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葉輕眉蔥指一邊輕輕敲著桌上銀票,一邊悠悠嘆道:“非常時期,非常之舉,錢財之事,可以為臂助,不可為倚仗。世子,輕眉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世信正色道:“若有不當之處,還請葉小姐直言,世信自當銘記在心?!?p> 葉輕眉微微一笑,言道:“倒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世子三個問題。其一,慶國如今這混亂局面,到底源于何處?其二,找出根源后,世子打算如何化解?其三,化解后,世子又打算如何防范這根源死灰復燃?”
李世信聞言,站起身來,在屋里緩緩而行,沉吟片刻,目光如炬,對葉輕眉直言道:“今日我慶國之弊,已然積重難返。究其根源,在于朝堂之上。法度不嚴,監督不力,大小官員,蠅營狗茍,拉幫結派,日勝一日。所思所慮者,盡是私利。于外不能拒敵抗辱,于內不能安民守業,如腐木朽爛,民心喪盡!”
“世子所言甚是,我慶國立朝以來,雖然皇家素來倡導節儉,輕居簡從,不似北魏皇帝那般豪奢荒淫。但平素御下過于寬仁,失于管教。下邊官員沒了約束,貪腐害民之舉便數不勝數。陛下厭之惡之,卻又管不勝管,殺不勝殺,總不能是個官兒就拉出來全砍咯,砍完后又能找誰來代守天下?要想根治貪腐,著實難辦??梢遣晦k,只怕十數年后,又是如眼下這般不堪局面。”范建附道。
“建哥兒說的不錯,整肅朝綱,懲治貪腐,爭取民心,不得不為。但如何為,說來慚愧,世信尚無萬全長久之策。“李世信慚道。
“這也怨不得你們,常言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以你們的見識,能切中要害根源,也算世間少有,不必過謙。”葉輕眉眉目彎彎,盈盈笑道。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葉小姐這句話果然真知灼見,我等找不出應對之策,只怕真是因為身在山中,不識真面目。只是不知這廬山卻是何地?在下讀過幾年書,從未聽夫子提起過?!狈督ㄍ蝗粏柕馈?p> “呃,就是我隨口一說,不必當真?!比~輕眉頓時汗顏,心下暗想這世上當真沒有廬山?下次可不能隨便拉典故了。
隨即轉開話題,言道:“貪腐之事,自古皆然,人人皆有貪念,只要有人在,這貪腐便根除不了?!?p> 不待李世信諸人開口,葉輕眉繼續道:“雖不能根除,卻有法可以制約。世子剛才說道監管不力,這便是貪腐根源的滋生之地。不知當今朝堂上是怎么個監管法?”
“如今我慶國朝堂,有三省六部官員主政,若有官員貪腐瀆職,內有吏部定期考成,外有御史臺直言上奏,請求圣裁?!崩钍佬挪患偎妓鞔鸬?。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監督嗎?”葉輕眉問道。
“呃,自古以來,各邦各國都似這樣,并無他途。”
“難怪,都這樣,所以才會這樣?!比~輕眉嘆道。
“還請葉小姐指點迷津!”
“談不上指點,我只是覺得,要想當官不貪不腐,總要從兩點做起。”
“愿聞教誨!”
“高薪養廉,獨立監督,便是這八個字?!比~輕眉也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寫道,不過寫的歪歪扭扭,如同雞扒。
李世信范建二人神色大動,心想這葉小姐字雖不怎么樣,但心中自有珠璣,所寫八字,正是治病良藥,只不過其中尚有為難之處,還需問明白,且聽葉小姐如何解釋?
李世信疑道:“高薪養廉這句話不難理解,歷朝歷代也曾有人嘗試過,以高官厚祿來防止貪腐,成效顯著,只是太過費錢,非仁皇治世,民富國強,便難以長久負擔。這獨立監督四字我也大概知曉其意,皇爺爺開國之初便設立御史臺,不在三省六部之內,便是起獨立監督之意。但如今朝堂上,結黨成風,官官相護,這御史臺怕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p> 葉輕眉笑道:“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得其皮毛,未得其神,自然是要敗的。我且問你,獨立監督,何為獨立?”
李世信答到:“不在一衙,不相統屬,便是獨立。”
“錯錯錯,大錯特錯!”葉輕眉笑道:“那我問你,御史臺有權監督百官,那諸位御史大人的薪俸又是從何而來?”
“自是由吏部定額,戶部撥付?!?p> “那若是吏部戶部以超額厚祿巴結御史,御史大人們是該直言上奏?還是欣然笑納?”葉輕眉詭笑道。
“呃……想必多半是要欣然笑納的?!崩钍佬艖M笑道。
“這便是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給你發錢,讓你來監督我,這本就是荒謬之事。因此所謂獨立,關鍵就在于財務獨立。若是御史大人的薪俸定額不過吏部之口,不過戶部之手,想必有骨氣的人還是不少的?!?p> “葉小姐言之有理,世信受教了?!?p> “我還沒說完呢,先別急著謝。”葉輕眉接著道:“御史臺即便財務獨立,但也不夠,畢竟與三省六部都是一殿之臣,結為兒女親家的也不少,哪里撇的清干系?
“這倒不假,世信便是與御史臺許大人家的千金定了娃娃親?!狈斗蛉诵Φ?。
“所以要想真正獨立,這監督之人就必須跳出朝堂之外,無牽無掛,無糾無跘,這才能做到大公無私。”
“世信受教了。”
“別啊,我還沒說完?!?p> “?。俊?p> “跳出朝堂之外,這也還不夠,倘若監督之人勢單力薄,一則難以知道朝堂齷齪,二則即便知道了,也上告無門,反而禍及自身。這監督二字,便是空談了?!?p> “葉小姐說的極是,當年建兒外公便是因貪官貪墨賑災糧餉一事,控告不成,反被污下獄。幸虧當時我在誠王府帶著世信,求王爺從中斡旋,又得許御史仗義直言,這才幸免于難,但在獄中多少受了些刑,自此病榻纏綿,沒過幾年便撒手去了。我等已是如此,更何況普通人家,只怕遇到此種事情更加難以善了?!狈斗蛉四樕?,雙目垂淚,默默言道。
“所以這朝堂外監督之人,既要隱身匿跡,無處不在;又要耳聰目明,無所不知;更要有權有勢,自身無憂,讓那些被監督的官兒們看不著,管不到,堵不住,躲不了,惹不起,時刻心懷畏懼,這才算是真正的獨立監督,這官場貪腐才能真正的被……”
葉輕眉越說越眉飛色舞,突然見眾人目瞪口呆,直盯著自己的臉。頓時心里發慌,忙停了下來,伸手摸了摸臉頰,心想難道自己臉上有臟東西?
“你們怎么不說話?”
“葉小姐請繼續,我們洗耳恭聽!”
“我說完了?!?p> “完了?”
“對呀!”
只見李世信范建陳萍萍三人一齊躬身拜倒,目光竟十分鄭重:“葉小姐雖是女兒身,但巾幗不讓須眉,這等真知灼見,直教我等天下男兒皆汗顏,小姐名諱中輕眉二字,當真是名副其實?!?p> 見這仨鄭重模樣,葉輕眉心下暗自慶幸不是臉上妝糊了丟人就好。
范夫人笑道:“說來慚愧,我自認為有幾分識人之道,原以為姑娘只是個富家千金,背著家中父母出來游逛,誰知竟是看走了眼。姑娘這眼界見識,實非常人可比,要不是女兒身,便是將來請上朝堂,封侯拜相,也當得起?!?p> “范夫人說笑了,常言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輕眉不過是常隨家父在外行商,行得多,見得多,心里便有感悟罷了。”
“看來之前我把建兒和世信世義成天綁在家里讀死書,卻是想錯了。姑娘這番見識,真不是書里能讀的出來的?!狈斗蛉藝@道。
“范夫人切莫自責,輕眉幼時也是在家習字讀書,否則就算這腿走爛了,也悟不出這些道理呢?!比~輕眉忙安慰道。
“娘,您放心,我與世信世義隨夫子讀了幾年書,心中頗有疑惑之處,今后正好學葉小姐這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才好幫著世信經世濟民嘛。”
葉輕眉將這銀票徑直遞給了范建,笑道:“民富不一定能國強,但國強一定要靠民富。建哥兒既然想替世子經世濟民,那就先把這銀票收下。日后打點朝堂,接濟百姓,練軍強備、獨立監督,都少不了要拿銀子開路,切莫推辭?!?p> 范建李世信二人聞言欣喜而立,長身下揖道:“葉小姐厚贈大恩,我倆代慶國百姓先行謝過了!”葉輕眉忙叫請起。
李世信起身后,一拍范建肩膀,哈哈笑道:“建哥兒,今后這財政大權,我可就交給你了,你可得替我照看好咯,不然我讓萍萍監督你,他可不買你的面子?!?p> “世子放心,奴婢今后別的不干,專盯著建哥兒花錢,反正我不怕他,不求他,正好防著他別成了貪官,丟了腦袋?!标惼计即蛘煹?。
“那好,你就替我盯緊了,他要出了差池,我拿你是問。”李世信哈哈笑道。
只見葉輕眉突然將右手伸到三人面前,緊握成拳,小指微彎如勾,口中笑道:“咱們來個約定如何?我和小竹子負責出錢,小李子負責用錢,建哥兒負責管錢,萍萍負責盯錢!”
“我負責撿錢?!眳s是小世義站起來,伸出小手勾上去。
桌旁眾人哈哈大笑,紛紛學著葉輕眉樣子,伸出手來,六人小指勾在一起。只聽葉輕眉一邊拽著諸人將手上下揮動,一邊口中有節奏的嚷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眾人雖不知這頑話中是何含義,卻知道自己這一生,已經與身邊這幾人緊緊綁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來。
范夫人在一旁看著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眼角含淚,心嘆自己真的是老了,若是二十年前,說不定自己也勾到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