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是一張張絢爛的海報,紅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在滬上霧蒙蒙的空氣中,扎破了人的眼睛。
最醒目的畫報上,那女子扮相艷美、飛霞長眉、青衣婉婉。
而在畫報之外,一張完全相同、卻又處處不同的面容平和地注視著畫上的女子:
十二月三日,天蟾舞臺,白玉像林宛儀,《游園驚夢》。
林宛儀的聲音打斷了余碧月的注視:
“十二月三日,天蟾舞臺,又是一場游園驚夢。”
余碧月驚覺,轉(zhuǎn)頭就看到林宛儀那白凈的臉龐:她今天還是一身素白的短旗袍,淡淡的妝容,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以及、銀色的時髦高跟鞋。
她下意識說出聲:
“白玉像?”
林宛儀微微笑了笑,余碧月那一刻驚心動魄地覺得,她的笑、普渡眾生。
“余小姐?!?p> 白衣的女子聲音略有些清冷,余碧月有些驚喜地問道:
“你認(rèn)得我?”
玉管子一樣的手指攏了攏肩上的短斗篷,林宛儀淡淡地說道:
“余小姐的家庭教師李梁先生,是宛儀的摯友。余小姐來廣月臺尋李先生時,宛儀曾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一眼。”
耳邊,是黃包車夫的腳步聲、自行車軸與鏈條摩擦吱呀聲、汽車的鳴笛聲,滬上街道紛雜,林宛儀的聲音那樣淡,卻那樣清晰。
余碧月還待說什么,卻聽見這個素白的、潔凈著的女子說道:
“宛儀今日還有些瑣事,余小姐,改日再會。”
余碧月怔怔地凝滯,但是,最終還是回了一句:
“再會?!?p> 她那一刻覺得,“再會”這兩個字,在她們二人之間,說的太輕松。
素色的油紙傘下,那個白色的身影綽約、又挺拔。
余碧月的頭轉(zhuǎn)回了那一張張畫報上,
半年了,她每一天,都會留意這里的每一張畫報。
紅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
她像在完成什么任務(wù),明明知道自己在這里可能一無所獲,依舊每日孜孜不倦地、虔誠地進(jìn)行著。
突然,她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什么東西,全身上下,都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那一張不起眼的黑白小報上,突破那迷障般的密碼,跳脫出幾個字:
“明晚七點,紅玫瑰咖啡館?!?p> 余碧月近乎慌張地再一次確定了密碼,努力平復(fù)著自己將要躍出喉嚨的心臟,閱讀了這張小報:
“明晚七點,紅玫瑰咖啡館?!?p> 十個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白底,
黑字。
紅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
紫的、藍(lán)的、黃的、紅的……
原來,只有這張白的,承載著最樸素的沉重。
余碧月一直以為,自己是一條被丟棄的青蛇,徘徊在紅塵凡間之中,紙醉金迷。
沒想到,自己只是冬眠了——
等待著驚蟄。
晚上六點五十五分,余碧月從戈登路的拐角冒了出來。
別說用家里的轎車,她如今,連黃包車都不敢坐。
她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從余公館踩著黑色高跟鞋走到了戈登路。
余碧月,
一條無所事事的響尾蛇。
半年前,她終于被滬上站發(fā)展。
然后,不到半個月,她的上線柳條,就在極司菲爾路76號、成為了一縷殘魂。
余碧月以為,黨國將她忘了、將她棄了。她終究會、也只會是余家的小姐,未來是某位達(dá)官顯貴的太太。
而今天,一條青澀的響尾蛇,終于出洞。
紅玫瑰餐廳點著素雅的吊燈,服務(wù)生們彬彬有禮地穿堂而過,見到一身精致的余碧月、連忙上前:
“這位小姐,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p> 余碧月的心臟跳的飛快,她覺得,她幾乎要擺擺手走開,但是,她還是開口說著半年前的那句暗語:
“我來找人,找一位從楊柳公寓來的張?zhí)??!?p> 服務(wù)生正要找人詢問,余碧月的身后,就輕柔地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月小姐,我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二十分鐘了?!?p> 暗語。
塵封了半年,
終于出洞的暗語。
余碧月轉(zhuǎn)頭,看見眼前的是一位灰褐色大衣、燙著頭發(fā)的中年女人,她一臉的和氣,笑起來眼角有著漣漪一般的紋路:
“月小姐可是迷路了?”
余碧月笑容綻放在臉上:
“現(xiàn)在,我找到路了?!?p> 二人坐在靠墻的雙人桌椅上,服務(wù)生端上來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余碧月自然又優(yōu)雅地端起來,細(xì)細(xì)地品味。
那個中年女子溫和地說道:
“我是玫瑰?!?p> 余碧月放下咖啡,還沒有說什么,就聽見玫瑰的話:
“他們說的不錯,你從骨子里就是個千金小姐。”
余碧月握在咖啡杯上的手,僵了一僵。
她垂下了眼眸,良久,回答到:
“所以,這就是我被擱置了這么長時間的原因?”
玫瑰似乎有些熱,她脫了大衣,里面穿著長條紋的旗袍:
“你有怨?”
這一次,余碧月沒有過長時間的反應(yīng),她緊接著就回答道:
“不,沒有?!?p> 她手腕上碎鉆的鏈子與吊燈上的燈泡相得益彰:
“我只是想說,無論是余公館還是余家村的女兒,都是華國的小姐?!?p> 玫瑰倏忽笑了:
“沒想到,你還挺幽默?!?p> 就在這時,遙遠(yuǎn)的什么地方,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像是除夕夜的煙花,絢爛地結(jié)束了舊的一切。
余碧月微微搖頭:
“幽默嗎,我不覺得?!?p> 玫瑰似乎想抓住那一瞬即逝的槍響,歪頭看向外面,卻平靜地說道:
“你的任務(wù)很簡單,三日后海軍俱樂部的宴會上,會有我們的人傳遞一份膠卷,膠卷藏在二樓衛(wèi)生間洗手臺的下面?!?p> 余碧月問道:
“需要我去取膠卷?”
玫瑰黑色的眼睛望著她,深沉的、像是滬上永遠(yuǎn)灰蒙蒙的天空,有一個黑洞張開血盆大口:
“不,有人去取?!?p> “我們的人在海軍俱樂部偽裝成清潔員,會將膠卷帶出來?!?p> “你的任務(wù),是一旦她出了什么問題,作為她的替補(bǔ)?!?p> 替補(bǔ)。
余碧月好看的眼尾挑了一下,她沉默了。
玫瑰看出了她的失落,安慰道:
“并不是我們不信任你,而是你畢竟沒有完成過什么任務(wù),任何人的第一個機(jī)會,都是渺小的?!?p> 咖啡館外,此刻傳來連續(xù)的幾輛汽車發(fā)動機(jī)轟鳴的聲音,還有粗暴又破碎的叫喊,余碧月想看外面,但是窗戶距離她那么遙遠(yuǎn)。
又是誰,進(jìn)了滬上的魔窟。
又是誰,喪命在陰森的樹林。
又是誰,為了信仰揮灑了熱血。
余碧月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梗塞,似乎那些鮮血,淹沒了她的身體。她抬眼看向玫瑰:
“放心,保證完成任務(wù)。”
她喝掉了杯底最后的一口咖啡,冷的徹底的咖啡,順著食道、清晰地冷到了胃里,引起一陣刺痛。
放在桌子上的黑色的皮包被她拿起,轉(zhuǎn)身就要離開這間名字叫做紅玫瑰的咖啡廳。
就在這時,玫瑰的聲音在身后淡淡地開放:
“我斷定,你一定會活到最后的,因為你的骨子里,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p> 余碧月嗤笑,
這個戰(zhàn)火紛飛的孤島,這只能是兩句植入骨髓的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