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神廟那人受了傷,目前已逃到北齊境內。”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靜靜望著身前正在專心批改奏章的慶帝,不徐不慢說道。
慶帝朱筆未停,皺眉道:“老四,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北齊戰家已經趁機剿滅了反叛勢力,朝堂一心,再無內患之憂,舉國上下,堅若磐石,依我看,此時北伐并非最佳時機。”
“陛下,有一個問題,從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神廟很大可能就在北方,如果戰家與神廟聯手,會不會又出現三百年前波爾大法師的前車之鑒?第三次北伐,北齊雖然喪失了大片國土,但大湖以北疆土廣闊,人口繁盛,并不次于我朝,一旦有神廟指引,只怕不出三五年,又是我國朝之強敵。”
朱筆一頓,慶帝略一思索,笑道:“也罷,就依你所言,一鼓作氣滅了北齊吧。”
……
大軍明日就要誓師出征了,慶帝卻有些心神不寧,遠沒有前三次出征時的意氣風發、無所顧慮。
輿圖上標滿了或紅或藍或綠或黃的小旗,犬牙交錯,代表著天下各支勢力的控制范圍。
如今燕京城及西邊一帶的大片土地都成了慶國國土,北齊龜縮到大湖以北的地區,再也無法染指中原及西北。
大湖東南與滄州毗鄰的地方,還有宋、魯、梁、衛等十余個小國盤踞在慶齊之間,阻擋了由慶入齊最近的一條大路。當然,這里還有那個富得流油、傲世獨立的東夷城,牢牢把控了這一帶入海的唯一通道。
要不要摟草打兔子,把這些鮮規之獸一網打盡?慶帝心里始終難以抉擇。宋、梁這些小國近年來一直與慶國交好,互為同盟,若是貿然從背后下手,似乎于道義上有些說不過去。
眼下軍備物資沒什么問題,葉家商號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錢糧武備,尤其最新發明的棉布和棉衣,徹底解決了南軍不適應北疆嚴寒的大問題。還有新造的四輪馬車,不僅運力大幅提升,而且輕巧結實,十分適合用來保障北伐后勤線路。
最關鍵的是人心,連續兩次北伐大勝,奪了北齊無數土地,一掃數十年孱弱受辱之陰霾,國內不僅主戰派占了朝堂上風,連普通平民百姓都紛紛上書請愿,期盼天下早日一統,不再受兵火纏綿之苦。
如今慶國兵精糧足,國力強盛,上下一心,已經對北齊和各個小國形成了絕對碾壓之勢。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若不順勢而為,恐怕拖的久了,反倒會夜長夢多。
決心已下,慶帝轉過身來,目光炙熱,渾身上下充滿了王霸之氣,朗然說道:“老大、老四,朕已下定決心,明日大軍出征,先滅北齊,回軍途中,再一鼓作氣滅掉宋、魯、梁、衛、東夷城等國,待宇內混一,太平盛世,我們就可以按照預訂設想,著手建設全新的世界了。”
面前候著的二人,正是范建與陳萍萍,聞言大喜,正要一起商議進軍事宜,突然上方傳來一聲幽嘆,聲音不大,卻直入殿內三人耳中,避無可避。
“陛下胃口著實大了些,真就不給諸國留一線生機了么?”
話音剛落,上方又傳來另一個桀驁聲音,挾著精純至極的真氣,似乎有些不耐煩。
“你與他啰嗦些什么,進去殺了便是,只有他死了,我們才能活下去。”
“誰?”殿內三人大驚,先后忙搶出殿外,回頭仰望,只見皓月當空,紫禁之巔,一灰一黑,一高一矮,頭戴笠帽,凌風傲立,正是剛才說話之人。
一聲清嘯,直入云霄,一道棕影從含光殿方向一閃而至,轉瞬之間便穩穩立在慶帝身邊,正是慶宮內的老太監洪四庠洪公公。
洪公公佝僂著身子,卻氣定神閑,聲如洪鐘,朝屋頂灰黑二人大笑道:“二位貴客遠至,何不下來喝杯清茶,消消火氣。”
過不多時,燕小乙、宮典等人聞嘯而來,率御前眾侍衛將大殿團團圍住,持弓張弩,結成陣勢,只待陛下一聲令下,便擬將殿頂二人射成刺猬。
宮內警聲大作,還有無數侍衛正紛紛趕來,握刀持盾,將慶帝和陳萍萍幾人團團護在陣中。
“殿上這二人何時闖入宮禁?我等武功已然不弱,卻連一點聲息都沒聽到。”范建、燕小乙、宮典三人心下均大駭。
殿頂那二人也不多話,身形一展,有如天神,當空而下,一左一右,徑直朝慶帝陣中撲來。
“放箭!”灰黑二人尚在半空,眾禁軍弓弩手聞令,手指一顫,弩箭如暴雨突至,破風凄厲,遵勁無比,避無可避。
那黑衣人毫不躲避,橫劍當胸,罩住所有空門,箭雨遇到劍墻上,紛紛折斷,落在地上。
锃的一聲,那黑衣人又如丹青大家,畫龍點睛,將箭雨中隱藏的勢逾雷電、凌空而至的必殺一箭輕輕挑落,心下暗嘆道:“好箭法!”
連環十三箭,鬼神莫測,一箭急似一箭,正是燕小乙所發,雖阻止不了黑衣人,卻緩了一緩,與那灰衣人拉開了數丈距離。
灰衣人沒有任何躲閃,口中輕吟,如同幻影一般,自箭雨前消失,一瞬間又出現在箭雨之后,速度絲毫不減,直沖陣中而來。
范建和宮典二人對望一眼,毫不猶豫,噬魂長刀豁然拔出,迎著灰衣人并力劈去,勢如瘋虎,形若驕龍,氣勢逼人。
如此強盛的刀勢疊加在一起,完全可以將世間任何人斬成幾塊,卻絲毫沒有斬到灰衣人的身影。
灰衣人一撥一拉,噹!只一回合,范建宮典二人刀刃相交,踉蹌倒退數步,口吐鮮血,虎口振裂,顯然是受傷不輕。
眾禁軍護衛見統領受傷,紛紛鼓起勇氣,持盾拔刀,列成陣勢,一擁而上。
皇宮禁軍護衛均非弱手,武功最低的也有六七品,結陣之勢何等驚人,便是九品高手,猝然面對,也很難討得好去。
灰衣人緩緩邁出一步,如大山壓頂,伸袖一撫,棉絮一樣輕輕撥開撲身上來的眾護衛,身形不停,已到近前,一掌朝避無可避的慶帝胸前按出,其軟如棉,其堅似鐵,似乎順應天道,無可抵擋。
一直佝僂于側的洪四庠左手一拉慶帝,擋在身前,直起身子,一種異常磅礴的氣勢洶涌充入身體,似乎一瞬間變成了不可擊敗的天神,爆發出刺眼的光芒,將身后的慶帝完全遮掩了下去。
右手曲指,全力而出,以指對掌,真氣霸道至極,只砰的一聲,風云大作,洪公公硬接下了灰衣人的致命一擊,如中流砥柱,在灰色洪流中相持不下。
那黑衣人也不上前幫忙,長劍出鞘,凌空而起,速度陡增,殺意縱橫向前,神不能阻,天不能礙,如同暴風閃電,直直朝慶帝身前而來,剎那間變作充滿橫戾之意的突殺,劍意凄厲絕艷到了頂點。
“顧前?”一只絕無塵垢的玉手自慶帝身后悠然而出,形似流水,恍如云霞,自然輕柔,卻又堅決快速,斷金斬玉,接下了這避無可避的一劍。正如當年在皇城腳下自己驚天一劍被那人接住一般,只不過此時手中無劍,卻比有劍更可怕。
“流云世叔,您也來了?”慶帝大喜道,原以為這位世叔自上次敗于五竹之手后,便隱世消蹤。沒想到此刻一出手,白衣如雪,掌意古樸、遠勝往昔。
黑衣人連變三劍,都被那崩云捕風的玉手一一止住,進不到慶帝身前分毫。
范建、宮典、燕小乙諸人見長劍受制,紛紛拔刀劈來,全是不要命的自殺打法。
黑衣人一擊不中,其勢已阻,知事不可為,哈哈大笑,身如揉猿,一個翻身回到了殿頂。
灰衣人獨木難支,搖了搖頭,飄然而回,也到了殿頂,嘆道:“我二人今日來此,志在必得,不料慶國也出了兩位大高手,幸會幸會,這天下,只怕真是要大變了。”
慶帝剛剛經歷生死瞬間,卻朗然不懼,高聲呵問道:“你二人乃世外高人,相隔千里,同時到此,是何人所請?”
“無需請,為了一個足夠誘惑的目標,我們很自然會走到一起。”灰衣人淡淡笑道,似乎此行只是順天而為。
葉流云與洪公公也不答話,飄然而上,一個凌然若仙,風采令人心折。另一個穩如泰山,氣勢逼迫人心。
紫禁之巔,月色如水,此刻再無旁人干擾,只見黑灰棕白四色,時而兩兩相對,時而交織互換,勢若實質,風云激蕩,過不多時,竟再也分不清顏色,如同混沌一片,只聞風雷之聲。
當世最巔峰的力量便是神話一般的九品上之強者,可如今殿上四人,其勢早已突破九品之上,威力隱隱超出了人類的范疇,向著虛無縹渺的天道無限靠近。
四下諸人哪里插的進手去?只得立在大殿之下,旁觀這世間最頂尖的四位高手傾盡全力,生死對決,生怕一個眨眼,便錯失了學武進道的大好良機。
不過諸人受限于自身天資,有的一臉茫然,有的如癡如醉,有的默然思索……
“住手!”一聲嬌斥,那灰黑二人聞言,如遭雷擊,頓時止住了手。洪公公和葉流云也跳出陣外,立在一旁。
葉輕眉朝那灰黑二人厲聲呵道:“苦荷,四顧劍,可忘了當年對我發過的毒誓?”
眾人聞言一驚,原來這灰黑二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北齊國師苦荷與一劍護東夷的四顧劍。聽說多年以前便是超越九品上的頂級強者,難怪眾人在他二人面前如嬰兒一般無可抵擋。
灰衣人雙掌合十,敬如天人,衣角微顫,朝葉輕眉朗聲嘆道:“仙子教誨,苦荷每日頌念,自不敢忘。”
那黑衣人神色卻有些慌張,抓耳撈腮,顫顫言道:“早知道小姐你在這里,我就不來了!”
“今日一戰,你二人獲益良多,終于突破極限,得窺大宗師之境,也不算白來,這就回去吧。二十年內,不許你二人踏入此地半步。”葉輕眉仿佛訓斥孩童一般,竟視兩大武學巔峰人物如無物。
苦荷躬身回道:“小姐法旨,自當尊從,自此之后,只要慶齊兩國世代交好,苦荷自是決不會踏入慶國半步。”
四顧劍也哈哈大笑道:“小姐你不讓我來,我便不來,但若是這皇帝老兒想對我東夷城下手,也莫怪我劍下不留情面。”
一灰一黑,飄然而來,飄然而去,葉流云見強敵退卻,哈哈大笑,高歌一曲,也轉身瀟灑離去。只不過這三人的去勢遠快于來勢,顯然是武學之境更上層樓了。
空空蕩蕩的大殿,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又似乎徹底改變了整個世間的運行規則。
……
殿內,再無旁人,只有洪公公佝僂著腰,侍在慶帝身邊。
半晌,洪四庠再也堅持不住,吐出一口鮮血,神色萎靡,一瞬間竟似突然蒼老了數十歲。
“你受傷了?”慶帝伸手一扶。
“陛下,恕老奴無能,攔不住那苦荷和四顧劍,經此一戰,他二人與葉流云得窺武道天境,今后與老奴只怕是云泥之別了。”
“莫多言,照我說的做。”
洪四庠只覺得一股至剛至柔的真氣進到體內,如同溫水洗刷內臟五府,不由得放松心境,任由真氣為自己療傷,嘆道:“老奴自詡九品上高手,視天下武道如無物,不想如今陛下已然遠勝老奴,剛才一戰,若非陛下以手為橋,渡過雄渾真氣助我,只怕我連苦荷十招都擋不住。戰到最后,又幸有葉家小姐喊停,否則便徹底露了餡了。”
“無妨,剛才一戰,你并未示弱于人,他二人摸不清你的底細,今后便有了顧慮,否則僅憑流云世叔一人,以一敵二,怕還保不得我慶國平安。”
洪老太監依然佝僂著身子,沉默半晌,緩緩說道:“奴才是慶國的奴才,自開國以來,便時刻期盼著我大慶朝能一統天下。能為陛下效力,是老奴的幸運。如今苦荷與四顧劍雖已立誓遠遁,但仍是我大慶朝的心腹大患,看來這戲還得繼續唱下去。老奴這條命,如能為陛下換取一線勝機,也算值得了。”
……
宗師時代開啟了。
似乎在一夜之間,這世間便出現了四位巔峰般的武道強者。
之前,世上從沒有過大宗師,而當大宗師真的出現之后,人們才發現,原來個體的力量竟能夠如此強大,強大到足以影響天下大勢。
一旦大宗師出手,那些雄霸一方的蓋世猛將,劍行天下地武學大家,都會自然而然地退到絢麗無比的光芒后方,猶如螢火之比皓月,粒砂之比恒河。
東夷城四顧劍、北齊苦荷,慶國葉流云,還有慶國皇宮里那神秘莫測的老怪物,個人地力量得到了近乎天境展示,在暴雨將至的前夜,硬生生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天道運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