女人唰得嚎啕大哭起來，不住地點頭，嘴里已經說不出感謝了。

　　杜老三拍拍她的肩膀，“是東其人吧？都老鄉，一家人。新年快樂。”

　　女人朝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走去，在寒風中和涼水中浸泡的早已麻木了，她回轉過臉，沖杜老三說：“你們是最美的人，我的孩子將來要向你們一樣！”

　　杜老三一愣，隨即補充道：“別學我們做農民工，好好學習，做個優秀共產黨員吧！”

　　女人用力的點頭，“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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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

　　鳥語花香的小院子里，有個幼童在爺爺奶奶的幫助下正在學走路，他稚嫩的聲音一下一下的重復著，“黨，黨員……”

　　老人們慈愛的笑著說：“希望真棒，將來一定是個好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