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麟援階而上,登臨高處,遙眺滿城火燃,煙燼漫天。蜀宮附近亦遭焚燒,飄飛之物紛如絮落。
蜀漢朝堂一片哀聲四起,許多人跪伏在一排排新立的靈位之前哽泣。我從有樂身旁投眸而望,聽到墻角那個侍立的微須文士垂淚唏噓道:“蜀漢將亡也,關氏后彝一門,殲于龐賊之手。他和太子的靈位還趕不及擺放上去,那龕籠上面其實不只有八人,北地王諶、武侯子瞻孫尚、張飛孫遵、趙云子廣、傅彤子僉、李恢侄球,皆不愧其先輩。”
“那些是綿竹之戰的殉難之人。”信孝在我后邊低言道,“諸葛瞻率領長子諸葛尚、將軍張遵、李球、黃崇防御綿竹。不聽黃崇速占險要的建議,坐失兵機,出城與鄧艾決戰,兵敗被殺,綿竹失守。后主劉禪抬棺出降,蜀漢滅亡。”
有樂感嘆道:“諸葛瞻出生時,諸葛亮已經四十六歲了。后來諸葛亮寫信給哥哥諸葛瑾,稱‘諸葛瞻如今已經八歲,十分聰明可愛。只是怕他過早成熟,將來成不了大器’。又在臨終前作《誡子書》給諸葛瞻。父親病死后,諸葛瞻襲爵武鄉侯。十七歲時,娶蜀漢的公主為妻,成為劉禪之女婿。因蜀漢士人都懷念諸葛亮,加上諸葛瞻精通書法繪畫,記憶奇強,所以大家都很喜歡諸葛瞻才思敏捷。每當朝廷頒布一項好的律令,盡管不是諸葛瞻建議倡導。百姓們都會互相轉告說:‘這是諸葛武鄉侯提倡的。’因而諸葛瞻的美譽受到過分渲染,有些名過其實。姜維北伐敗回,諸葛瞻與董厥等人認為姜維好戰無功,致使國內疲弊,于是上表給劉禪,要求讓姜維擔任益州刺史,并削奪他的兵權,這份表據說為蜀漢長老保存。從那以后,諸葛瞻與輔國大將軍董厥共同執掌尚書臺,統領國事。廖化約宗預一起拜見諸葛瞻,宗預說:‘我們已年過七十,所得的已然夠多,如今只差一死,有什么需要勞累自己去相求年輕后輩呢?’最后宗預沒有前往拜見。”
信孝聞著茄子說道:“由于征西將軍鄧艾奇襲得手,自景谷道攻入,諸葛瞻督率軍隊前往抵抗,此后盤桓不前;黃權之子黃崇多次勸他迅速搶占險要地勢,不讓敵人進入平原,諸葛瞻猶豫不決,沒有采納他的意見,黃崇因為諸葛瞻的失策而痛哭。鄧艾長驅直入,蜀軍前鋒被打敗,諸葛瞻退守綿竹,鄧艾遣使送信誘降諸葛瞻:‘你如果愿意投降,我一定上表封你為瑯邪王。’諸葛瞻悲憤地說道:‘我于內不能除去黃皓,于外不能制衡姜維,進軍又不能守護國土,我有三罪,還有什么面目回去呢?’斬殺鄧艾使者,堅守陣地準備決戰。黃崇也激勵將士決一死戰,李球臨陣授命,于是漢魏最后一戰‘綿竹之戰’爆發。諸葛瞻在綿竹擺好陣勢等待,鄧艾派遣其子鄧忠從右包抄,又派遣師纂從左包抄,結果兩人都被諸葛瞻打敗退回,稟告說:‘敵人難以擊破!’鄧艾怒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有什么不可以的!’以斬首威逼兩人再次出戰,擊敗漢軍,諸葛瞻交戰而死。黃崇在亂軍中奮戰被殺。李恢侄子李球陣亡。張飛之孫、張苞之子‘西鄉侯’張遵率軍突入敵營,力戰而死。諸葛瞻之子諸葛尚聽說軍敗后,嘆息說:‘我們父子受漢家那么多的恩惠,而沒有提早斬除黃皓,以致慘敗,還有什么面目活下去呢?’于是沖入陣內戰死,時年十九歲。東吳派老將丁奉率精兵援救不及,聞知諸葛瞻父子死守綿竹關,寸土不讓,以死報國的悲壯事跡,遂領兵歸返。姜維愛將傅僉則是在鐘會遣胡烈進攻陽安關之時,格斗而死。魏人對他拒降就義的行為很佩服。其父親傅肜曾為劉備奮戰至死。堪稱蜀漢最壯烈的父子,寧肯戰死決不投降,晉武帝司馬炎都被感動,為之贊嘆:‘蜀將軍傅僉,前在關城,身拒官軍,致死不顧。僉父肜,復為劉備戰亡。天下之善一也,豈由彼此以為異?’傅僉兒女在蜀漢亡后淪為官奴,司馬炎赦免其奴役身份,復為庶人。蜀漢雖然不乏此等忠義將軍,卻仍落得滅國下場!”
“蜀漢征西大將軍宗預,昔在此處抱病鳴簫自怡。”宗麟忽有所見,撫摩一座石臺,坐上去盤腿感嘆,“他曾為丞相諸葛亮帳下幕僚,孔明逝世后,宗預受命出使東吳,得到孫權的贊賞。宗預為人坦率耿直,秉承孔明遺志,致力于孫吳與蜀漢同盟的鞏固,并受封關內侯。宗預六十多歲時拿到領軍之權。當時駐屯江州的車騎將軍鄧芝回到成都,對宗預說道:‘按照禮法,六十歲就不應該再參與戎事了,而你卻才剛接受軍隊,這是何解?’宗預毫不示弱,回擊道:‘你已經七十歲了還緊握大軍,我才六十為何不能統領軍隊?’鄧芝為人驕傲,當時自大將軍費祎以下的人都避讓三分,唯有宗預不肯屈從。那年,宗預受命再次出使孫吳。臨別之時,孫權抓住宗預的手,哭泣道別說:‘你經常奉命來結交兩國,現在你年紀已大,而我也日漸衰老,恐怕再也不能相見了!’贈送宗預一斛大珍珠作為禮物。宗預因病回成都,受任鎮軍大將軍,兼領兗州刺史。蜀漢滅亡,宗預隨后主劉禪徙往洛陽,悲憤難遣,在中途病逝。”
宗麟轉頭拭目,隨即鳴簫一曲。我摸腰間,暗感納悶:“那支簫他啥時又悄悄取去了?”
其曲蒼涼悲壯的同時,又溢灑一種淡泊寧靜之氣。更似飽蘊人生沉浮之慨,展現出高潔的情操、曠達的胸懷。讓人品味之余,感受到那奔騰而去的不是滾滾川流之水,而是無情的歷史。聆其音韻,仿佛傾聽到一聲歷史的嘆息。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宗麟詠吟詞牌畢,在飄飛如絮的煙燼間轉面說道:“此詞乃‘臨江仙’,嘉靖年間東閣大學士楊廷和之子楊慎寫于瀘州渡口。他是明代三才子之首,因‘大禮議’受廷杖,削奪官爵,定罪謫戍云南,終老于‘永昌衛’。其去世時你這小姑娘未滿四歲……”
有樂嘖然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這首膾炙人口的歌詞出名于元末明初的說書演義,楊慎比羅貫中這廝晚生一百五十八年,他的臨江仙,為何成了三國演義開篇詞?那是因為嘉靖年代人們又再重新增刪整理了不只一遍刊本,此后又有人對‘嘉靖本’不斷的整理回目,修正文辭、改換詩文等,內容沒有大的改動。人們歷來厭惡司馬氏那班權奸,而真正的英豪倍受傳頌,三國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晚唐李商隱的《驕兒濤》便有‘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的詩句,說明至遲在晚唐時三國故事已婦孺皆知,宋代通過藝人的表演說唱,三國故事更為流行……你把簫還給她!”
宗麟渾若未覺我在旁邊伸手,自顧慨嘆道:“歷史固然是一面鏡子,倘若沒有豐富的甚至是痛苦或殘酷的人生體驗,那面鏡子只是形同虛設,最多也只是熱鬧好看而已。正因為楊慎的平生感受太多太深,他才能看穿世事,把這番人生哲理通過寥寥幾句詞娓娓道來,令人心有戚戚。”
“原來所謂的木牛流馬,只是手推小獨輪車。”長利剛說就被有樂以手掩嘴。他掙扎著憨笑道,“我聽說諸葛亮曾發明木牛流馬、孔明燈等神奇器物,并改造連環弩,叫做諸葛連弩,可一弩十矢俱發。傳說很厲害的樣子……”
“誰說不厲害?”有樂卯他腦袋。敲之曰,“不信你就去站在床弩前面,試試看十矢齊發,會不會攔腰將你截斷……你看那些箭有多大,就跟鎗戟差不多!”
“所謂床弩,也無非只是些門板。”長利憨望道,“上面架起幾張大弩,箭再粗也沒多少棵,灑射幾撥就沒了。”
“這是一千三百多年前,”有樂搖扇說道,“即使再厲害,當然不能跟我們家那些國友鐵炮相比。畢竟我們來自一千三百多年后,然而就算這樣,真拼起命來,宗滴這廝就算拿銃也硬干不過那么多亂兵……”
長利憨然道:“那些亂兵爬在宮墻上襲射的箭矢好像也不怎么厲害,剛才射夏侯霸就沒死,只是弄他的舌頭壞了,無法說話……”有樂敲他腦瓜,說道:“那個束發老將并非夏侯霸,明明是張翼。他身上穿那么厚的鎧甲,怎么容易被射穿呢?即使這樣,我看他也快‘掛’了,你看他爬在那棵掛滿首級的樹下,氣都喘不過來……”
信孝聞著茄子張望道:“樹下有些野狗,不知在拖拽何物爭相撕咬?”我轉面投眸,看見束發老將爬去驅趕,隨即嘶聲大叫。跟隨其后的人亦在驚呼:“似是魏兵搬來棄下的太子尸骸遭犬群拖進樹叢里面了!大家快幫張將軍去搶回來……”
長利亦要跟去,卻被宗麟走來拽回廊間。長利轉面說道:“我們那時候驅趕野犬,用炮竹最有效了,爆響之聲嚇跑它們,就跟過年放鞭炮驅除年獸的傳說那樣,信包曾跟我說,其實‘年’是厲鬼……”
信孝聞著廊壁外飄近的煙味轉覷道:“沒有火藥和紙張時,古代人便用火燒竹子,使之爆裂發聲,以驅逐瘟神。根據古籍記載,正月初一,雞叫頭一遍時,大家就紛紛起床,在自家院子里放爆竹,來逐退瘟神惡鬼。到了唐朝,鞭炮又被人們稱為‘爆竿’,大概是將一根較長的竹竿逐節燃燒,連續發出爆破聲。詩人來鵠的《早春》詩句:‘新歷才將半紙開,小亭猶聚爆竿灰。’這寫的就是當時春節燃燒竹竿的情景。后來,煉丹家經過不斷的試驗,發現硝石、硫黃和木炭合在一起能引起燃燒和爆炸,于是發明了火藥。有人將火藥裝在竹筒里燃放,聲音更大,從而代替了用火燒竹子的古老習俗。北宋時,民間已經出現了用卷紙裹著火藥的燃放物,還有單響和雙響的區別,改名‘炮仗’,后又改為‘鞭炮’。在火藥發明之前,只有‘鞭’,沒有‘炮’。人們甩鞭子,鞭子的尾部發出‘啪’的聲響,此樣動作成為一種禮儀存在于歷史長河中……”
說著,掄起軟鞭朝空中一甩,蕩向旁壁,果然發出脆擊之聲。隨即攏鞭盤袖,說道:“《神異經》上說:‘西方山中有焉,長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熱,名曰年驚憚,后人遂象其形,以火藥為之。’這是爆竹起源最早的記載,說明當初人們燃竹而爆,是為了驅嚇危害人間的山魈。據說山魈最怕火光和響聲,所以每到除夕,人們便‘燃竹而爆’,把山魈嚇跑。這樣年復一年,便形成了過年放鞭炮、點紅燭、敲鑼打鼓歡慶新春的年俗。宋代的抗金義軍據此做出了最早的隨身火器‘手炮’,填裝火藥于竹管之內,添加釘針砂丸,用以射敵。”
“年驚憚,”宗麟將信雄拉回來身邊,目望窗外幽蔭,卻似面有虞然之色,蹙眉轉覷道,“就是‘年’這個東西的本名。在古代傳說里,其極可怕。樣子大概就跟信雄望見的那個如喪考妣之影差不多,我覺得那未必便是邵悌……”
“傳聞司馬氏陰養死士之中有異人。”盤坐角落里的禿頭老者合掌垂目,低聲說道。“高平陵之變出現過,據稱邵悌他們家有人會召喚冥靈之術,說不定真能把‘年驚憚’召喚出來。”
“說來可笑,”宗麟眺向草木幽蔭之處,微哂道,“司馬炎宣稱要禁星氣、讖緯之學,他們家族帳下卻陰養這般異士。其中以邵悌尤甚,號稱‘死侍’,后世這個名堂就來自他那里。”
我向宗麟伸著手,忍不住悄問:“后來他禁了沒有?”宗麟向我伸手,說道:“蜀亡的兩年后,泰始三年,公元二六七年,晉禁星氣、讖緯之學。司馬昭一死,晉武帝司馬炎先解除魏宗室禁錮,次年解除漢宗室禁錮,隨后錄用蜀名臣子孫,甚至重用向氏兄弟這樣的鐘會舊屬為將軍,分掌兵權以緩解日后子孫將臨之危,然而種種舉措仍難消除‘得國不正’之詬病,這在整個兩晉朝代,根本困擾不斷,天下走向五胡十六國混亂時期……”
我伸著手問道:“為什么呀?”宗麟嘖然道:“因為儒家重視正統。無論篡權還是造反,你這個‘名份’問題必須很好地解決。不然就算得手一時,別人也不服氣。天下一統,其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簡單。光靠武力就成?作夢吧,再會玩心機也辦不到,要想長治久安,這根本就不是權謀能辦成的事情。比如說有樂那位睥睨天下的哥哥,屢趟領兵進占京都夠霸氣吧?路走到那一步到頭了,他敢怎么樣?他終究不敢怎么樣。若再往前一步,只有死路一條。不管朝代更迭還是權位廢立,畢竟名正言順才合正道。我父親要替其跟后妻所生之幼子謀權廢掉我,密召家中數位重臣私下商議,結果怎么樣?他們當場鬧翻,談崩之后即遭憤怒的家臣砍殺了,史稱‘二階崩之變’……”
小珠子嘀咕道:“這種‘弒父’的行為五百年后很受某些人歡迎。然后整個人類世界迅速走向崩潰了……”宗麟惱覷道:“亂說話怎么行,我何曾‘弒父’?那是幾個家臣一氣之下擅為,我還悲憤地起兵討之,正氣凜然地給父親報仇了。雖說他實屬活該……”我伸著手,說道:“后來我聽公公說,你很壞。”
“你公公更壞!”宗麟惱哼道,“趁他不在這兒,趕快多給我些‘九轉雄蛇丸’吃吃,因為馬上就要開干。收回你那只白白紅紅的嫩手,先掏藥丸子!或者整瓶拿給我,魏兵就要攻殺進來了……”
“大家放心,”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從長利肩后取琴,慰言道。“那些魏兵是我的部眾,召集守護蜀宮,不會有人要攻殺進來。”
信孝顫著茄子說道:“先前聽聞令侄鐘邕去外面帶你帳下數百兵將進宮,可我看殿前涌來何至幾百人?許多人群就像潮水一樣密密麻麻地往這邊推涌,滿滿地擠在門庭外,那些喊打喊殺的也是你的人馬?”墻角那個侍立的微須文士到窗邊不安的張望道:“果然越來越多人擠過來了,為首那個勢如瘋虎的小子似是鐘大人部將胡烈之子胡淵,記得曾聽聞他小名兒叫什么來著……”
“鷂鴟來了?”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聞言吃驚,顧不得失手琴落,轉身說道,“他必恨我扣押其父,想是要殺我。”
宗麟朝我伸手,催促道:“趕快給我補益內力之丸。整瓶拿來!不然只怕待會兒不夠用……”
長利抱琴說道:“后面也有很多人涌過來,宮殿快擠滿了,就要連側廊也站不下。咱們不如趕快拉他一起跑去高處?”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掙脫有樂拉扯,推搡旁人,急往外間擠身而去,說道:“我要跟帳下兵將在一起,你們且隨向家的人避往高處,此地即將刀箭無眼,各戶眷屬們也別亂跑,快找房間躲在里面勿出,免遭池魚之殃……姜維去哪里了?”
墻角那個侍立的微須文士向我們指引道:“場面混亂不堪,大家還是別留在這兒等死,從這里沿廊道往后邊有路徑通往宮外,不如先領家眷們逃去燈市,再穿過燈籠街巷,到后山避一避風頭。”
長利憨問:“他們這時候就有燈會的風俗了嗎?”
“早就有了。”信孝聞著茄子說道,“相傳東漢順帝時張道陵在四川鶴鳴山創‘五斗米道’而舉行的‘燃燈祭斗’儀式,要算迄今所知最古老的燈會。魏晉南北朝時期,許多達官貴族和豪門名士,每到元宵節,他們也效仿宮廷,張燈結彩。東晉名人習鑿齒有《詩燈籠》描寫當時燈彩的情形。南朝宋孝武帝在位期間,得益于佛教傳法抄錄經文所需,紙張技術發展迅速,成本低廉,取代了絲織品的大量使用,使得燈彩藝術迅速盛行。南朝時期,江淮舉辦元宵燈會的盛況為天下之冠。燈會興于唐,盛于宋,明朝時達到頂峰。而早在漢晉時,每逢春月花開時,蜀郡的貴胄都要‘縱民游樂,嬉戲西園’,連續多天,到處燈紅火耀。”
有樂忙著擺弄黑骨扇,眼皮亂跳的說道:“看來要從蜀宮這邊一路打去燈市,此關果然難過,險惡不亞于‘圣宮陷落’的那個諸神黃昏……”宗麟接過我所遞之丸,塞進口里,隨即抬袖出銃,轟擊窗外晃閃而入的幢幢黑影,冷哼道:“來不及跑路了,開打!”
向家那個禿小子以笠帽遮在裂頭壯漢臉上,趴在尸體旁邊流淚。提刀漢子扯下布幔,蓋到已死的母嬰二人身上,我移開目光,心下亦暗難過。大屋里的婦女們在那兒哭泣之時,不意窗外猝有影晃。滿屋子人被宗麟的袖炮轟鳴聲嚇一跳。有樂捂耳不及,懊惱道:“不講武德呀,宗滴!”
“武什么德,保命要緊。”宗麟晃收袖炮,換填銃藥,冷哼道,“況且他們人多。別怪我用一千三百余年后的犀利火器‘機括銃’欺侮古人……”
“這里人太多了,”信照在側廊不知哪個方向叫喚道,“擠到動彈不得。我褲袋里那只青蛙癟掉了,為何越來越多人急著往里面擠,一波波人潮推涌而來,誰知道外面什么情況?”
“上梁。”長利翻身竄躍,靈活過人的攀到梁間,往外張望道,“爬這么高,依然看不清楚。宮里殿外,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頭攢擁。”
“滿城皆有亂兵作惡,”人群密涌之間,有語哀嘆道,“無將約束,軍令沒人聽。數十萬兵馬涌進城中,肆無忌憚地燒殺劫掠,外面哪家哪戶不倒霉?豈止達官顯貴攜家帶眷往這里逃難,附近居民紛紛躲來蜀宮,以為能避過這場全城浩劫,誰料要先擠死在里頭……”
長利爬在梁上憨問:“先前聽聞鐘會加上姜維,帳下至少有二十多萬魏蜀人馬,為何彈壓不住,全軍突然崩潰了呢?”
“那是因為鐘會遲疑誤事,”一個扶杖老人同幾個滿目驚惶的男女擠坐在桌上,不停的搖頭嗐氣,懣然道。“擒賊先擒王,這一手起初玩得不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鄧艾,掌握了龐大的遠征軍,隨即扣押各營魏將,使諸營頓時陷入群龍無首之局面,接下來就該火速派遣親信將領前去掌管各營兵士,并須果斷殺掉不服從的將官,好讓其余人死了心。籌劃雖密,可是動作稍慢,良機就失去了……”
有個抱柱不放的包臉小校面頰淌血的說道:“鐘會的‘帳下督’丘建,本屬于胡烈手下,鐘會喜愛并信任他。丘建憐憫胡烈一人獨自被囚,就請求鐘會,讓他允許一名親兵進出取飲食,各牙門將也都隨此例讓一人進來侍奉。胡烈欺騙親兵并讓他傳遞消息給兒子胡淵說:‘丘建秘密地透露消息,說鐘會已經挖了大坑,作了數千根白色大棒,想叫外面的兵士全部進來,每人賜一白帽,授散將之職,依次擊殺諸將,埋入坑中。’諸牙門將的親兵也都說同樣的話,一夜之間,輾轉相告,大家都知道了。”
信照拉著信雄擠在旁邊愣問:“知道什么?”
“知道他們可能回不了家,要被迫跟鐘會一起反叛。”抱柱不放的包臉小校撕衫拭血,爬在廊欄上說道。“許多魏軍兵將明白他們留在家鄉那些親屬的處境面臨不妙前景。一旦跟隨鐘會謀反,難免要先遭司馬昭誅滅親族。因而鐘會提議倒戈,魏將沒敢答應。鐘會把他們都關在益州各官府中,派兵嚴加看守。鐘會有一個器重的部下叫丘建,是胡烈舊屬,他對鐘會說:應派一名親信為胡烈端飯倒水,諸牙門將也應按例備一員侍從。胡烈趁機編造謊言說,鐘會‘已挖好大坑,想把將官一個個打死,埋在坑中。’眾牙門將的親兵們也把這個謠言口口相傳,一夜之間大家都有所耳聞,人心浮動。其實鐘會并沒有作出這樣的決定,有人建議他誅盡扣押的魏將,鐘會猶豫不決。他再傻也明白,這樣干的結果,自己的性命就掌握在姜維那幫蜀將手上了。”
信孝舉著茄子,在人叢密涌之間朝信照揮動,轉臉說道:“史料載稱,鐘會欲趁魏國伐蜀諸將為皇太后,即明元皇后發喪之機將其全部殺死,但諸將才到來一半,其謀就被南安太守胡烈所知,在成都發動兵變。十八日中午,胡烈部下與胡烈的兒子出門敲鼓,各路軍士也沒人統領,都涌向城門。是不是這樣?”
有樂擺弄黑骨扇,頭沒抬的說道:“我聽說是因鐘會遲疑而消息泄露,十八日中午,護軍胡烈之子胡淵率領胡烈部眾擂鼓吶喊而出,各營官兵為營救本部將領也一起響應,蜂擁殺入蜀宮,被拘宮內的將領們沖出與其部眾會合。雙方在宮城內外展開激戰。大概這會兒就在外面火拼廝打,你們有沒看見鐘會在哪個位置,反正他沒戲了,其在歷史舞臺上的戲份到此為止,我要拉他走……”
宗麟見我被人群擠得難受,便先騰身而起,拽我同上梁間,颼然揚袂,發足旁蹬數下,翻伏橫梁之上,口中說道:“魏咸熙元年正月十八日,本來諸軍約好凌旦共攻鐘會,但是由于將領全不在營中,缺乏指揮,他們也象鐘會一樣當斷不斷,個個怕擔上嘩變罪名。到了中午胡淵才忍耐不住,率領父親部下擂鼓出營。隨后,各營軍士緊跟胡淵鼓噪而出。雖然無人督促,但兵眾卻爭先恐后涌向城門。這時鐘會大概下定決心,正在給姜維部下發放鎧甲器杖,有人稟告進來,說外邊聲音洶洶,好象是失火了。過一會兒,第二撥急報到來,才知道是士兵都向城門涌來。鐘會大驚,對姜維說:‘這些兵顯然是來作亂,怎么辦?’姜維鎮定自若的回答說:‘只有打了。’這時候鐘會才想到如果關押的魏將和部下士卒會合起來,就全完了,他馬上派兵去要殺掉關押的將佐官員,可是里面的人用案幾頂住大門。士兵奮力砍門,卻一時不能破門而入。很快亂軍倚梯登城,入城后一邊焚燒城屋,頓時成都城里軍隊如螞蟻一般亂紛紛殺進,矢下如雨。而關在里面的牙門、郡守等也乘亂爬出屋子和部下會合。此刻鐘會早就沒了主見,倒是姜維率領著蜀漢將士和鐘會部下迎戰。危急關頭,姜維順理成章地成為蜀漢與鐘會帳下忠心魏軍將士共同的戰斗領袖,鐘會只是跟在后邊沒頭沒腦的亂竄……”
“不管你們怎么說,”有樂耍弄黑骨扇,往人群里漸擠漸遠的說道,“我不是來看他死得怎樣慘的。就算你們不幫忙,我也要去找他……”
“外面亂糟糟,你能找誰?”抱柱不放的包臉小校捂頰說道,“己卯中午時分,胡淵率領其父的兵士擂鼓而出,各軍也都不約而同地吶喊著跑出來,竟然連督促之人都沒有,就爭先恐后地跑向城里。當時鐘會正在給姜維鎧甲兵器,報告說外面有洶洶嘈雜之聲,好象是失火似的,一會兒,又報告說有兵跑往城里。鐘會大驚,問姜維說:‘兵來似乎是想作亂,應當怎么辦?’姜維頗具大將之風的說了句:‘只能攻擊他們!’鐘會派兵去殺那些被關起來的牙門將、郡守,而里面的人都拿起幾案頂住門,兵士砍門卻砍不破。過了一會兒,城外的人爬著梯子登上城墻,有些人焚燒城內的屋子,兵士們像螞蟻那樣亂哄哄地涌進來,箭如雨下,那些牙門將、郡守都從屋子上爬出來,與他們手下的軍士匯合在一處。便與姜維所率數百號人馬在蜀宮內外展開激戰,你看我臉上也挨了兩三刀,視線模糊,分不清敵友,只好先躲進來這里……”
“晉代史書認為,鐘會素懷異志,”信孝抬著茄子朝有樂搖晃道,“欲將姜維當做自己的爪牙,助他取天下。而姜維也試圖利用鐘會的異志,籌劃復國。兩人起初皆屬互相利用,最后竟然患難與共,殊途同歸……”
“不要再說這些令我心碎的事情。”有樂往前擠著說道,“司馬昭馬上就要晉位稱王,連阮籍那樣的清高之士都被迫寫了‘勸進表’。鐘會明白這是他最后的時機。再不舉兵反抗,勢必為時已晚,他心里暗懷的是‘魏國志’,根本就不是什么‘異志’。一路篡權的司馬氏才是另懷異志,其帳下那幫御用文人鼓吹什么‘家國情懷’,誰的家、誰的國?也不看看那是誰的情懷,一勁兒為之鼓噪。就算是‘家天下’,那也須先看看是誰家的天下,憑什么要為司馬家族的情懷激蕩熱血?陰謀詭計不斷,最后玩得天下大壞,五胡十六國黑暗混亂的局面比三國更分裂。我寧可站隊在曹操這邊,甚至站到蜀漢陣營,也不屑于給他司馬氏一族這群敗家之輩鼓掌……”
宗麟在梁間鼓掌,隨即轉面朝我說道:“三國故事為何越到后面越悲愴?憑什么要讓壞人笑到最后?我亦越想越不爽,洞簫還給你。我便去幫有樂一把,縱使救不了鐘會那廝,看能不能多殺幾個敗類,以抒心頭悶氣……”轉出六管袖炮,一躍而下。卻跟柱后蹦落的傷臉小校撞個滿懷,我亦叫苦。宗麟轉覷道:“你突然蹦下來干什么?”
“因為我總算鬧明白了,”傷臉小校捂頰說道,“聽到你們之語,使我恍然醒悟,為何鐘將軍如此著急,不惜拼死作反,原來是由于我們魏國也要沒了。那我就不好再縮到一邊看什么熱鬧,我家世代食魏祿,勢已危亡關頭,再怕挨砍痛死,亦須為曹魏挺身而出!”
“鐘會那是作死,你別跟去。”宗麟拽我去一旁,嘖然道,“我看有樂亦是作死。這樣也好,他若死掉,你就可以直接跟我回九州了,有間空置的側室等你去住。簫先拿回來,預作嫁妝。別猶豫了,有樂這次死定。你順便把那瓶‘九轉雄蛇丸’也給我,眼看已是我家之人,休再見外……”
“別相信他,”有樂擠回來說,“他是拜耶穌的,不能納妾。教義約束他只能有一個老婆,就連改娶他兒子親家的岳母也引起一片反對之聲,其領地甚至騷亂不斷,多個家臣憤然起兵死諫,他擺不平,只好溜出來四處散心……”
“你又擠回來干什么?”宗麟轉望道,“自反而縮?這也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無畏氣概嗎?”
“縮你的頭,”有樂懊惱道,“那邊擠不過去,一波波人急著往宮殿里推涌,又把我擠回來了。”
“跟我走。”扶杖老人顫巍巍地爬下桌子,領先而行,愴然道,“亡國了,我還往哪里躲?誰不怕死就跟我一起直起腰桿走出去,讓那些敗類親眼看看什么是人間正氣。軍隊的首領可以被改變,但是男子漢的志氣是不能被改變的。《論語·子罕》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這是蜀漢之國,并非司馬氏慣逞淫威的地盤,蜀宮怎容他們放肆?我要出去阻攔亂兵沖進來冒犯朝堂,想奪就奪我的命罷!”
眼見多個老者紛從人群里越身而出,默默跟隨在扶杖老人后面,所行之處,先前擁擠不堪的人群竟給他們分出一條蜿蜒曲折的窄道,我在后邊不禁訝問:“怎么紛紛給他們讓路了?”
“西蜀長老,”有人悄語告知,“傳聞其間不乏曾經追隨先帝和諸葛丞相的老兵,雖已早就退隱多時,畢竟德高望重。”
“那個廖化去哪里了?”長利抱琴在畔,一逕憨望道,“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好有名氣,怎么這趟沒見著影兒?”
“關羽舊吏廖化,后任右車騎將軍,并州刺史。”信孝聞著茄子說道,“廖化以果敢剛直著稱,官位與張翼相等,而在鎮軍大將軍宗預之上。當時的人評說:‘前有王平、句扶,后有廖化、張翼。’歷史上廖化的能力并不平庸。姜維屢番勞師動眾北伐,廖化感嘆:‘用兵如果不收斂,必將自食惡果,說的就是姜伯約啊。智謀并未超過敵人,力量比敵人要弱,但用兵卻沒有滿足,這樣的話怎么能夠生存下去呢?《詩經》說‘我生得不早不晚,偏偏趕上這個時候’,講的就是現在的事。’姜維被鄧艾逼退,與廖化合軍,中途得知陽安關口被攻克,鐘會軍長驅直入,于是放棄陰平險隘,撤退后又與剛好到達漢壽的董厥、張翼軍會合,一同退守劍閣,抵御鐘會的進攻。鄧艾越過陰平險隘,在綿竹擊敗諸葛瞻,蜀主劉禪動向不明,廖化等人于是隨姜維向東進入巴西郡,繞道退至廣漢郡一帶,以察明虛實,不久后得到蜀主劉禪投降的敕令,于是與姜維等諸將到涪縣向鐘會投降。廖化與宗預一起被遷移前往洛陽,在遣送的路上互相照顧,卻因遭受屈辱氣苦,兩人皆在中途病逝,廖化終年應該在七十四至八十三之間。”
我伸著手,宗麟渾若不見,卻自轉面拭目。有樂跟在后面,嘖出一聲,說道:“你把簫還給她,不要沾那么多老淚在上面……”
西蜀長老昂然走在前頭,率眾拾階而下。起初并不流淚,行至半途,睹及道邊躺有血染朝服之尸,慘死的蜀吏越來越多。幾位老者扶杖之手紛緊,眼淚奪眶而出。我聞喧嘩之聲從側門那邊傳來,便隨眾人轉眸而望,只見一個大胡子文士爬在地上,不顧渾身血創殷染,拖著斷腿,扯落素幔,抬起挨砍殘缺不全的手指,蘸沾胸口穿刺之刃垂淌的血汁,伏首寫下“大漢光復”四字,然后舉起白布,朝門外持刀砍殺而來的亂兵展開。
“挑釁是嗎?”亂兵涌上前紛斫,一個面色鐵青之人揮刀撩削白布裂成數片,隨即一劈,斬在大胡子文士仰起的臉上,冷哼道,“你那漢室滅都滅掉了,光復在哪兒?”
大胡子文士臉面裂成兩半,倒在血染的“漢光”之字上面,死不瞑目。
“衛繼字子業,”宗麟為之感喟不已,“兄弟五人。其父為縣曹。衛繼年小時候,與兄弟隨父游戲于庭寺中,縣官張君無子,數命其父呼其子過來探視,甚憐愛之。張君在宴間向衛父乞求將衛繼領來收養,征求同意后,遂養為子。其馀兄弟四人,各無堪當世之材,衛父年衰,又去求張君把這個兒子要回來,故復為衛氏。衛繼學識通博,歷職清顯,為人忠篤信厚,為眾所敬。在蜀勤懇多年,官至大尚書。因鐘會之亂,遇害成都。”
面色鐵青之人在庭階下舉刀遙指,冷哂道:“你們的漢室無法光復了,再不識相就是這個下場!”
“這混蛋是誰?”信照不由綽刀欲往擊之,忿然道。“若在歷史上沒什么影響,且讓我去剁他。”
宗麟點頭說道:“無非雜魚一條,不論有他無他,對歷史進程沒啥影響。剁吧!”信照走到半路,宗麟抬起袖炮先轟一發,面色鐵青之人肩膀猝震,往后滾倒。
有樂他們掩耳不及,在旁紛紛埋怨:“你這個東西聲音太響了,而且沒什么準頭,別再在我們耳邊亂用。”宗麟晃手出袖,炫示道:“沒見過更厲害的吧?這還有六管腕炮沒使上呢……”信照抱頭蹲身,待響聲過后,起來轉覓道:“瞧你把那些亂兵嚇跑了,讓我白走一趟,沒剁到誰……咦,有青蛙!草叢里一個蛙被嚇出來,讓我先追去捉它。”
有樂忙喚:“不要走太遠!又有一伙亂兵從后面涌過來了,正往人多處猛砍漸近……”
宗麟抬手瞄準刃光晃耀的方向,忽又收回袖銃覷看,苦惱地說道:“壞了,居然在節骨眼上卡住,焉知會不會爆掉我這只手?”有樂忙拉我從他旁邊避離,忽見側廊外邊有個赤臉的年輕人橫拿大刀,沖向刃叢。長利憨望道:“那個是不是關家的人呀?看樣子好勇猛……”信孝聞著茄子說道:“紅臉拿大刀,不一定就是關公的后人。也可能是他女兒嫁到別人家里生出來的親戚。然而我們那邊不知為什么也有關家的人?諸如關信盛、關成重他們這伙,扮相亦差不多……”
眼見廊外庭園里廝殺激烈,赤臉的年輕人不一會兒便遭亂刃砍倒,血花飛濺過來,信雄哽咽道:“我要回家。”我拉他避去柱影后邊,瞅著信照和長利也要分頭奔去幫忙火拼,我難免不安的轉覷道:“咱們可別走太遠了,回頭讓那蚊樣家伙找不著。”
有樂朝著廊外晃閃的刀光劍影揮扇耍弄,不時展開又攏合,無非唰唰作響,口中說道:“我們已然走遠,看樣子要死在這里。你瞧更多兵殺過來了,我這把扇子似乎沒作用。”
我抬腕急瞧,猶未看清朱痕顯何形態,許多亂兵紛砍而至。宗麟伸著袖銃,正往這邊瞄準,其背后搠來數桿鎗矛,迫使宗麟不得不轉身應對,卻發銃不響,改以手抓鎗頭,按拽拉扯之間,另一臂綽起先前拿做手杖的那根矛,掃打戳近之鎗,腰畔忽遭一戟劃過,衣衫裂開。宗麟惱道:“誰刮破我皮,我要你命!”掄矛蕩擊,沒打著人,反而陷入更多鎗戟合圍之內。
有樂揮甩扇子,驚叫道:“完了完了……”我拉他急避,腳下連使步訣,雖是躲得一時,眼看更多亂兵砍殺而來,擠在階前的人群紛紛倒下。我急揚手臂,卻沒打出什么,不禁驚慌:“怎么回事?”小珠子從信雄耳后轉出,蹦跳道:“想是附近有人會‘六壬術’,暗中施法克制之故。”隨著信雄轉望的目光,我瞥見不遠處幽蔭之間現出如喪考妣之影。
有樂抬扇一指,惶問:“是不是那廝在暗地里搞鬼?”我顧不上多想,記起尚有竹中殺卷,便要取用,卻見信照和長利也混雜在亂兵之間廝拼,我嘖出一聲,遲疑未決:“我拿竹卷一甩出去,若真有那樣大威力,豈不是連他們也要完?”
信孝揚出軟鞭,蕩擊沖近跟前的亂兵,雖是打著身軀,連抽幾下,亂兵挨鞭未退,反更怒逼上前,其中一人猛撲,將信孝按倒在地,拿刀戳他。信孝忙抓其腕,扳遏刃迫胸膛的勢頭。另手將軟鞭纏繞壓軀之人喉頸,用力勒脖,較勁之際,刀尖漸臨其胸。只聽旁邊咔一聲響,宗麟所持鎗矛被人抓住,急伸腕銃往矛桿一撥一撩,猝發砰響,擊爛抓矛之人的腳背。宗麟展眉說道:“不卡了。”轉銃轟翻逼近其畔之人,耳聽信孝在腳邊呼救,宗麟伸矛抵向那個壓按在信孝身上之人,悄至耳后,一戳而入,迅即抽離。
那人按壓刀刃之勁忽消,一股血箭從信孝眼前飆過。信孝見其猶未翻倒,忙從袖下晃出一支短劍,綽握在手,扎進那人咽喉,卻還未緩解壓軀之勢,猶按不放。信孝驚叫,拔出短劍橫削其喉,連割數下,血澆如淋,那個亂兵才軟蔫不動,眼仍睜在信孝肩畔,癱倒之時,口里咯著血,喃喃說道:“回家……要回家……家鄉……”
“你回不成家了。”宗麟提腳撩踢,將那垂死小兵的腦袋踹撞石階,磕裂之聲脆如爆瓜一般。隨著冷哼,宗麟晃出袖炮,六管轉發,轟然擊翻數名逼近的亂兵。余者驚懼而退,紛避不迭。宗麟伸矛追搠一人,將其扎倒,貫軀戳透,抬足踩軀,俯視道,“剛才你戳我腰后那一下子,就注定你沒命再回家鄉。這叫眼前報,還得快!”
旁邊有人合掌嘆息:“大家都想早日回家鄉,可若執念太過,因而兵行險著,走了極端,很多人就要回不去。”宗麟轉面瞧見樹旁有個張弓拉箭的亂兵腦袋挨了掌拍,頭骨發出碎裂之聲,身軀沿草坡翻滾而下。我看到有個禿頭老者坐在樹下,朝這邊投來悲憫的目光。
有樂訝問:“那是誰呀?”提刀漢子從我后邊走來,行走在遍布狼籍的尸體之間,回答:“師叔。”
我又瞧向適才信雄愣望之處,幽蔭空邃,那個如喪考妣之影并沒在其間。
“曾在司馬昭耳邊屢番說鐘會壞話。”長利持劍轉悠而返,憨望道。“邵悌這種人的未來是怎樣?”
“卲悌沒有未來。”宗麟從死軀抽矛,撐作手杖,慢慢走近說道,“直接完蛋。再也干不成別的壞勾當。他很快就銷聲匿跡。”
長利憨問:“為什么呢?”
“因為向氏兄弟反而得到重用。”宗麟撐矛而嘆,“既有向氏兄弟在,邵悌就完了,這樣的人沒法混下去,不只因為正邪不兩立,更重要是須看招惹了誰。向氏兄弟從來快意恩仇,有帳必算,有債必追。司馬昭、司馬炎、司馬衷三代,皆重用向氏兄弟。其雖鐘會舊部,司馬家族卻看重他們的忠義、剛烈、耿直,于是加以結納。司馬昭甚至不惜屈尊親自宴請向雄這樣的司郡小跟班,當面表示諒解向雄為鐘會所做之事,并由小吏迅速升遷為河南的封疆大員。后來司馬炎更提升向雄當征虜將軍,封爵為侯。而司馬衷讓向雄之弟向匡當護軍將軍……這些做法可以理解,你愿意身邊有向氏兄弟那樣的忠烈仗義耿直之士世代陪伴守護自己的子孫,還是希望往后多留些宵小之徒和奸佞之輩在你子孫身邊?誰更靠譜,不難明白。司馬昭父子是明白人。”
“做好人好事沒有好結果嗎?你看向雄他們家幾兄弟,別以為好人就沒有好報。”長利聽后高興地走去告訴信照,“跟他們做對的那些壞蛋才沒好報。邵悌去哪里啦?沒了。”
“我覺得關鍵還是要看誰更可愛。”有樂摸了摸信雄腦袋,嗟然道,“向雄能熬過司馬昭、司馬炎父子時期,持續不停地哭鬧,在歷史舞臺的顯要位置混到司馬衷時候,成為三朝元老,經常執拗地當廷爭辯不休,每次任由他來回進宮吵鬧,攆出去又回來吵,再轟出外面又返回繼續爭執,就連跋扈的皇后賈南風也沒動他,因為他很可愛。耿直得可愛而獲善終,若是面目可憎早就完了。”
信照斜伸著單刀,從多個光頭漢子之間踩著死兵尸體走來,搖頭說道:“我還是不明白這些殺戮到底為了什么?”
宗麟眼望血泊處處,不勝唏噓:“蜀漢的滅亡,使魏國的忠烈之士驚憂,甚至感到迫切的傷痛。這種‘兔死狐悲’的心情,可以從鐘會不惜鋌而走險的反叛行為窺見。他沒有看錯司馬昭,不久司馬昭就要晉位為王,其子司馬炎篡魏稱帝也是轉眼之事。然而司馬昭仍是棋高一著,權謀心機之高深莫測,時下無人可及。”
“幸好有向家的人趕來相援,”有樂猶感觸目驚心,搖著扇轉顧四周,咋舌兒道,“殺退了那伙亂兵,不然我們也難免要在這里掛掉。”
“明明是我雷鳴般的炮銃之聲把他們嚇跑,”宗麟轉著六管袖炮,惱覷道,“就像人們過年放鞭炮嚇走驚擾百姓的兇魈一樣。由于煉丹師的銳意創新,在追求長生的過程中偶然發現硝石作用,火藥的威力劃破黑暗年代,甚至便連那如喪考妣之輩也不敢貿然犯近招惹,溜得比兔子還快,我來不及射他一發,突然又沒影了。”
“昔時王莽篡漢自立,”信照收刀,在大胡子文士遺體旁悄立片刻,卷起血染的白布,蓋住尸身,我走過來,聽他低嘆道,“劉秀隱忍偽裝于亂世,終于恢復漢室,實現‘光武中興’。漢光武帝,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溫柔的丈夫。那樣的蓋世英雄不會再有了!”
“時無英雄,”提刀漢子轉覷道,“我想起阮嗣宗之嘆。去年以為他快要死去,沒想到還能熬到今年。輾轉病榻,終日垂淚無語。我兄長臨行前去看過他,說他快要咽氣了。司馬昭走向‘晉王’大位,每跨近一步,阮嗣宗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就快一天。然而我們卻是無能為力,更多亂兵又要涌過來了,大家趕緊離開這片是非之地,進山避一避罷!”
“可我還是不甘心,”有樂在奔涌的人群中一逕張望道,“不知鐘會在哪里?”
長利拉著信孝跑隨其后,憨問:“宗麟大人那根矛看樣子粗糙,拿來戳人卻很犀利。形狀又跟那些亂兵所持不同,哪兒撿來的?”信孝瞅著衫染血污,一時魂不守舍,顫著茄子,渾若未聞。宗麟提矛敲他一下,說道:“此是黃巾起義那時候,張角旁邊一個慓悍家伙投過來的,似是要扎向信孝背后,被我探臂接住。你看這桿子的古拙形狀,我懷疑其乃傳說中的降龍木,就是后來說書戲文里穆桂英或者誰急著去找的那種神奇的木頭。咱們別回去黃巾起義那里,我不想歸還給他。信孝怎么啦?敲腦袋一下沒反應……無非殺個人而已,沒啥大不了。我一直都殺。誰惹我就殺誰,然后回神父那里懺悔,其實也沒什么罪過好悔,你不殺他,他就殺你。我跟神父閑扯聊天而已,不過也沒什么好聊。因為我絕不后悔所做的任何事情。”
“我不想日后有悔恨,”有樂拉著我往前擠,說道。“人們常后悔曾經錯過……”
“我錯過什么了?”信照不解地望著有樂急促覓尋的樣子,轉面悄問,“他往前邊忙于找誰來著?”
我未及回答,猝感臂腕又搐痛,小珠子從信雄耳后轉出來提醒:“大家千萬小心!”
長利不安道:“別朝前走了,我聽到好多殺戮之聲。不如趕快往后擠回去……”其雖拉著信孝慌欲轉返,卻被人群更加推擁往前,長利惑問:“為什么你們不往后走?”擁擠的人們驚慌道:“后邊也有殺戮,好多人被砍翻了。趕快往前擠擠……”
“先前人群似乎還不比現下密集,”信照爬上廊欄,跨去欄桿外邊,拉信雄過來,說道。“剛才那邊甚至能勉強分出一條曲折狹窄之隙給西蜀長老擠過。咱們從廊外繞去前殿,看行不行?”
我跟隨有樂后邊,跨欄而出,穿越尸叢,忽見信照在不遠處搖手。有樂抬扇要遮擋我眼前,我擺頭避過,看到那位曾在墻角侍立的微須文士癱坐血泊之中,歪頭靠壁抽搐,滿身刀鎗創傷,脖子幾乎被砍斷,耷拉在綻裂的肩上。長利想要攙扶,信照阻住他伸出的手,微微搖首,隨著信照目光所示,我瞥見微須文士半只未斷之手捂著肚子,血肉模糊之腹已豁裂,流出腸臓。
有樂趨來朝他眼前打個響指,忙問:“鐘會呢?”靠壁抽搐的微須文士渾若未聞,眼光渙散,按腹說道:“不好意思,流了一地……”有樂惑問:“什么流了一地?”低眼瞧見踩到半截腸,一驚而跳,嘴為之嘬,抬腳不迭的避到一旁,再要問話,卻見微須文士不再動彈,抽搐停止。斜瞅于畔,眼中猶凝歉然之色。
“蔣顯,是蔣斌之弟。”宗麟唏噓道,“其父蔣琬,蜀漢宰相。與諸葛亮、董允、費祎合稱‘蜀漢四相’。蔣顯隨鐘會、姜維造司馬昭的反,猝然事敗,為眾魏將所攻滅,蔣顯也死在亂軍之中。”
數道刀鋒倏然透壁刺出,齊唰唰的從宗麟臉旁劃掠而過。長利嚇一跳,拔劍欲擋,不意半面板壁倒下,將他壓住。五六名亂兵推擁過來,踩著板壁,正要砍殺,信照先已撩刃抹轉數下,削頸而過,頃間放翻二人。宗麟伸矛戳倒一人,提腳踢飛另一個,那人跌摜板壁上,被長利從底下隔板搠一劍,穿胸刺透。宗麟逼視最末一人,打掉兵刃,揪發拽過來,按在微須文士跟前,晃袖出刃,從耳后緩緩刺入腦顱,直至沒柄。隨即推其趴倒在微須文士的遺體前邊,拔刃而出。
有樂扶起長利,皺起臉瞅著宗麟在那士卒衣領拭刃,問道:“你為什么故意用緩慢動作戳人,而不是像信照那樣一下子快速了結呢?”信照搖頭說道:“你們親眼見識了九州的殺戮藝術,我聽說義弘也是這樣。據聞還講究目光表情的配合,湊近逼視的眼神須要到位。沒想到宗麟亦有如此狠決的一面……”
“因為我的立場很明確,”宗麟見長利隔板戳中的那人仍未死透,便補了一下,伸刃出袖,徐徐從耳朵刺入,緩緩拔出,隨即在那兵卒衣衫上擦拭血跡,面不改色的說道。“就是要明白無誤地讓該死之人清楚地感受瀕臨絕命的痛苦。”
有樂皺起鼻頭,噫了一聲,連忙抬扇遮到我眼前。
“又看不順眼呀?”隨即聽到有人冷笑。“怎就這么脆弱呢?”
“說誰呢?”有樂轉頭愣望,但見一個禿頭漢子朝草木幽蔭處誚然道,“賤貨又出來搞鬼是嗎?內心陰暗的爛人,你繼續裝。再裝也沒有用,我們知道你在搞鬼。大家都曉得誰最壞。”
有樂忙問:“誰呀?”禿頭漢子伸刀指了指陰暗處閃縮之影,唾罵:“別裝了,沒有用的。你們就是爛人。誰不知道你們最壞?”有個禿頭小孩兒朝草木幽深之處吐舌頭,蹦跳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話,他們也知道他們在說謊話,我們知道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說謊話,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話,可是,他們還是繼續說謊話!”
長利憨望道:“向家的人在那邊跟誰叫勁兒來著?”有樂似未瞅清,搖頭說道:“壞人。想是有壞人……”
“世間一直有壞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殿外說道。“很會裝,但我們知道誰最壞。好人不是裝得出來的,歷史用無情警示無知。奸佞官僚喜歡空話連篇,推崇沒有實際內容的東西,拿來惡心人。司馬家族以為治亂先治吏,這不僅關系到風清氣正,其實更擔心他們在座各位將來難免人頭落地。是吏的問題嗎?看問題要看根子。樹壞爛根,有些人是壞到根上了。名將曹真的妹妹德陽鄉主本姓秦,是曹操義女,下嫁武將夏侯尚,生下兒子乃是著名的玄學宗師夏侯玄,女兒夏侯徽是司馬師的元配妻子,夏侯徽經常能為丈夫司馬師出謀劃策,但是司馬師對出身曹魏的夏侯徽非常顧忌,竟在青龍二年將她鴆殺,隨即另娶新婦為繼室,接二連三續弦,后妻亦死得不明不白。這是好人能干出來的事兒嗎?畜生都不這樣對待自己配偶,一個個表面裝作道貌岸然,卻是滿肚子壞水,為了權力毫無底線……”
“夏侯徽與司馬師共生育五個女兒。”宗麟見我投眸惑望,便低喟道,“夏侯徽很有見識器度,每當司馬師有什么想法時,都由她從旁策劃協助。青龍二年,正逢‘大疫’、‘大病’之年,民多病,國有憂,又有大臣憂。當年夏季,舉國大疫;當年冬季,又舉國大病。司馬家族乘機有所圖謀,擔心夏侯徽知道司馬師絕不是曹魏的忠臣,因而司馬師對妻子夏侯徽非常顧忌,怕她知道司馬氏父子欲謀不軌之舉。據《晉書》記載,夏侯徽被丈夫司馬師毒殺。便連傾向于司馬家族的晉代史書作者亦皆指出,夏侯徽遭到司馬師的毒殺,死時年僅二十四歲。可見人人為她不平,晉武帝登基后,泰始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司馬師第三任妻子景獻皇后羊徽瑜的屢次進言下,司馬師的侄子司馬炎才為夏侯徽追加謚號為景懷皇后。司馬師為何毒死妻子,最終滅其三族?無非想要謀奪她家權力。連司馬家族的御用文人亦無法掩飾,只好明言確是司馬師干的。”
有樂搖頭說道:“干了又怎樣?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人間直道窮,白眼看雞蟲。飽嘗太歲頸上威,一日臣民一日賊。欲加之罪何須有,草民豈敢惹是非。權柄在手,誰又能拿他怎么著?給嚇到魂兒沒有了,肉就只好論斤賣……”我不禁贊嘆道:“沒想到你還是蠻有才的。”有樂嘖然道:“我一直有才!”
“司馬懿父子發動高平陵之變奪權,”宗麟冷哂道,“打劫了曹家江山,那些跟司馬家穿同一條裙子的御用文人無恥宣稱得到曹魏舉國支持。果真這樣嗎?翻看歷史,可知無恥文人其言又是欺騙。王淩和令狐愚因為高平陵事件,在兩年后發動兵變企圖推翻司馬懿及其傀儡曹芳,欲另立曹操兒子曹彪為帝,即淮南三叛。駐守雍州的征蜀護軍夏侯霸因與曹爽有親戚關系,同時身為征西將軍的侄兒夏侯玄被徵召入洛陽,于是恐懼將遭司馬氏逼害,令他十分不安,因而逃入蜀漢,去幫姜維北伐。正元二年,毌丘儉和文欽在淮南起兵反抗司馬氏。文鴦帶兵襲營,司馬師驚嚇過度,再加上本來眼睛上就有瘤疾,經常流膿,致使眼睛震出眼眶,病情加重而死。甘露二年,朝廷任命為司空的諸葛誕反抗,并向東吳尋求援兵。其實曹魏那邊一直就反抗不斷,面臨司馬氏貪得無厭、步步進逼,最終魏帝曹髦忍無可忍,率領左右進攻司馬昭所在的府邸,曹髦聲稱要討伐有罪之人,司馬昭府中的兵將都不敢迎戰。司馬氏篡權的同伙賈充呵斥諸將說:‘司馬公平時養活你們,正是為了今天啊!’使人刺殺曹髦,戈刃從背上穿出,曹髦在車中駕崩。司馬昭聞訊大驚,自投于地說:‘天下人該怎么議論我啊!’”
“怕人議論?”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殿外悲憤道。“你們這班禽獸不如的奸賊還會怕人議論?”
“裝還是要裝的,”宗麟微哂道,“戲要做到足本。就算表演,亦須演整套。如果你做了爛事,你會被爛番茄砸死;而如果你的確爛得出色,你可以用番茄煮一鍋又香又濃的湯。荀勖就是如此,其舊主曹爽在高平陵事變中被誅殺。當時曹爽的門生、故吏沒有人敢前往吊喪,唯有荀勖前往,眾人于是也尾隨其后。卻不知這是司馬家族故意讓荀勖演一出戲,無非為了籠絡人心,司馬懿除任用名士、能人外,亦提拔親信、心腹之人。荀勖便在其列,不久封侯。魏帝曹髦不滿司馬氏專權,親自討伐司馬昭時,荀勖在哪兒?他就在司馬昭身邊。樹不要皮,很快就死。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別聽到‘天下一統’就跟灌雞血似的亂亢奮,先要看是誰統誰,不然世道很快就更亂更糟。社稷所托非人,誰都不免要有報應。司馬氏唱了這出‘三家歸晉’的好戲,很多人都在里面充分演繹了整套無恥戲份。那些小兵也不例外,我今天在這里殺他們不冤。人生如戲,戲并不比現實的人生精彩。這樣的人,我看今后還有,任何時候照樣不會少。”
我望向殿外,只見刀鎗環圍之下,一個蒼發老叟走出來指斥道:“無恥之尤!一個個恬不知恥,甘愿跟司馬昭混飯,我就不說你們了,嘴里嚷著要回家,沒人攔你們,趕快班師回去呀。卻不回你們家鄉去,在這兒滿城劫掠,是沒搶夠東西嗎?那些婦孺得罪你們了么?無辜百姓為何要遭罪……”
后邊有人拉扯道:“崔老,你是文弱之士,遇見兵有理說不清,趕快避開……”其聲未落,亂刀已至。將蒼發老叟砍倒在地,便連身后拉衫欲拽的那只手也削斷。亂兵持矛紛朝蒼發老叟旁邊之人搠來,不分男女老幼,血濺當場。信照忿要上前阻止,卻被宗麟拽回。有樂連忙抬扇擋我眼前,門邊有語哀嘆:“北地王劉諶妻子崔夫人在蜀漢滅亡當日自盡殉國。沒想到其娘家人最終也沒逃過這場劫難……”
有樂伸頭探問:“有誰看見鐘會那廝究竟在何處?不知這會兒挨剁了沒有……”信孝抬茄顫指,說道:“瞧映壁之影,那邊似乎有人挨剁。”門外傳來慘呼聲,我投眸覷見那位冠冕清雅之士被一伙亂兵在廊角圍砍,帽子落地。清雅之士不顧亂刃加身,掙扎著伸手去拾,說道:“等一下!讓我先撿帽子……”其言未迄,手被砍裂,掌指殘截剩半,叫苦而倒,兀自強撐欲起,咯血說道:“等一等,我要撿帽子……”見其從血泊中爬著伸手漸近,有個兵士踢開冠帽,揮刀斬手,隨即上前按軀割頭,口里訕笑:“頭都沒有了,還要戴帽子?”
“漢城護軍蔣斌,蜀相蔣琬長子。”宗麟嗟嘆道,“因受鐘會以朋友的禮節相待。他跟隨鐘會到成都,被亂兵所殺。鐘會評價蔣斌:‘巴蜀賢智文武之士多矣。至於足下、諸葛思遠,譬諸草木,吾氣類也。桑梓之敬,古今所敦。’將他與諸葛瞻亦即諸葛思遠并稱賢士……”
有樂探手接住亂兵踢過來的冠帽,顫抬眼前,看帽沾鮮血,不禁咋舌兒道:“那些演義之類的說書戲文里他們打仗不是這樣的,我記得應該講究許多回合,主將們有來有往,就跟比武差不多。歷史名人臨死前往往口吐千古銘言,邁著瀟灑的臺步,徐徐回頭以豐富的表情轉覷,留下浪漫一瞥的形象,隨即在人們記憶的腦簾里定住。并不需要流腸滿地,抑或斷手斷腳,鞋和帽子滿天飛……”宗麟拿冠帽扔回去,隨即拽有樂進來,蹙眉說道:“然而真實打仗不是那樣子。自古以來,打仗很殘酷的,戰爭不是請客吃飯。你看外面的亂兵廝拼,殺紅了眼,無非也跟成幫結伙的暴徒街頭械斗差不多,往往一擁而上,仗著人多就可以欺侮人少。你別伸頭出去招事兒,我不想一大堆人沖殺進來,遭其群起而攻之,打不過又沒地方躲……”
“沖進來是遲早的事兒,”長利憨望道,“你看宮墻那邊,鐘會和姜維的帳下兵將越來越少,支撐不住亂兵紛涌之勢,正往這邊退卻。宮殿外不少人跑過來了,后面有更多人追殺不休。此前我便說過,那些連環弩作用不大,搭配的粗矢很快就用完……”
“幾十萬亂兵,再多弩矢也不夠。昔時我們家在‘長島之戰’也是這樣,所有東西都用光了也擋不住。”眼見有箭飛插殿柱,信照不安道,“看來情勢不妙,咱這兒有女人和小孩,不宜再留在此處等死。那邊側廊外似有一片樹蔭幽深,趕快跑過去避開兵鋒……”
長利依言拉信雄欲往,信孝顫拿茄子,搖頭卻退,眼望樹后陰影攢晃,說道:“那里有許多野狗,正往樹叢拽扯束發老將撕咬……”
“哪來的野犬?”長利揮劍欲去驅趕,卻被宗麟拽回。我投眼而覷,只見樹影幽暗,異瞳紛熒。信照似瞧出蹊蹺,拉著信雄一驚而退,說道。“瞅其不像野狗,我沒眼花罷?樹叢里出沒的那些陰影似是半人半獸之物,難道真有山魈?”
束發老將從樹影里掙扎而出,揮劍浴血。隨即陷入亂兵紛圍之中,前軀后背遭搠貫穿,扎成刺猬一般。有樂抬扇遮掩我眼前,搖頭而嘆:“這回他終于死了。”
“張翼乃漢初三杰之一的張良后人。”宗麟為之唏噓,“蜀漢滅亡不久,張翼隨鐘會密謀造反,成都大亂。張翼在事變時為亂兵所殺。”
“真不是玩兒的。”眼見殺戮殘酷,有樂驚慌道,“鐘會在哪里?趕快去拉他一起溜走,寧可使用‘回程卷’,跑回‘黃巾起義’那兒避一避再說。就算不免要被拉著一同參加農民起義,硬起頭皮跟張角他們拜個把子然后揭竿,也好過留在這里挨那些瘋狂的亂兵蜂擁而來砍殺……”
話聲未落,有顆粘乎乎的東西拋過來,他從襟前拿起一看,咋舌兒道:“這是什么東西?看樣子好像豬心……”前邊有亂兵叫嚷道:“你以為呢?這是姜維的膽,夠大罷?”有樂嚇一跳,連忙丟開,惶問:“他為什么把這樣大一顆膽拿給你扔過來呢?”亂兵打馬拖拽一具殘缺不全的尸骸,奔涌而近,喧嚷道:“因為我們剖開他,將內臓掏出來的時候似還未死透,癱在那兒奄奄一息,眼睜睜地瞅著大伙兒收拾他妻子兒女,然后我們將他五馬分尸,慢慢才讓他死去……”
有樂驚嘖不已:“你們為什么這樣對待他?我記得那些演義之類說書戲文里他是打不過就自殺的……”
“演義歸演義,真實的情況卻是很殘酷。”信孝顫拿茄子說道,“魏軍將士對姜維的計策非常憤怒,姜維在成都被曹魏亂軍戕害,剖開姜維的軀體,又遭‘五馬分尸’剜腹取膽,發現姜維‘膽如斗大’。相傳姜維的部下冒死從成都將姜維的膽搶回,葬于龍尾山。所以姜維墓又稱‘膽墓’。”
“姜維身死宗滅,”宗麟仰嗟道。“郤正嘗言:‘如姜維之樂學不倦,清素節約,自一時之儀表也。’郭頒謂:‘時蜀官屬皆天下英俊,無出維右。’便連曹魏末代皇帝曹奐亦嘆:‘蜀所恃賴,唯維而已。’姜維死難,蜀漢已矣!”
一幅殷染斑駁的素綾飄落有樂頭上,他忙拿下來瞧,念出血字:“悲乎?”
天色沉暗下來,雨絲凄灑如淚。蒼巒迷濛,蜀宮漫空煙燼彌降。殿前密密麻麻的人影圍涌,處處刀光劍叢,人仰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