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院里有一樹葡萄架子,為下方的石桌棋盤遮住刺目的陽光,留下一片清涼。
袁宏道伸手落下一顆白子,舉杯抿了一口清茶,淡淡笑道:“上個月才恭賀完令公子的滿月酒,昨日又聽說林兄即將升任都察院掌印給事中,今后林兄說話,可就底氣十足了,真是可喜可賀。”
“噯,袁兄說笑了,林某出身貧寒,由科舉入官場,起初未得指引,一直郁郁不得志。自從走了誠王府這條門路,仕途才順風順水了些,如今我只安安心心做好本分事,報答先帝和陛下知遇之恩,又豈敢有他想。”
“林兄,你我相交一場,引為知己,甚是相得,有句話我不得不提點一二。”袁宏道停下棋子,抬頭望向林若甫,一臉鄭重。
“哦?袁兄但說無妨。”
“林兄,你自蘇州府八品評事做起,得遇陛下之后,僅僅半年時間,便調入京都,任詹事府從七品主簿,主持東宮內務。兩年半后,再奉調入南衙十二衛,任正六品司階,掌宮城安防稽查之權。如今剛滿一年,又要調入都察院,掌百官彈劾會審之職。陛下這份恩遇,在我看來,可不是讓林兄你安守本分的,恐怕下一步,便是要封翰林學士,入吏部實職了。”
“袁兄何出此言?”
“林兄啊,莫要揣著明白裝糊涂,陛下的意思,你還看不出來?”
袁宏道伸手放下白子,劫殺了林若甫無路可逃的小龍,哈哈笑道:“如今陛下身邊親近嫡屬,只一掌之數。小范大人掌了戶部財政大權,陳院長手握百官監察之責,燕大人和宮大人負責皇城安防,唯獨林兄你,還沒有獨當一面的實權。不過話說回來,陛下這可不是偏心,而是有意栽培磨練于你,將來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袁兄又說笑了,如今許大人任朝堂之宰執,又是陛下的老泰山,恩寵無以復加,哪有旁人覬覦的份。”林若甫搖了搖頭,慚慚笑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瞧這宰相大人啊,再過個三年兩載,也該告老還家、頤養天年了,否則的話,怕是要禍從福起,反咎其身。”
“袁兄向來料事如神,我是極佩服的,只是不知剛才這話該如何講起?”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身為人臣,最大的學問就是要學會審時度勢,進則奮勇而上,退則急流直下,否則今日之恩寵,明日之鋼刀,豈有幸栽。”
“袁兄言之有理,只是不知我今后該如何自處?”
袁宏道哈哈笑道:“你很優秀,別的都隨你便,只一條,切記與那長公主保持距離,切莫一不小心封了太常寺協律郎,可就前途盡毀,一生唯伴佳人了。”
林若甫面色微變,囧道:“袁兄有心了,我自理會得。”話雖如此,只是心里隱隱還有些割舍不下。
見袁宏道神秘兮兮看著自己,林若甫嘆了口氣,笑道:“袁兄大才,遠勝于我,何不與我一起協助陛下經世濟民,為一方父母,也不枉廢了胸中所學。”
袁宏道淡淡一笑,拒絕了林若甫的好意:“林兄,你知我閑云野鶴慣了,向來無意于仕途。你若有事,我便幫你謀劃一二。若無事,你我清茶閑棋,把酒言歡,豈不快哉?又何必逼我謹守那朝堂規矩?”
……
“林郎,你今天怎么心事重重的?”李云睿正值豆蔻年華,卻與大了自己十余歲的林若甫抱在一起,面帶春色,嬌憨無疇,輕輕問道,顯然是相處日久。
“哦,沒什么,陛下剛調我去了都察院,任掌印給事中,恐怕以后公務繁忙,沒那么方便來陪云睿了。”林若甫不是情場雛兒,一時失神,旋即恢復如初,絲毫不露痕跡,溫言解釋道。
“都察院?看來皇兄還真是打算拿老泰山下手,開啟新政咯?”
“陛下深謀遠慮,做臣子的自愧不如,只管盡心辦事便是。”
“這位老泰山該如何安排,都是皇兄自己的家事,林郎行事還是謹慎一些,切莫過早露了風頭。”
李云睿見林若甫有些茫然,呵呵笑道:“想那北魏戰清風功高蓋主,如今身陷囹圄,抑郁難平。我國朝大軍中也有一兩位勞苦功高的,不知將來又是什么出路?”
“云睿你說的是秦葉兩位老爺子?”林若甫奇道。
“呵呵呵,兩位老人家都兒孫滿堂了,還在沙場拼殺,怪辛苦的,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李云睿言談中提及這兩位軍中大佬,似如擺布棋子一般,毫不在意。
緩緩附到林若甫耳邊,輕聲喃道:“這件事,林郎若是辦的漂漂亮亮的,陛下一定會很高興。”
……
三個月后,一份奏折遞到了慶帝桌前。慶帝拿起奏折,掃了一眼,心下大喜,臉上卻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宣秦業即刻進宮見朕。”
秦業正在校場練兵,得詔急忙趕至宮中,見圣上左右立著燕小乙、宮典二人,神色肅穆,階前還有一個老太監靜靜候著,似是之前在太后宮中伺候的洪老公公,除此之外,殿內再無旁人。
秦業心中不知何由,忙上前跪下請安。
“秦老將軍,朕有一事問你,你可要據實相告。”
“陛下但問無妨,臣知無不言,不敢有瞞。”秦業恭恭敬敬應道。
“先帝初登大寶之時,你我率軍赴援滄州,那滄州守備師長秦霜可是你家長公子?”
“正是,犬子守城有責,外城被魏軍攻破之時,已經舍身為國,與城攜亡了。”說完,秦老將軍雙眼含淚,似是想起前塵舊事,心中極為悲痛。
慶帝不為所動,將一本厚厚的奏折丟到秦業面前,慍道:“這折子是滄州守備師一百四十三名軍官士卒聯名上奏,說你家秦大公子在城破之日,不顧眾意,直欲拋棄城中百姓,棄城而逃,以致被手下校尉荊戈激憤所殺,可是真事?”
秦業大驚,顧不得思索何人泄密,只倒頭重重磕道:“陛下切莫聽信讒言,犬子從軍日久,向來身先士卒,軍功卓然,又有父母妻兒在朝,怎么可能棄城而逃?定是有人顛倒黑白,毀我秦家清譽,還請陛下明鑒。”
“顛倒黑白?我看這顛倒黑白的是你秦大將軍吧?折子上寫的清清楚楚,你進滄州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守城有功的荊戈逮捕下獄,之后又以高官厚祿和身家性命為碼,逼迫現場諸人為你做偽證,令公子得以風光大葬,那堅守內城一十七天的荊戈卻被判了死罪,神秘失蹤,尸首難覓。”
不待秦業解釋,慶帝又道:“除殺功冒良之外,你還派人滅了荊戈全族,以泄喪子之恨。這就是你秦大將軍干的好事?”
秦業心中有愧,不敢求饒,只重重磕頭哀道:“臣死罪,臣死罪,求陛下責罰。”
慶帝嘆了口氣,見秦老將軍白發叢生,老淚縱橫,似有不忍,徐徐說道:“秦老將軍,我知你是喪子之痛,迷了心竅,才鑄下大錯。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此事總要對天下有個交代。念你三朝元老,勞苦功高,從今天起,便回老家頤養天年吧。放心,你秦家子弟,不受此事牽連,今后若立軍功,朕自當論功重用。”
“臣,叩謝皇恩。”秦業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叩了頭,卸了盔甲,繳了印綬,這才顫悠悠退了下去。
見秦業去得遠了,燕小乙和宮典相視而笑,額頭微汗,輕輕嘆道:“陛下,秦老將軍乃是天下有數的九品上強者,卻在陛下面前絲毫不敢放肆,陛下金口一開,便乖乖告老還鄉了。”
“那還不是多虧了你們幾個幫朕看場子,否則萬一他暴起發難,朕武功全失,豈不是送羊入虎口?”慶帝額頭上冒出微微汗珠,似乎對剛才的情形也有些心有余悸。
如今宮中有燕小乙和宮典守衛,還有那位神秘莫測的洪老公公坐鎮,皇宮萬無一失,慶帝倒也不怕有人心生歹意。
只是秦家乃軍中第一大族,如何安撫族人,恐怕還要頭疼很久。
……
太平別院,綠蔭斑駁,清爽宜人,葉輕眉正陪著慶帝說那元老院的事,五竹懶得見他倆卿卿我我,早已躲得遠遠的,到樓頂吹風去了。
“小葉子,你說要成立元老院,邀請名宿鄉老參知政事,這也使得,集思廣益,運籌帷幄,總是一件好事。”慶帝拿起小葉子畫好的元老院組織架構圖,神色有些凝重。
思慮半晌,慶帝心中疑惑難消,便繼續言道:“只不過你說國家大事,都要元老院投票通過,以多勝少,方可實行,這點未免有些兒戲了。若事事都由他們去定奪,那我這皇帝豈不成了擺設?”
“陛下,元老院只負責立法建制、設稅調率、撥付資金、審計財報、宣戰媾和這些重要事務,并非事無巨細都要親自管理。”
“既然如此,倒也無妨。還有一條,你說要我請夫子、農夫、百工為議員,與王公貴族、臣僚百官共商國事,這事怕是有些唐突了,布衣百姓,不識文墨禮數,如何上得朝堂?”
正聊到細處,別院守衛來報,說是有客到訪。
“何人找我?”
“小的不認識,只說是京都守備師的葉重。”
“哦?他來找我,是揍還沒挨夠么?”葉輕眉想起當年進京時暴揍葉重的那一幕,心下有些好笑。
慶帝也有些好奇,笑道:“他來找你,必有要事,你去看看吧,我不便出面,躲著便是。”
葉輕眉點了點頭,來到院門,請葉重進院安座,正要給葉重倒茶,沒想到葉重搶先一步拿起茶壺,恭恭敬敬給葉輕眉倒了一杯熱茶,這才鄭重坐下。
葉輕眉見葉重恭謹,已知其意,微微笑道:“葉將軍大駕,不知所謂何事?”
“呃,葉小姐,你我不打不相識,當初之事,原是我的錯,這些年軍務在身,一直不便上門道歉,還請葉小姐海涵。”
“噯,葉將軍說笑了,這事過了許久,輕眉早就忘了,又何必再提?何況陛下恩寵不減,以京都關防重任相托,將軍前途無量呢。”
“葉小姐,你如今是陛下身邊參政,謀劃新政事宜,又與陳院長和林大人相熟,葉某受家父所托,前來表明態度,對新政一事,我葉家上下必當鼎力支持,還望葉小姐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幾句,不勝感激之至。”
“這點小事,葉將軍放心便是。”葉輕眉知道了對方來意,心下有些好笑。
葉重心愿已了,閑聊了幾句,便告辭了,留了幾箱海外來的精致禮物,顯然是早有準備。
見葉重走遠,慶帝從屏風后轉了出來,笑道:“他葉家樹大根深,居然也走起小葉子你的門路來了,還真是稀奇。”
“還不是被你懲治秦老將軍的事給嚇壞了,先是北魏戰清風奪職入獄,如今秦老將軍又告老還鄉,葉老將軍眼再瞎,也知道時局大變,后浪將起,為了兒孫前途,舍下臉面示弱,也是常理之中。”
“看來大家都知道小葉子你的枕頭風比較厲害,幾句話下來,便可保一家無虞。”
“臭美的你,這些破事,我才懶得管,你愛聽不聽。”葉輕眉瞥了慶帝一眼,假意嗔道。
“他葉家人倒也識趣,我還沒動他,先搶著來擁護新政,也罷,好歹是小葉子你的家門,我便不去動他們,正好與秦家有個制衡,免得軍中一家獨大。”
……
袁宏道辭別林府,見天色不早,便朝自家宅院方向而來。路過街邊一處書店,見上了新品,心下大喜,便走了進去。
翻了書架上的書稿,袁宏道不是太滿意,問道:“店家,貴店可有孤本珍藏。”
那掌柜的贊到:“袁先生,您老問過好幾次,小的哪敢怠慢,早在后院備下了,乃是北魏莊大家剛出的古文點評,袁先生可要看看?”
“好,有勞掌柜帶路。”袁宏道隨著掌柜來到書店后院,環境清雅,果然是書香怡人。
進了院中一間雅舍,只見內里有一輪椅,坐著一人,正在看書,也不抬頭,說道:“你來了?”
“院長,您招我有事?”袁宏道恭恭敬敬應道,那掌柜的早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你與林大人相交有些時日了,他對你可曾起過疑心?”
“多虧院里謀劃得當,制造了幾次偶遇,又提供了不少材料,如今林大人與我頗有知己之感,無話不談,極是信任。院長可有任務要我去辦?”
“也沒別的事,你是二處老人,便好好陪著林大人飲茶下棋吧,如今他仕途順遂,扶搖直上,正需要你在身邊,替他好好謀劃前程。喏,這是院里最新的材料,你且看一看,將來若有事,我自會找你。”
“院長放心,若有所命,宏道自會助一臂之力。”袁宏道恭恭敬敬拿起桌上材料,仔細翻了一遍,復又恭敬放下。
也不待那人吩咐,便退了出去,掌柜早送來一本古文點評,袁宏道拿了,略翻了幾頁,很是滿意,取出幾兩銀子,遞給掌柜,便出了書店,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