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輛燃燒的草料車推擁過來,撞在城門上。隨著酒甕拋砸,半塌的門濺沾烈酒,頃即著火,煙焰嗆涌,里邊的人再頂不住,亂兵滾動圓木猛捶,連搗多下,破門而入。樓下傳來大叫:“宮城守不下了!”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卻眼睛一亮,抬著盾遮擋頭頸,往樓梯下窺望道:“下面有車!”有樂嘖然道:“那些只是燃燒的禾草車,難道你要坐著一路燒去江油那么遠(yuǎn)?”
“綿竹,”信孝顫拿茄子說道,“不是江油。此前衛(wèi)瓘教唆田續(xù)去追殺鄧艾,對他說:‘可以報在江油受辱的仇了。’那是因為伐蜀之時,鄧艾進(jìn)入江油,田續(xù)不敢前進(jìn),鄧艾以畏戰(zhàn)之罪欲斬,卻又放了他。田續(xù)故而伙同衛(wèi)瓘、鐘會、胡烈、師纂等人誣陷鄧艾得逞,隨后成都大亂,鄧艾本營的將士想要追上囚車救出鄧艾,打算迎接他回成都,衛(wèi)瓘自患曾與諸將一起陷害鄧艾,擔(dān)心會有變故,就派遣田續(xù)率軍趕至綿竹夜襲鄧艾于三造亭,殺死鄧艾父子。”
“這個教訓(xùn)告訴我們,”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教誨道,“當(dāng)你想斬什么人,就盡快干掉他。不要再留。像田續(xù)這樣的小人,饒他一命會反過來殺害你。所以抓住機會就要干掉,切勿留下成為后患。當(dāng)初曹家?guī)状容呌袡C會卻沒除掉司馬懿,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哇,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啊?”信孝聞茄轉(zhuǎn)覷道,“司馬懿是你岳父。”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低哼道:“司馬懿把我父親折騰慘了。家父一直被他排斥欺壓,后來司馬父子發(fā)動‘高平陵之變’奪權(quán),將我父親發(fā)配,使他歿于遠(yuǎn)處。其長子司馬師繼而掌權(quán),我因家父得罪司馬懿的舊事一直得不到任用。生計沒有著落,連飯亦幾乎吃不上,能活下來全靠向雄一家接濟。其次子司馬昭接掌朝政之后,終因司隸大人鐘會推薦,替我說了好話,我得以為官,始受司馬昭賞識,并娶了司馬昭的妹妹為妻,竟然成為迫害我一家最慘的司馬懿之女婿。你說命運弄不弄人?但造化再弄人,我們做人也要是非分明。不然何以為人?”
有樂他們不禁肅然起敬:“難怪你將來有資格跟孔子一起被供奉入文廟,并以千古名將身份又進(jìn)入武廟。”隨即一齊按他低頭避箭。
眼前亂箭紛飛,迫使我們往樓梯高處退返。長利跟穿條紋衫的小子攀桿爬上城樓尋至,從后邊湊近憨問:“他是誰呀?”
有樂伸扇先敲他們腦袋,才回答:“杜預(yù)。魏晉時期軍事家、經(jīng)學(xué)家、律學(xué)家,牛人……”穿條紋衫的小子咧開嘴笑:“牛人怎么會跟我們一起躲在這里?”
“就是這樣才‘牛’。”有樂嘖出一聲,搖扇說道。“要知道‘鐘會之亂’非常危險,他當(dāng)時以隨軍的幕僚身份跟鐘會一起廝混,亂兵不分青紅皂白砍來,把鐘會的僚屬幾乎殺盡,這么兇險的處境他都沒事兒,可見是有光環(huán)庇護(hù)……”
穿條紋衫的小子咧嘴傻笑道:“真牛的話,不用躲藏了。直接走出去,我看也沒事。”
有樂停止搖扇,側(cè)覷道:“是嗎?”信孝聞茄轉(zhuǎn)望道:“行不行呀?”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聞言稍伸腦袋,便被亂箭射縮而回,忙抬盾牌擋住頭頸,咋舌兒道:“話不能這樣說。我從小到大哪有什么光環(huán),整天被人欺凌,連家門都靠不上,就靠自己。幸有朋友幫助,才熬得下來。司馬氏雖然成為我的姻親,可鐘會、向雄他們始終是我的朋友,老婆算什么?去他們的,她還整天嫌我這個脖子粗……”
長利蹲在旁邊憨問:“你脖子怎么回事呀?”
“癭病,”信孝伸茄觸碰道,“又名癭瘤、癭囊、影袋。戰(zhàn)國時期的《莊子·德充符》即有‘癭’的病名。而《呂氏春秋·季春紀(jì)》所說的‘輕水之所,多禿與癭人’不僅記載了癭病的存在,而且觀察到癭的發(fā)病與地理環(huán)境密切有關(guān)。你看看向雄,他們家都是禿子,說明你們?nèi)鄙僖环N生活中必須的營養(yǎng)……”
“別扯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忙避旁邊扯低圍巾好奇察看的幾只手,把衣領(lǐng)拉上一些,遮掩腫包,郁悶道。“向家的人并非生病才成為禿子,他們是故意剃光頭,以示與眾不同。你看向雄的須發(fā)有多茂盛?”
信孝嗅了嗅說:“癭病如囊如袋,多發(fā)于婦女,常有飲食不節(jié),情志不舒的病史。亦與一些地域有關(guān)。醫(yī)籍有謂‘山水黑土,出泉流者,不可久居,常食令人作癭病,動氣增患。’……”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唏噓不已:“雖然我并非婦女,但是自小因遭司馬家族迫害,常吃不上飯,身受欺凌,長年氣苦。亦合‘飲食不節(jié),情志不舒’之說。別人嘲笑我喉掛卵囊,便連家人亦不時目有異樣神色,鐘會與向雄卻視而不見,仿佛我脖子沒生這樣怪異的東西。”
我忍不住說道:“我們甲州那邊山鄉(xiāng)里頭也有很多大脖子,明僧給出的治療方劑顯然見效,其中常用的藥物有海藻、昆布、羊靨、鹿靨等藥。”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連忙記下,并向我道謝:“沒想到姑娘也懂這些,可惜相見恨晚。”隨著碎花土布悄移而至,恒興綽刀在后,聞言低哼一聲。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指著喉頸嘆道:“若能早遇到深諳醫(yī)術(shù)的姑娘,我這脖頸何至于腫成這樣?從小常讓人追著欺侮,司馬昭的妹妹也愛取笑。誰能沒點兒自尊?”我微噙笑渦,掏出一個小瓶子遞給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說道:“這有些黃藥子酒,可用以治療癭病。我在醫(yī)師敬滅那里看到旁邊有翻開的醫(yī)卷說‘常把鏡自照,覺消即停飲’……”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哽聲拜謝,鄭重收下,揣入懷里,隨即抬盾說道:“你們這些小孩兒且在此處先等會兒,不要伸頭出去挨冷箭。我這便下樓,跑去前邊找一輛馬車,然后咱們沖出城去……”信孝聞著茄子說道:“哪有馬車?你別去找那些柴禾車了,我不想坐。它們很慢的,而且顛到不行……”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舉盾遮頭,往下走時,嘆道:“益州官署的屋舍有些供文官乘坐的馬車,我去那邊找找看。日前鐘會召集一大堆蜀漢文臣進(jìn)入宮城聽宣,皆夜宿內(nèi)城官舍未及離開,便遭亂兵爬進(jìn)來里應(yīng)外合,攻殺幾盡。唉,鐘會這事沒干好,他急著拉那樣多文人能有什么用?我早就說了,不論要干什么,鄧艾才是關(guān)鍵。可惜鐘會沒聽進(jìn)去,卻與鄧艾非要鬧到兩敗俱傷。既然一意孤行把鄧艾搞掉,又未設(shè)法拉住鄧艾的部眾,結(jié)果幾撥人馬都來攻殺他,打垮鐘會和姜維之后,鄧艾的舊部又跟田續(xù)、胡烈他們的部眾干起仗來,戰(zhàn)禍迅即蔓延開去,卻害苦了益州的百姓……”
信孝跟在后邊,嗅著脖子問道:“所以你就離開鐘會,悄悄溜去衛(wèi)瓘那邊是嗎?”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舉盾擋箭,沿著墻邊貓腰而行,腳下不時絆到尸體,踉蹌而嗟:“我一看鐘會這樣做事是不行的,怎么想都不靠譜。留在他身邊細(xì)加琢磨,越發(fā)自感真懸。對蜀地進(jìn)行占領(lǐng)時,鐘會開始表現(xiàn)出傲慢的跡象,自信足以不再居于人下。而受到鐘會厚待的姜維卻暗地聯(lián)絡(luò)劉禪,設(shè)計誘使鐘會作亂,無非要削弱魏軍,然后殺鐘會,奪取兵權(quán),擁立蜀漢太子劉璿復(fù)國。我察覺到姜維一伙的意圖,鐘會就算能殺盡胡烈等一班不肯跟隨他起事的魏將,結(jié)果也必不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面臨司馬昭率軍西進(jìn)之迫,背后又有姜維等蜀將心懷叵測,勢已自陷死局。衛(wèi)瓘跟我看法差不多,皆覺得鐘會無論怎樣都要玩完,其下場只剩一個疑問,就是被誰殺死?”
有樂不安道:“我不是來看這一幕的。不如咱們趕快去拉鐘會走……”
我們紛聲說道:“可是須要先去救回信雄,不然他就在綿竹那邊死硬了。”有樂難抑懊惱道:“若等杜預(yù)找到車,咱們趕去參加綿竹的惡戰(zhàn)再回來,只怕鐘會已然死爛了。”
“信雄有事嗎?”穿條紋衫的小子咧開嘴,指了指外邊,轉(zhuǎn)面說道。“剛才看見他在樓下。我爬那根傾斜的刁斗攀上來時,他還沒死……”
“真的?”有樂他們忙跑上城樓去箭垛邊亂望,我亦跟著轉(zhuǎn)返,信孝隨后奔至,擠在旁納悶道,“在哪?”
只見信雄混雜在逃奔的鐘會親兵里面,被一大群人追砍過來,他拼命跑在前頭,發(fā)出甜嫩的驚叫,哽咽道:“我要回家……”我隨有樂他們紛紛抬手揉眼,見到信雄和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在箭雨中跌跌撞撞地賽跑,信雄時而超越往前,時而落在后邊,兩相拉扯,總算奔近樓下。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似看不清東西,拖著傷腿絆尸摔倒。信雄轉(zhuǎn)身欲扶,墻下突然竄出一伙亂兵紛沖截殺,鋒刃劈臨的生死關(guān)頭,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卻似想也沒想,連忙推開信雄,自卻挨砍而跌。
一眾掛彩的親兵簇?fù)砩锨把谧o(hù),頃刻之間便遭砍倒。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抬手護(hù)臉,倏挨一刀斫裂手掌,痛踣在地,顫抬殘腕,咕噥道:“手被剁壞了。”有個青頭小子蹦上前猛砍,劈一刀在他腰后,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痛出眼淚,叫一聲苦:“股也裂了,疼……”
青頭小子吆喝蹦跳,上前又砍,紅著眼睛嚷道:“大家快來殺鐘會,不要讓他死太快!一起圍住慢慢剁,將這逆賊千刀萬剮……”有個傷兵拖著殘軀爬過來,拼命護(hù)住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在亂刃紛加之下很快便被砍得血肉模糊。
事出猝然,我們皆沒料及竟在城樓上看到這一幕。
眼見諸將爭相包圍上前攻殺那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有樂忙要找地方急往下爬,口中慌問:“刁斗呢?那根歪斜的大桿在哪里,怎竟急找不著……”信孝顫著茄子拽他衣衫,惶然道:“不要去那邊!好多亂兵從斜桿攀爬著要殺上樓了,咱們快找路下去,別再留在城樓上邊被堵住等死……”
青頭小子跳來跳去,不時戳那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一下,聽著他吃痛叫苦,在畔得意地哈哈大笑,轉(zhuǎn)頭看見信雄欲跑,青頭小子追劈一刀,其刃未近腦后,卻被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爬在血泊中伸足絆了個踉蹌,青頭小子顧不上追斫信雄,恨聲大叫:“鐘會太可惡了!沒想到他有這么壞……”憤然轉(zhuǎn)身砍斷其腳,繼而拿刀亂搠腹下。
有樂忙在樓上喊道:“他還沒結(jié)婚過呢,不要亂割下面……”青頭小子一邊伸刀切剜,一邊轉(zhuǎn)脖叫嚷:“我偏要割給大家看看這怪物為啥如此行徑怪異,男人不好色肯定有毛病,他不肯結(jié)婚,離經(jīng)叛道是何原因?”有樂聽到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在刀下慘呼凄惻,不禁忿然道:“住手!不然我絕對無法原諒……”
青頭小子拿個東西啪的扔上來擲打有樂臉上,信孝嗅著氣味,在旁問道:“什么粘乎乎之物沒看清,又掉下去了……”有樂抹嘴悲憤道:“我決計不能原諒……”青頭小子割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一只耳朵扔上來,又啪一下擲在有樂嘴上,揮刀肆笑道:“那又怎么樣?有本事下樓打一架試試?”說著又轉(zhuǎn)身切割,有樂見狀不禁嗆出涕淚,急要往下跳,我忙拉他回來。有樂掙扎著哭道:“我無法原諒……”
一個眼纏殷染綾布的老兵從墻邊摸索而至,尋聲急促撲身撞向那青頭小子,嘶嗓叫道:“鐘大人是文士,你們不要這樣粗暴對待他!”雖沒撞著,自跌在地,仍要竭力爬去護(hù)住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青頭小子憤壓其軀,按刃割那老兵咽喉,血噴出來。
幾個亂兵抓住信雄,紛以粗手橫拎而起,猛往城墻撞去,口里恣笑:“這還有個小胖孩兒,傻乎乎在旁發(fā)呆,死到臨頭居然不懂跑開……”
穿條紋衫的小子拿出黝黑之物點燃要拋,長利攔住他,說道:“你扔下去,信雄豈不是也要爆作一處?”信孝指向城樓另隅,惶然道:“許多亂兵從那根歪桿攀爬上樓了,快扔他們!”恒興以一當(dāng)十,正陷苦戰(zhàn),穿條紋衫的小子叫了聲:“讓開!”亂兵聞聲紛紛讓開,恒興掄刀轉(zhuǎn)望,黝黑之物滾到他腳下。
眼見引繩迅速燃短,恒興兀自愣瞅,穿條紋衫的小子咧嘴說道:“我喊讓開,是叫你讓開……”信孝顫著茄子在旁說道:“或許不會爆,因為你剛才掉過水。”穿條紋衫的小子跳腳嚷道:“這個是用來炸魚的水雷,包裝甚密,怎會怕濕?快閃……”恒興抬腳踢那黑溜溜之物去亂兵紛密所在,趕于炸響之際撲身而起,縱出樓外,順著斜桿刷刀滑落,連削多人,方落樓下,踩在亂兵肩頭急竄而過,再次起腳旁蹬,踹歪一顆頭頸,借勢騰躍往前,飛斬一個勒騎轉(zhuǎn)迎之將,隨刃抹落,那員騎將應(yīng)聲墜于鞍下,長矛離手飛出。
恒興躍坐馬鞍之上,轉(zhuǎn)覷那根矛被跑來的一人提足踢改去向,颼然射穿信雄旁邊一個揪衫肆笑的魏兵,貫軀帶跌,撞翻后邊的人。其余幾個亂兵猶未反應(yīng)過來,只見一影霎隨刃芒疾掠驟至,往人叢間迅即走了個之字形,撩抹數(shù)人喉濺血花,紛摜開去。恒興策馬沖來,連揮數(shù)刀,追砍欲逃之卒,轉(zhuǎn)面看見信照抱了信雄從墻下跑開。恒興愕問:“你怎么又回來這樣快?”
信照未暇作答,一排盾墻推撞而來,其間鎗矛紛搠往前,逼他倒退不迭,背后又有一排更厚的盾墻推涌而近。恒興那邊也陷入亂兵持戈圍攻的苦戰(zhàn)之中,兩皆互望,急卻不能相援,眼看勢將臨絕,又有幾顆黑溜溜之物拋滾而近,伴隨著長利的憨叫:“一積又扔?xùn)|西了,你們還不快跑避……”其聲未落,滾過之物接二連三爆炸,煙焰四冒,亂兵此起彼落,不斷有人摜撞城墻,留下一坨坨觸目驚心的血肉污跡沾壁。
所幸信照和恒興早知厲害,剛一見到黑溜溜之物翻滾而過,便急跑避別處,趁著煙焰紛彌,溜竄甚遠(yuǎn)。
城樓上也有爆響,震耳欲聾。穿條紋衫的小子投物炸掉攀樓來攻的亂兵之余,便連守城蜀兵殘留的酒壇和油甕亦受波及,激撒四處,燒油和烈酒著燃,沿著滾淌之處燒近,信孝和長利見樓上已無躲避之地,正自叫苦,忽聽樓下有人叫喊:“跳下來!不想死就快往下跳……”
我拉著有樂,避到樓垛邊伸眼瞧見那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駕著一輛禾草車,穿行于紛亂走避的人群間,連撞數(shù)軀摜飛,沖出燃燒的城門,在下邊叫喚:“跳下來,往車上跳!”信孝探臉一瞅,顫拿茄子愕望道:“禾草車?”長利見火燒近腳下,勢已再難停耽,忙推信孝向前,催道:“火燒眉毛了,趕緊跳樓罷!跳準(zhǔn)點兒……”
信孝在樓邊正要掙扎退縮,穿條紋衫的小子拉著他先跳下去。眼看又有一伙衣衫著火的亂兵穿出煙焰沖殺而至,長利忙推我和有樂蹦身跳下,隨即他也搶在亂刃紛加之際縱離城樓,摔在禾草堆上。我拽著有樂避開其軀,但見長利摔偏了,往車外彈出,撞向城墻,我欲拉不及,宗麟飛騎倏至,探臂急攫,拽長利上馬同騎,口中呼叫道:“大家別失散,趕快跟著馬車跑,更多亂兵蜂擁而近,稍遲一點兒便再難逃掉。”
青頭小子伸箭沾火,趁箭桿著燃,綽弓搭弦,颼射過來,嚷道:“想跑?你們這些鐘會余孽一個也跑不掉,燒死你們才好!”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轉(zhuǎn)身躍迎,探手急接著燃之箭,拋了回去,說道:“還愣著干什么?大家快把車上的草禾推下去,不然火矢紛射之下,倘若接漏一枝,車就燒了。”信孝雖是驚猶未定,見馬車沖撞驟近護(hù)城河,忙爬去拉韁駕馭,坐到前邊甩鞭趕馬,仰望一眼城樓,咋舌兒道:“幸好內(nèi)城的樓還不是那么高……”信照撩刃掃翻幾個追搠之卒,飛奔過來,扶著信雄上車,說道:“中原的城樓比我們那邊高大不知多少,剛才看見你們往下跳,我直捏一把汗。”
趁宗麟伸矛挑落一員挺戈攔道的騎將,長利從宗麟那匹馬爬下來,亦往車上擠,見信雄呆坐在旁,忍不住憨問:“他怎么會在這里?先前不是讓那誰捉走了么……”信孝伸鞭敲頭,轉(zhuǎn)覷道:“我也想問信雄,怎么回事?”信雄愣坐未語,我?guī)椭醪萘贤囅聛G棄,說道:“信雄好像越來越呆了,你們問他等于沒問,不如問小珠子。”
然而小珠子并沒應(yīng)聲轉(zhuǎn)出,我難免納悶道:“她去哪里了?”有樂抹淚道:“估計是信照追去把茶筅兒救回來了,問什么問?”信照坐在車邊,不時跳下去砍殺欺近之卒,復(fù)又趕返,綽刀蹦上來說:“我沒追上,不是我救信雄回來的。想來還是那小珠子所為。”
宗麟探出長矛,緩緩扎進(jìn)一個亂兵眼窩,直貫?zāi)X后,聞言嘖然道:“信雄一直都呆在我這里,先前我和孫八郎被幾員魏將圍攻,忙著逐一殺退,他才跑開了一會兒,能讓誰擄過?”信孝不禁與我相覷納悶道:“可我們先前看見他被那人捉走了。”
有樂揩淚轉(zhuǎn)覷道:“難道是幻覺?”信照砍翻一個爬上車要同長利扭打的亂兵,踢開幾根飛投而來的火把,口中問道:“有樂眼睛怎么紅紅的,似還淚流不止……”有樂抹臉道:“別提了,我們趕快再穿越到更早些時候去。否則我不甘心……”宗麟跨馬撞飛幾個盾兵,轉(zhuǎn)轡返回車邊,瞧見有樂不時抬袖拭面的凄惻模樣,低哼道:“你現(xiàn)下體會到我當(dāng)初為脫黑脫阿那老哥們兒來回奔波的心情了?然而命運似乎不能改變,終究徒勞而已……”
有樂哽泣道:“我不能原諒!”宗麟放馬緩踏,踩在一個亂兵欲爬不及的身上,冷哼道:“這樣想就對了,我也是永不原諒,絕不饒恕。要不要恕誰的罪過,那是佛祖和上帝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送這些罪人去見佛祖和上帝。”
小珠子突然嘀咕道:“后世也有狠人這樣說。然而說得出來的,還不算真有多狠。最狠毒的那些家伙,愛扮好人。表面裝成佛祖或上帝一樣,滿嘴仁義道德,其實內(nèi)心惡毒無比,打著偽善的幌子,為圖一己私欲,往往荼害四方。”我們聞言紛詫道:“你終于冒出來發(fā)聲,剛才去哪里啦?”
小珠子滾眶迸落,隨即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捏住。我們看見名叫師纂的那大個子家伙從墻影里踉蹌而出,不顧面頰淌血抽搐,五指緊緊攥握,獰聲說道:“這是什么東西?害我著了道兒,竟為幻象所惑。邵悌所言不假,你們這班妖人全都該殺……”
隨即攤手而覷,但見掌心空無一物。小珠子從信雄肩后悄轉(zhuǎn)出來,卻忽墜落,掉在信雄手里,細(xì)聲細(xì)氣的說道:“我越來越弱了,勢已無力穿透腦顱,殺不掉他。”師纂抬起襟前一物以示,冷笑道:“區(qū)區(qū)妖物想殺我哪有這么容易?我有泰山鎮(zhèn)嶽秘寶‘黑符石’護(hù)身,群邪辟之,從來祛魅無算……”其言未畢,有個黑溜溜之物冒煙咝咝作響,滾近腳下。
信孝見狀匆促趕車移躲,口中慌呼:“大家快低頭趴倒,一積又扔?xùn)|西了。”名叫師纂的大個子家伙低瞅一眼滾至腳邊之物,惑問:“什么東西?怎竟從沒見過……”宗麟驅(qū)騎走避,哂然道:“你當(dāng)然不會見過,這是一千三百多年后的東西。”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展臂抬腳擺出架式,作勢要開打,兀自在車上發(fā)飆道:“讓我先誅師纂,然后回稟司馬昭,說他死在亂軍之中,而我欲救不及……”眾人忙摁他伏身趴下。
便趁亂兵紛嘩而退,信孝驅(qū)車急奔。我們從車邊伸頭悄望,皆以手掩耳,然而黝黑之物并沒炸響。師纂隨腳踢開,抬手捂眼而追,吆喝道:“在我跟前玩把戲不好使!馬車上有個小子背的劍匣,分明是從我‘岱宗’同門手上竊據(jù)之物,帶著我們要的東西,還想從眼前跑掉不成?”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惑問:“什么東西?是他們泰山派想要的……”信孝轉(zhuǎn)面問道:“這時候就有‘泰山派’存在了嗎?”
“啥時沒有?”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拉扯圍巾,遮嘴說道,“早就有泰山了,不過‘岱宗’那些修道家伙原屬秦漢方士,據(jù)說其先輩曾跟隨張道陵學(xué)丹,此后另立門戶。因其門人羊氏得勢,他們在朝野頗有羽翼。”
“不就是因為羊徽瑜嫁給司馬師么?”信孝甩鞭趕著車說道,“她是南陽太守羊續(xù)的孫女,上黨太守羊衜之女。渴望得子為嗣的司馬師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有雨,只恨沒有兒子繼承他手中權(quán)位。女兒再多,他也不稀罕。先后連娶兩任妻室,皆未能為他生出男嗣。司馬師越發(fā)心煩暴躁,眼疾加重,脾氣愈來愈壞,動輒殺戮。前兩任妻子皆沒好下場,他不甘心又娶一個。出身官宦世家泰山羊氏的羊徽瑜成為司馬師第三任妻子,過了門也沒生養(yǎng)。按說以司馬師的壞脾氣,她終將處境不妙。然而她運氣好在司馬師很快就‘掛’了,由于少年猛將文鴛襲營,司馬師猝受震驚而致眼珠暴出眶外,病情加重,歿于回師途中。羊徽瑜才幸運沒像前兩任妻子那樣倒霉,據(jù)《晉書》記載,曹魏權(quán)臣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在青龍二年毒死元配妻子夏侯徽,另娶鎮(zhèn)北將軍吳質(zhì)的女兒吳氏為妻。不久卻廢黜吳氏,使她莫明死去,又娶羊徽瑜為妻。司馬師和夏侯徽生有五個女兒,和吳氏、羊徽瑜沒有子女。因司馬師無子,所以其弟司馬昭將自己的次子司馬攸過繼給他。司馬師病死后,年僅十歲的司馬攸繼承舞陽侯爵位,在另外的宅第侍奉羊徽瑜,以孝順聞名。羊徽瑜同母兄弟羊發(fā)、羊祜皆為將軍,她一家深獲繼而掌權(quán)的司馬昭父子器重。而她祖父羊續(xù)為官清廉,曾有‘懸魚拒賄’的事跡。”
長利憨望道:“沒想到你也會趕車,不知這車把式的一手利索活兒卻是繼承自哪位祖先……”有樂揩淚說道:“會什么會?你沒看見他只顧著轉(zhuǎn)頭搭話,大車快趕去掉溝里了。”
信孝聞聽眾人驚呼,連忙甩鞭,駕馭馬車從河溝旁邊緊急拐彎。馬車一顛,好些沒來得及丟掉的禾草拋頭蓋臉撒到我和信雄身上。我拉著信雄濕漉漉地移避于旁,坐如兩只落湯雞,在寒風(fēng)中瑟抖。長利撥開潮濕的草料,鉆出來憨問:“這車草料很濕,好像剛淋過水的樣子,從哪里找來的?”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以圍巾掩嘴說道:“臨時從城腳下邊偷來的,我見先前只載一車干草料,便抱起旁邊的水罐澆灑,免得禾草易燃。你看,他們又要扔火把過來了!”長利忙取箭拉弓,朝幾個拿著火把追躡跑隨的亂兵颼射數(shù)矢,只有一箭射中前邊那個兵卒腿腳,余者皆退,火把亂晃紛移,暫未靠近。
信孝轉(zhuǎn)頭問道:“你的弓箭從哪里撿來的?”長利拈箭搭弓,憨答:“先前孫八郎隨手打翻兩三個散兵游勇,我從旁邊順手撿的。咦,孫八郎去哪里了?”有樂抹淚轉(zhuǎn)望道:“對了,還有高次呢?好像他也沒跟來,難道被我們帶丟了……”
我瞧向后邊,遙見那名叫師纂的大個子家伙似憚宗麟、信照、恒興三人在車旁掩護(hù),雖不甘心,并沒敢過于追逼而近,奔隨在后,顯似焦躁,突然拿起道邊一桿斜插于死尸上的長戈,朝馬車颯投而來。
師纂猝然投戈,便趁宗麟等三人忽似分神旁顧之隙發(fā)襲催蕩,飛戈倏從他們頭頂飆越而過,其勢迅猛難當(dāng),我拉著信雄忙避,恒興返身奔躍上前欲接未及,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從容探手,搶在飛戈搠臨長利背梁之際,提袖展臂抓攫正著。但見去勢猶劇,脖腫之士幾難握住。我抬腳蹬背,踹長利避離戈梢。長利回頭憨問:“為何踹我?”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跨足蹬折車板,堪堪穩(wěn)住身形,剎停飛戈拋投的勢頭,轉(zhuǎn)綽長戈插在一旁,撐立而覷,因見我們皆仰面流露佩服之色,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說道:“倒也別小看他們‘岱宗’的本事,這一手就來得突然。好在我從小被人扔?xùn)|西欺侮多了,接招的本領(lǐng)亦已練得輕車熟路……”師纂在后邊投眼而望,臉色更難看,沉哼道:“眾兵將都看見了?杜預(yù)身為鎮(zhèn)西長史,跟隨鐘會作亂。大家趕快包圍上去,別讓他跟那一車余孽逃脫正義的懲罰!”
青頭小子追在后邊又要率眾放箭,抬弓齊瞄之際,有個陰著臉的束發(fā)將領(lǐng)跨馬上前,卻似不顧有傷在身,勉力伸手?jǐn)r阻,向眾兵斥喝道:“先別造次!那是司馬相國的親妹夫來著,你們不想回洛陽了?他的命須留下,且讓司馬相國發(fā)落……”師纂從旁拔戈又要拋投,聞言轉(zhuǎn)覷道:“龐會,此前你也看在眼里。就算他是司馬相國的親戚,附逆也不能輕饒。怎能說放過就放過?”那個陰著臉的束發(fā)將領(lǐng)取弩在手,勉力抬起,瞄準(zhǔn)宗麟身影,嗖嗖突射兩三矢,方道:“我何時說要放過他們?除杜預(yù)以外,其余全不必留。”
宗麟急掄劍杖,打掉接二連三倏至之矢,青頭小子颼射一箭,颯然穿掠他肩后,帶著火竄子,爍射在我旁邊的車板上。幸好我先按信雄趴避,轉(zhuǎn)頭看見著火,連忙拿濕草想去打滅,孰料草梢竟卻沾燃,我為之咋舌,拋草不迭,聽到青頭小子在后邊肆笑叫嚷:“大家快發(fā)火矢燒他們車,就跑不掉了。”有樂和長利匆促用腳踩熄車上竄燒的火苗兒,聞言懊惱道:“那個青頭小子是誰?其竟這般可惡……”
“那小賊乃泰山太守胡烈之子胡淵。”巷口有人冷哼道,“其伯父胡奮是我殺父仇人。你們再往前放慢些跑,引他過來這邊,好讓我手刃此獠,為父報仇。”
我轉(zhuǎn)面望見有個眉目如畫的妝容精致之人率領(lǐng)數(shù)名白衣人悄騎立在巷內(nèi),斗笠低額,劍皆出鞘,斜伸鞍旁。
“咦,那不就是曹魏司空諸葛誕的少子諸葛靚么?”信孝駕著車投覷道,“我認(rèn)得這副妝容。不過我看過正史,胡淵這廝雖然可惡,眼下卻還不至于要被誰殺掉。須得等到司馬家族發(fā)生‘八王之亂’時候,八王之一司馬穎被廢皇太弟身份,河北的人都念其善,石勒等諸將為迎立失勢的司馬穎,聚眾起兵,擁其攻占洛陽。東海王司馬越為盟主的另一路人馬又殺至,向長安進(jìn)發(fā)。天下大亂,司馬諸子為爭權(quán)奪利打來打去,胡淵受趙王司馬倫調(diào)度、與齊王司馬冏軍隊交戰(zhàn)、屢次獲勝時,被司馬穎打敗而投降并被殺。將來他要在成都償還今日的血債,終于結(jié)束其可惡的一生……”
“所以說,司馬氏這類靠玩伎倆弄權(quán)起家的人掌握社稷終歸是不行的,心術(shù)不正,遲早必然要禍國殃民。”宗麟不知如何挨了一箭嵌在肩膀上,匆促轉(zhuǎn)騎奔返車旁,向我伸手索藥之時,忍痛說道,“但那胡家小子確屬可惡,趁我急欲去殺龐會為關(guān)公一家報仇,突然偷偷射我一箭……”
我挪身靠近車邊,正要給他敷傷,忽聽有樂他們在旁驚怒交加的紛叫,青頭小子又射一箭,正中拉車之馬。隨著大車顛跳,若欲翻傾,我們滾作一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忙從信孝手上扯過韁索,使出技巧,來回馭策,急欲剎穩(wěn),卻仍不行,信照提刀疾至,篤篤地砍了幾下,使車身脫離那匹栽倒之馬,眼見拉車的馬倒下一匹,脖腫之士叫苦不迭:“少一匹馬,就更跑不快了。”
宗麟忍痛上車,手牽馬韁遞去,說道:“且用我這匹坐騎充數(shù),反正我也痛得難以騎乘了。須坐車歇會兒,順便吃些藥……”青頭小子悄放一箭,信照趕忙揮刀擋開,牽那匹馬幫脖腫文士拴套拉車的韁索。恒興移近車畔,留心惕戒又有箭襲。青頭小子在后邊憤聲叫嚷:“大家還愣著干什么,怎竟個個無心轉(zhuǎn)顧別處,趕快沖上前圍殺他們!誰能告訴我,為何四周的人馬越來越少,顯然數(shù)目正在劇減,都急著跑去哪兒啦?”那個陰著臉的束發(fā)將領(lǐng)自率部眾繞過其畔,見他猶仍蹦跳不休,便沉哼一聲,搖頭說道:“此刻城中大亂,眾皆忙著去打劫,哪還有心思干別的撈不到好處之事?成都是富裕地方,洗掠一通須要忙亂好多天。利益當(dāng)前,誰不爭先恐后?”
宗麟晃抬袖炮,瞄定其軀,牽扳腕間機括,卻只微咔一聲,又沒如愿轟響。他不禁惱火,忿甩腕臂擊打車欄。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忙碌之余,留意四周,問道:“周圍的兵勢明顯減少,正可趁機離開。先前你們說要拉鐘大人一起溜走,找到他了沒有?”信照搖了搖頭,瞥有樂一眼,苦澀的說道:“為此屢番陷身蹈入千軍萬馬,我們盡力了。他不肯跟來,有什么辦法?”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嘆道:“鐘大人有他自己的想法,或許早就抱了必死的覺悟。他雖然愛陷害別人,心中卻是看重朋友的。不肯跟你們一起走,可能是不想連累大家。入蜀之后,他始終不愿讓向雄跟隨,應(yīng)該也有這樣的考慮……”
有樂抹淚道:“我不是來看他慘死的。你們有什么好辦法?”宗麟敲擊腕炮,惱哼道:“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不該死的人慘死、該死之人卻又沒死,能有什么好辦法?我說過這是命,任憑折騰再多,越來越覺無能為力……”
“時勢如此,”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興嗟,“我亦感無力。鐘會與姜維最后奮力一搏,又能搏來什么?我父親忠心曹魏宗室一輩子,落得個被司馬家族發(fā)配而歿的下場。他們抄沒我家,后來司馬昭聲稱開恩,將抄家繳收的一些祖物并作其妹的嫁妝賜還于我,還要我感謝他。我能說什么,只有忍氣吞聲,低頭做他家的人。或許更像狗,有些人卻不愿意這樣委屈地活著。司馬昭自加九錫晉位在即,鐘會決意要做魏國最后的烈士。那些罵他的人沒有一個真能做得到……”
有樂哽泣道:“我自問也做不到。其實他就是個跟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先前他挨砍之時,我似乎聽到他像個被欺負(fù)的小孩子那樣帶著哭腔忍不住喊疼……”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聞言落淚道:“我和向雄都是被欺侮慣了的人,自知那種滋味不好受。鐘大人本來不必這樣受苦,他是魏國司徒,身為朝廷三公之一,封邑萬戶為侯。司馬昭向來器重他,根本不愿相信其有反抗之心。邵悌屢番進(jìn)言稱鐘會欲逆,結(jié)果司馬昭反而把邵悌給攆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聽到孫八郎唉聲嘆氣的話語從旁邊的巷子傳來,轉(zhuǎn)頭望見他牽著瘦馬,高次騎在馬上耍劍伸縮無定,孫八郎在劍下喟然道,“事已至此,能有什么法子?司馬昭后來是不是哭了,從此大病不起,晉位稱王亦不能挽回他由而流逝的生命在一天天隨風(fēng)消逸,熬不過次年亦撒手塵世……”
“鐘會與司馬師、司馬昭兩兄弟早就交好,算得是從小一起玩著長大的。”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揩淚道,“其實司馬家兩兄弟比他大不了幾歲。聽說他當(dāng)年還是小孩兒的時候,就跟在司馬師后面,連路也走不穩(wěn),上下階堂之際常摔,引起司馬兄弟相顧大笑。他很小的時候就聰慧有才,獲得司馬師欣賞。司馬師昂首闊步走在前面,鐘會小小年歲跑隨后邊經(jīng)常跟不上其步伐,然而別人稟陳司馬師的呈文,先須要經(jīng)由鐘會修辭字句,才能使司馬師看得進(jìn)去。連虞松這般人物亦不例外,司馬師不滿意虞松所作的表,虞松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怎么更改。鐘會只在表文上改動了五個字,司馬師看后極為贊賞,是為五字客的典故。”
宗麟擺弄腕炮之時,我在旁邊給他敷傷,留意到他悄以破袖揩目,隨即感嘆道:“鐘會至少有一半的趣聞逸事是因司馬師派他去辦事引起,給后世留下不少典故。他愛玩權(quán)術(shù),肯定離不開自小在司馬家兩兄弟身邊歷練、從而耳濡目染的緣故。便因司馬家兩兄弟欣賞有加,鐘會未滿二十歲便已在朝廷受重用。有些方面他很像我小時候,不過他做官沒我早。我未滿四歲便已當(dāng)官,被幕府任命為筑前守護(hù),從此獨當(dāng)一面,引起我父親及其后妻嫉妒。他總想拿走我的權(quán)位,密謀之時被家臣們當(dāng)場干掉,史稱‘二階崩之變’……”
“所謂近墨者黑,但他沒黑透。”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抬袖拭淚道,“司馬昭想不到的是,鐘會不只自幼受他們熏陶,另外還因夏侯玄、稽康這些濁世清流的存在,使鐘會亦自向往,不知不覺受到影響。尤其薈萃清流最多的太學(xué),后苑那些名士講學(xué)的園林,更是鐘會常去流連忘返的地方。其實司馬師生前便有察覺,認(rèn)為太學(xué)里一些人有害,不讓鐘會再去求學(xué),從此留在他府內(nèi)專心學(xué)著做官。然而鐘會內(nèi)心里一直隱藏著另外一個天地……”
有樂哽泣道:“那樣的天地,我似乎見過。里面有夏侯玄、稽康、老住持、還有向雄他們……”我們由而回想竹林里那個破陋的小祠院,屋里鋪著竹席,擺滿了書卷,鵲影繞梁,香煙不滅。
“此后魏晉及至歷代史籍里,鐘會皆被寫成‘瘟神’一樣的存在。”孫八郎又拉來一匹馬,立在巷口轉(zhuǎn)覷那手纏綾布的禿頭漢子伏在鞍上泣不成聲,他亦垂涕道,“成都這場禍亂,明明是別人引起,卻被稱為‘鐘會之亂’,他的名聲壞透了。然而他沒看錯,司馬昭父子不出一年就篡魏稱帝,當(dāng)初罵他是亂臣賊子的人,后來全都成為名符其實的亂臣賊子。正如后世詩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漢室淪亡之后,晉朝聲稱繼承了漢祀煙火,世人皆知司馬家族那是篡國。”信孝聞茄說道,“并沒真正把他們當(dāng)一回事,所以很快又天下大亂。父親身邊的老人說,先輩從那時候起陸續(xù)離開了故國,我們祖先亦隨公孫家族殘余之人遷往扶桑,遠(yuǎn)避司馬氏的迫害。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從未忘記故土。即便日后漸行漸遠(yuǎn),故園的那縷殘余的氣息依然不時在夢中縈回。”
眾人唏噓之間,長利憨問:“先前師篡在城樓上高聲叫嚷的那番話是不是鐘會之語呀?”
“不是吧?”腫脖文士搖頭說道,“似乎沒聽鐘會這樣講過。我只知他要追求的世道充滿孩子氣的歡樂,那樣的理想年代有儒有道、有神有佛,禮玄并存,而不極端。他受夏侯玄、稽康這班清流的影響很深,此類理想便連司馬懿亦認(rèn)為‘皆大善’,但難以施行。或許老于世故的司馬懿早就洞悉了人心的黑暗……”
“司馬懿與心存浪漫理想的曹操不一樣,”宗麟仰著臉出了一會兒神,嘆道。“或許鐘會亦有曹操那樣的理想,然而司馬懿父子看到更多的卻是現(xiàn)實的黑暗。甚至看得更深……”
“司馬昭經(jīng)常凝視一口古井。”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回想著說道,“據(jù)說那是魏國最深的井,其父司馬懿早年亦曾在井邊久視。還問司馬昭,你看到了什么?曹操當(dāng)初也這樣問過,司馬懿答曰深不可測。曹操笑謂,那是人心……”
“人心沒有你們以為的那樣玄乎,”煙霧中傳來一聲冷笑,有人緩騎而至,說道。“你看看那些滿街奔跑的人。有的人急于去搶劫,那是趨利;有的人忙于逃難,那是避害。戰(zhàn)爭就是這樣,無論前線打成什么樣,后方都很容易活在自己的臆想里,尤其是戰(zhàn)斗還沒蔓延到己方領(lǐng)土上的時候——每一天都是勝利,死去的是誰的骨肉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當(dāng)戰(zhàn)火燒到身邊,感覺又不一樣了。蜀人咎由自取,鐘會自招其禍。我想知道你們此刻又是怎樣的心情?”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忙拉圍巾遮掩道:“胡烈率部圍過來了,咱們快溜為妙。”信照不安道:“先前我砍壞了這根東西,馬車拴不牢靠了。只怕大家坐著拉不了多遠(yuǎn),不如下來往小巷里跑掉?”
青頭小子蹦過來問:“你們在這兒聊完了嗎?以為我的兵跑光啦,全都急著去搶劫,你們就不慌不忙是吧?”長利憨望道:“哪兒的話?我們在等信照修車,順便看你敢不敢過來……”青頭小子伸刀拍他腦袋,瞪眼問道:“過來又怎么樣?我爹帶了好多兵馬正往這邊趕近,你們要死了!誰先下車挨我一刀?不如就你吧,瞅你模樣老實,先給我砍一下看哭不哭鬧……”
我聽到師纂在后邊嚷道:“鄧艾無辜嗎?我們冤枉了他么?搶在鐘會前邊率先進(jìn)入成都之后,他為何修筑這些內(nèi)城墻?蜀主劉禪不戰(zhàn)而獻(xiàn)城,親自抬棺出降,外城墻毫發(fā)無損,鄧艾為什么急著修建內(nèi)城墻?心里沒鬼就不會這樣,他要打仗,跟誰打?我密稟司馬相國,來函讓他拆掉,他為什么不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以巾掩面,搖頭嘆道:“鐘會只知跟鄧艾斗法,二虎相爭,斗來斗去,結(jié)果兩敗俱傷。”
青頭小子伸刀拍腦瓜,吆喝道:“下來!一個個皆不肯下車是吧?”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嘖然道:“你別拍我頭,以為文人好欺侮嗎?信不信我下來掐死你?回去我給司馬昭的老妹吹枕邊風(fēng),讓她跟其兄說你父子心懷不軌,貶你們?nèi)胰ナ叄切r卑人一起屯田……”青頭小子憤欲戳之,陰沉著臉的束發(fā)將領(lǐng)率眾經(jīng)過,從馬鞍上探手揪開他,皺眉說道:“鷂鴟兒,你別招惹司馬相國的妹夫。你家那點底子斗不過他,誰不知道由于青梅竹馬的鐘會拒婚,司馬相國的老妹脾氣變怪,一直嫁不出去,常年在家鬧個不休,司馬相國為之頭疼很久,幸虧老杜肯接盤。就算杜預(yù)心向鐘會,那也是司馬家他們自己的事情,不關(guān)你的事兒。別忘了你伯父胡奮也著意跟他交好,不會護(hù)著你。”
宗麟抬著袖炮又發(fā)不響,惱哼道:“龐會,你滅關(guān)公滿門,帳還沒跟你算清呢。”陰沉著臉的束發(fā)將領(lǐng)拽開青頭小子,在鞍上嘿然道:“承蒙提醒,先前一直忙,差點兒忘了顧上這茬兒舊帳未算,我這就去滅他滿門。”宗麟愕道:“啊?”有樂拿扇打之,含淚道:“都怪你提醒了他!要不然他差不多都忘了這茬兒舊事……”
眼見束發(fā)將領(lǐng)自顧率部驅(qū)騎離去,青頭小子憤跳道:“龐會將軍,你為何不幫我的忙?”
“各顧各罷!”陰沉著臉的束發(fā)將領(lǐng)轉(zhuǎn)覷道,“正好趁著群龍無首,各忙各的事情。姑且看在老杜的面上,你車上那些閑雜人等,我不跟他們計較。反正我與那風(fēng)騷老頭本領(lǐng)相當(dāng),打來打去,誰也干不掉誰。既然是老杜的朋友,那就算了。鷂鴟兒,你們最好也別招惹這一車人。看你年歲尚小,教你個做官的門道,花花轎子人抬人,得過且過。所謂出仕,就是為自己家族找出路。大家都是出來謀生路的,凡事不可玩得太盡。鐘會要害大家沒生路,所以我們諸將一起跟他拼命。老杜只是走他自己的路,無非要帶他那車朋友離開這是非之地,并沒擋死大家的道。先前衛(wèi)伯玉也跟眾將說過了,鐘會自己作的抉擇,不關(guān)老杜的事情。你別再跟老杜過不去,不然我賭你這輩子的路一定混不好。怎樣折騰也出不了頭,反而遲早要玩掉自己腦袋!”
說完,不再搭理青頭小子,向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微一頷首致意,便要率眾離去,宗麟忍不住又抬袖炮,微哼道:“看你很會說話打官腔,為何不肯放過關(guān)公全家?”
“那是因為,”束發(fā)將領(lǐng)陰沉著臉說道,“關(guān)羽他自己把事情先做絕了。先父龐德將軍被他殺害后,我們家處境很艱難。他可以不必要殺的,為何不學(xué)張飛?嚴(yán)顏要做斷頭將軍,可張飛反而不讓他死,以禮相待,留下他成為佳話。關(guān)羽這個人太負(fù)氣,他不是你們想象那樣。況且我也沒打算當(dāng)真滅他滿門,就是去砸他家。他那些子孫已經(jīng)完了,隨蜀太子一起皆遭亂兵誅戮,男男女女死得很難看,但未必就一定跟我有關(guān)。我的部下也干了很多操蛋事,難道你的手下就沒干過?我看你的面相也是狠人,故作風(fēng)騷的姿態(tài)亦掩不住那份煞氣。大家都不要說大家,誰皆有血債在手。”
我在旁包扎敷傷之時,抬眸瞥見宗麟似自怔忖。束發(fā)將領(lǐng)陰沉著臉率部離開,策騎揚塵而遠(yuǎn)。青頭小子在后邊憤跳道:“兵就是兵、匪就是匪,玩兵兵賊賊有意思嗎?打家劫舍算什么出息?一個個都急著去撈錢,指望不上你們這班家伙肯幫忙。幸好我爹率部趕來了,我要把鐘會的尸體扒光,掛在城樓上給大家看清楚,亂臣賊子究竟是什么模樣。國家對你們好,你們卻不懂事,犯上作亂有什么光彩收場?他生前風(fēng)光,我偏不讓他死后體面……”
有樂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含淚發(fā)指:“你這輩小腳色,怎配糟害鐘會此樣人物?你直到死也不過是個幾乎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混混兒,在歷史上沒留下多少事跡,連正經(jīng)當(dāng)過什么職務(wù)都沒有人屑于記載。后世史家不論認(rèn)不認(rèn)同鐘會的做法,卻皆認(rèn)同鐘會乃是三國時期魏國軍事家、書法家。你算什么,也配這樣對待他?你們這些在此作亂的家伙,有幾個得到光彩的收場?胡烈迫害邊民而遭鮮卑人扒皮,你最終也要被‘成都王’司馬穎剝皮給成都人看,因為成都人太恨你了。你在成都?xì)⑷俗疃啵抉R穎要讓成都人擁護(hù)他,就必須拿你給成都人解氣。龐會、田續(xù)成為歷代史家不屑記述更多的貨色,死了都沒人提及。公道自在人心,真做對了就不會是這樣。后人為什么要對你們這班家伙不屑一顧?因為你們實在不值一哂!”
“詛咒我?”青頭小子轉(zhuǎn)身憤斥道,“我不僅讓鐘會下場難看,還要拉你們一起,扒光游街怎么樣?要不然就像那些人……”
隨著他伸刀所指的方向,我投眸遙見一群傷殘的蜀吏和魏吏被亂兵驅(qū)集到城墻邊,樓上澆灑烈酒淋濕其軀。亂兵紛以矛搠,迫使他們退攏在尸堆上。有人投拋火把,并以火矢紛射,那邊人群麋集最密處燃起大火,哀聲傳來,我不忍再看,移眸別處,但聽火光煙燼中飄出悲歌:“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煮豆然豆萁,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人大叫:“住手!不許碰鐘大人遺體,拿開你們的臟手……”我噙淚轉(zhuǎn)望,只見一個包纏染血綾布的傷兵不顧頭發(fā)凌亂,從“胡”字旗下踉蹌奔出,穿過刀叢,跌撞撲向死尸狼籍之處,哭著推開幾個俯欲剝衣褪甲的亂兵,拔出短劍,忿揮驅(qū)趕靠近之卒,青頭小子惱覷道:“那不是丘建嗎?你怎么還沒死?你原屬我父親部下,卻去跟了鐘會,這逆賊死都死了,難道你還想維護(hù)他不成?”
青頭小子邊罵邊拿刀去砍,旁邊有個兵將勸阻道:“你不要殺他!要不是丘建早先提醒大伙兒當(dāng)心姜維唆使鐘會誅盡魏營兵將的奸計,咱們怎能有命搶得先機,能走到這一步全靠他……”青頭小子揮刀亂劈,砍那兵將慌退不迭。又作勢追出幾步,趕開幾個欲勸之人,隨即返身轉(zhuǎn)劈,砍落丘建所持短劍,踢一腳說道:“不想死就讓開,我要親自扒鐘會之皮!”
丘建顫抬血淋淋的傷手,猶去護(hù)住旁邊的尸體,執(zhí)著不退,說道:“自古刑不上大夫,他是朝廷三公之一。你們已經(jīng)太過份了,恕我不能讓你這樣做……”沒等語畢便挨砍而倒,痛爬在地,仍要阻攔。青頭小子暴跳踢打,見猶不退,又砍幾刀。丘建嘶聲叫道:“我是鐘大人帳下督,誰若擅行不法,先須從我尸體踩過。先前我?guī)湍銈儯且驊岩社姶笕耸苁駥⑻魮埽胁环ㄖ隆D銈円惨粯樱瑒e以為沒有主將,誰就可以亂來。叫你爹親自跟我說,你沒資格在我面前蹦跳!”
青頭小子給他一刀,砍翻在地。有樂見狀再忍不住,忿然道:“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想殺人,就只想殺那小子。誰肯幫我?”小珠子在信雄手心細(xì)聲細(xì)氣的嘀咕道:“就算他只是個小腳色,你也不能殺。歷史不是想改就改的,亂來的后果只怕更糟……”
“我可以幫你,”宗麟低哼道,“引他再多走幾步,到前邊巷口去讓諸葛靚做掉那小賊。”
小珠子又嘀咕道:“那樣干的話,你們也走不掉。他爹率部圍近,正在附近剿殺殘敵。你若弄死其子,胡烈怎能放過大家?”腫脖子的儒冠文士似有主意,悄言道:“讓我先絆住胡烈和師纂,你們趁機捉那胡家小子為質(zhì),使其父投鼠忌器,我們才好走脫。”宗麟點頭稱然:“先別讓他死,挾其離開這里再說。”
有樂見那青頭小子踢開丘建猶欲阻礙的身軀,又要轉(zhuǎn)去伸刀戮尸,不禁忿斥道:“混蛋!欺辱死人算什么,有種過來跟我單挑!”青頭小子怒至,憤揮一刀,拍打長利腦袋,吆喝道:“嗨呀,要單挑是嗎?下車!”長利捂頭憨問:“又不是我叫陣,你干嘛拍我腦袋?”
信照提刀欲迎,恒興從旁按住其手,以眼色悄示留意周遭情勢,低言道:“四周有很多弓箭手在屋頂上。城樓那邊也布滿強弩,朝著這里。”信孝顫拿茄子亂望道:“怪不得諸葛靚那伙人藏在巷內(nèi)不急于露面。一打起來就亂箭齊發(fā)了,卻要怎么辦?”
“拍你腦袋,是讓你老實。”青頭小子伸刀敲擊道,“識相就把背著的匣子還給師纂,全下車由我揀人逐個單挑。說什么也不肯下來腳踏實地是嗎?看你們有多賴……”
邊嚷邊扔個東西過來,我們低眼瞅見黑溜溜之物掉落車上,識得厲害,一驚而跳。青頭小子見眾人皆往車下慌蹦不迭,得意地笑覷道:“這是先前你們拋擲師纂之物,結(jié)果師纂沒拿它當(dāng)一回事兒,我隨便撿來扔還你們,卻怎竟一個個嚇成這樣……”
我隨有樂他們紛跳下車之時,信雄發(fā)出一聲嫩叫,絆栽在地。我返身欲攙,青頭小子上前一刀,劈向信雄股后。卻被宗麟伸矛架開,任憑青頭小子怎般奮臂較勁,紋絲不動。宗麟靠在車邊,推矛擱到青頭小子肩上,眼瞥有樂,說道:“捉他如捉一雞而已。這小子歸你了!”青頭小子發(fā)力抽刀不出,憤叫掙扎,信孝伸茄塞入其嘴,深搗口喉,使其作聲不得,急欲撩刃去削信孝腿股,長利忙踢打他持刀之手,信雄也爬起來咬腕,青頭小子吃痛失刀。長利撿刀反轉(zhuǎn),以刀背猛抽其膝彎屈,便趁青頭小子站不穩(wěn),有樂急凝爪勢,蹦往跟前使了幾下虛招,隨即抓其胯下。
宗麟皺眉說道:“你虛招太多了,直接了當(dāng)不就得啦?”青頭小子欲避不得,有樂使勁抓襠,說道:“你們九州人不懂就不要說。這是我們清洲的打擊方法,被我老婆先用過,據(jù)稱源自中原武學(xué),薈萃北派的‘海底撈月’和南派的‘獼猴偷桃’這些有名招式之精髓,發(fā)展為凝爪攫擊的招數(shù)更加講究章法,極具套路變化多端的‘探囊取物’手段。我常在瓜農(nóng)那里苦練抓瓜之術(shù),指力已經(jīng)有兩分火候,熟瓜一捏就爛,生瓜還不一定能捏得這么好……”
說著又用力一捏,青頭小子痛欲大叫,卻發(fā)不出聲。有樂稍覺解氣,轉(zhuǎn)面問道:“我這樣用力過猛,你說會不會改變歷史?”小珠子在后邊嘀咕道:“反正他后代也沒象樣的,有跟沒有差不多。你若覺得爽,就繼續(xù)捏罷!”有樂似受鼓舞,點頭說道:“好,我繼續(xù)努力……哎呀,手抽筋了!用力過猛就是這個結(jié)果,手指痙攣。疼疼疼疼疼!”
一箭忽至,恒興先便惕戒在旁,抬刀擋開。信照伸刃擱在青頭小子喉下,朝屋頂上的亂兵喝道:“誰再敢放箭,我保證讓胡烈的兒子先完蛋!”四周的弓箭手果然有顧忌,眼瞅著青頭小子被挾持著避往巷內(nèi),紛皆面面相覷,一時群矢齊瞄,引而不發(fā)。
其父胡烈聞報趕來,在巷外驚怒交加地問道:“這么多人馬包圍此處,怎竟讓我兒子遭劫持了?”師纂坐在街邊檐下低哼道:“前巷似有埋伏,覺有好大的殺氣潛蓄在內(nèi),肯定有人接應(yīng)。老杜狡猾得很,不像鐘會、鄧艾那樣好對付。誰不想活命,就進(jìn)去看看?”胡烈身邊竄出數(shù)人,剛到巷口,便被恒興和孫八郎撂倒。瞬即只剩一人慌退而出,宗麟取過長利所拿之刀,從墻邊往外拋擲,颼然射貫軀背。眼見那人嵌刀撲倒腳下,胡烈退后兩步低覷,失聲說道:“我兒子的佩刀!老杜,你在里面嗎?以你的本領(lǐng)和身份,這里沒幾人攔得下。走就是了,捉我兒子做甚?”
“過獎。”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在檐影里說道,“大家同僚一場,沒人想為難誰。你們識相且退后,留下些坐騎,順便給我送輛車來。出了城就放你的寶貝兒子,不然你狠我也狠。你一向知道,我跟鐘會、鄧艾不一樣,他們比我更講底線。我要狠起來,不但比他們狠,還比你們更狠。你要玩陰的,我這里更陰。我有足夠的把握讓你永無出頭之日!”
“干嘛?”胡烈向師纂悄使眼色,隨即揚手示意部眾散開,口中微嘿道,“何必跟老哥們耍狠?我讓你走,回頭你可要說話算話……”
我悄瞥巷外,見其影躡移,顯似另有謀劃,正要提醒,信孝拔出茄子,青頭小子突然大叫:“爹!干掉他們……”有樂嘖然道:“其聲真吵,聽著就討厭。為何拿掉塞嘴之物?”信孝嗅茄說道:“可我不想浪費這個茄子。急著想拿來聞一下,不然無法集中精神,注意力又要分散……”青頭小子亂唾道:“你們跑不掉了,我爹從來是狠人,不會放過一個……”我擺頭避開唾沫,恒興卻挨那青頭小子吐痰沾在腳上,他皺眉看了看,嘖出一聲,抬腳脫下一只臟襪,拿來硬塞進(jìn)嘴,強烈的氣味猛然刺激之下,青頭小子幾欲暈厥。
恒興蹦跳著穿鞋,有樂在旁抹臉懊惱道:“你早該脫襪塞他嘴了,看他剛才唾我一臉口水……”信孝聞著茄子不安道:“這條好像是死胡同,他爹若耍狠的話,我覺得咱們溜不掉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在檐影里蹙眉說道:“我了解胡烈之為人,他肯定要玩陰狠伎倆。除非我們先教他明白,其子所臨的處境將要怎樣痛苦。”
信孝聞著茄子轉(zhuǎn)覷道:“什么意思?”有樂瞅見腫脖之士眼露狠色,乍為一怔,隨即明白了,彼此目光交投,眉毛微跳,會意道:“意思是,要虐?”腫脖子的儒冠文士狠聲放話,故意讓外邊聽清其意:“不是意思一下,我的意思不只是意思意思,而是真虐。”有樂忙扯高嗓音,使著眼色催道:“那還等什么?趕緊動手!”
孫八郎拿個東西伸過來拔指甲。有樂贊賞道:“沒想到你如此斯文,也能做出這方面的貢獻(xiàn)。”我探頭問道:“那是什么?”有樂唰的展開破扇,擋在我好奇欲覷的眼前,隨口敷衍道:“沒什么了不得,只是個指甲剪而已,不過也能剪到他很痛!”孫八郎懊惱道:“不行,這小東西使勁稍剪幾下就壞掉了。我以后用什么來剪指甲?”有樂忙問:“大家快集思廣益,還有沒更狠的刑具?諸如瀛洲閨房四寶之類,拿來折騰人應(yīng)該也行……”
長利使眼色讓有樂走去一邊,悄遞個物。
有樂瞅著長利,納悶道:“看你如此老實,不料也有這么淫蕩的愛好。”我瞥見似是個形狀怪異之物,沒等細(xì)瞧分明,長利忙掩飾道:“哪的話?這是老婆拿來杵我用的。出門時我忘了先擱下……”
有樂拿去杵青頭小子,隨即又問:“看來仍不夠用。誰還有更陰狠的工具?”
我想了想,拿個東西給他。“我這有個衣服夾子。你看行不行?”
有樂忙接過來夾青頭小子,說道:“正好用來夾你!”
眼見青頭小子強忍不哼,有樂正感苦惱:“這些工具看來好像還不算很厲害的樣子,恐怕反而弄他很爽……”小珠子嘀咕道:“信雄懷里有個‘爆梨’。”
不顧信雄欲躲,有樂強行搜身,從信雄襟內(nèi)掏出來,拿在手上一張一合地瞧了瞧,訝然轉(zhuǎn)覷道:“茶筅兒,你身上怎么會揣藏有這樣猙獰的東西?”
信孝瞟一眼信雄,嗅了嗅那物,猜道:“想是先前他在小女王那艘船上撿拾的。當(dāng)時為對付女妖,西班牙人忙亂得雞飛狗跳,有很多險惡之物掉落甲板上,撒得到處都是……信雄最愛亂撿人家東西了。”
有樂拿著轉(zhuǎn)覷青頭小子,逼視道:“呃!你慘了。看到我手拿的猙獰險惡之物沒有?此乃西洋刑房四寶之一,普遍使用于女巫裁判所。據(jù)說其強大的威力能令女巫受不了而現(xiàn)形,不是妖巫的那些婦女就糟啦。總而言之,跟那些婦女一樣殘忍的遭遇將會降臨在你身上!然而因為你太壞,此是你應(yīng)得的懲罰,仍要比日后被成都王剝皮好多了……”
胡烈在外聞聲不安,忙道:“住手!你們千萬別亂來,坐騎和馬車已然準(zhǔn)備好了。”我們紛紛往巷口窺望,果然見有馬車垂覆簾幔,緩緩駛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在檐影里說道:“胡烈似是受傷不輕,撐著鎗戟行走亦艱難,未必還能親自出手,但他麾下彪悍部眾不少。馬車內(nèi)必有埋伏,或許師纂就藏在里面。別等它靠近突襲,咱們快去搶先爬上那輛草料車,趁他們后退之時沖出去!”
不待馬車靠近巷口,我們突然奔出,隨即叫了聲苦,不知高低。信孝和長利挾持著青頭小子,在前邊惶問:“路邊那輛草料車呢?誰偷走啦,怎竟沒給我們留下……”胡烈坐在一張長凳上,駐劍遙望道:“別人偷走你們的車,不關(guān)我的事兒。我說話算數(shù),這個交易仍然有效。放了我兒子,馬車和坐騎便歸你們自取。”
有樂在一排弓弩前懊惱道:“先前不是這樣說好的……”馬車駛近,霍然揭起簾幔,里面果然有埋伏的兵士拉動粗大的連弩,嗖嗖疾射。有樂跟前的弓弩手紛紛中矢而倒,胡烈猝似驚得從凳上翻跌,其畔的親兵忙持盾牌護(hù)衛(wèi)身前,豎起盾墻擋箭。
趕車之人忽踢其畔一個死軀落地,甩笠拋擊,打翻屋頂上拈弓欲射的一個魏兵,提刀轉(zhuǎn)撩車內(nèi)猝發(fā)連弩的兵士,迅急搠殺數(shù)人,跳下來拉一匹馬奔近,口中呼喚道:“快跟我走,右邊那條巷子另有去路。”信孝聞茄而望,訝覷道:“那個提刀漢子似是向雄的兄弟向匡,幸好他先趕馬車轉(zhuǎn)偏方向,故意引導(dǎo)里面埋伏之人發(fā)弩猝襲胡烈他們,不然后果難堪設(shè)想……”
四下里喊殺聲驟,火把亮光密閃,似有更多兵馬沖涌而來。長利牽著數(shù)匹坐騎,跑在前邊叫喚道:“快走快走!好多騎兵殺過來了……”信孝拉不住青頭小子,猝挨一撞而跌,青頭小子奔沒幾步,便被孫八郎揪返。胡烈急要驅(qū)使部眾一起上前搶回其子,后邊的兵士驚呼:“那些是鄧艾的人馬,重新打起其旗號,數(shù)百騎一齊沖殺來了,大人快避一避鋒頭!”
有個黑影悄上馬車,連弩嗖嗖又發(fā),屋頂上的弓箭手接繼掉地。我轉(zhuǎn)頭望見那腫脖儒士從車內(nèi)踢尸體翻落,招呼道:“鄧艾麾下精銳殺近了,你們趕緊跑!幾撥兵馬亂殺起來,旁人若逃遲一步,恐遭池魚之殃。”隨即又拉弩轉(zhuǎn)射幾梭,驅(qū)退胡烈兵士。長利乘亂跑來,分發(fā)坐騎,急促說道:“咱們也溜,趕緊上馬,大家擠一擠,坐騎不是太夠……”
有樂推我上馬,那個名叫師纂的大個兒家伙突從墻影里晃閃而出,我提醒未及,其已欺近長利背后,將他踢翻,伸手欲取長利所負(fù)之匣,高次忙綽伸縮無定的劍,蹦來削阻。不待孫八郎急援,高次倏挨一掌跌開。師纂見高次仍揪其衫不放,豁然扯襟拉裂,惱將起來,身前雖只不過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兒,他竟亦動了殺機,掄掌冷哼一聲:“小娃娃找死來著!”正要劈頭擊顱,頃卻斷手落地,驚忙躍退,只見信照撩刀搶近,未待再斫,師纂先即惶然急奔而走。恒興追往背后又揮一刀才返,夜幕中傳來一聲遠(yuǎn)躥凄厲的痛呼。
孫八郎抱了高次上馬,我們跟隨向匡往巷內(nèi)奔離,身后流矢紛飛,幾撥人馬相撞廝拼,胡烈猝遇白衣劍士出巷狙襲,率其部下陷入混戰(zhàn),一時顧不上追來。
不知不覺,城垣甩在后邊。逃出之后,天色漸亮。向匡領(lǐng)我們一行盡繞小道,避開隨處劫掠的亂兵,逕往江邊。蘆中有舟影漸近,一人在船頭急切問道:“接到鐘大人沒有?你要敢說個不字,我立刻憤恚死去……”向匡一怔,啞然無語,有樂忍不住哽泣道:“剛才逃得匆急,竟沒顧上把鐘會遺體搶回來。我們這般朋友當(dāng)?shù)锰幌髽恿耍 ?p> 聞聽船上有人失聲大哭,我亦不禁淚盈于眸。到岸邊看見船頭跪伏慟然之人披散一頭蒼發(fā),向匡睹而動容,顫聲問道:“哥,你的頭發(fā)怎竟一夜變白許多?”船尾有個禿頂老叟垂淚道:“先前被我拉住不放,在此等了你們一宿,你哥急白了頭!”
宗麟在飄絮中揩淚轉(zhuǎn)面,我見他亦然滿頭銀發(fā),仿佛又衰老了幾分,在江邊低吟若嘆:“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