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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六十三章:蝶與莊生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9237 2022-03-24 16:59:07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耍著兵刃,冷不防把我堵住,上下打量,劈頭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河越城里溜出來的關東流鶯呀?”

  我感到很納悶:“神馬?”

  虎頭虎腦的小子揮舞兵刃,作勢要砍,便在我像受驚鵪鶉似的畏退之際,這個看起來眼熟的家伙伸刀敲了敲我腦袋,滿眼狐疑的問道:“這么漂亮,我沒見過。而且河越城的婆娘丑是有名的。瞅著你也不像扇谷那邊的服色樣貌,莫非氏綱那廝記恨我搶他的鷹,因而派來他麾下的流鶯殺手跟蹤我至此?”

  我不禁訝異道:“什么鷹呀?”

  “遠州之鷹!”虎頭虎腦的小子綽兵刃指了指天空,比劃道,“傳說中的那只大老鷹先前我好像在附近看到了。不過我搶氏綱那只并非‘遠州之鷹’這么神,無非一只普通的老鷹。他卻念念不忘,做人太計較一己得失,注定不能成大事。”

  因見我眨著惑眸不解其意,旁邊一個蚊子樣的尖臉家伙翻書說道:“搶鷹這個事情的大背景是,大永元年,你面前這位名叫信直的大人擊敗了穴山和今川聯軍之后,收到朝廷敕命,敘任從五位下,陸奧守兼左京大夫,同時改名為信虎。可是還沒有高興幾天,由今川家臣統領的駿遠大軍入侵甲州,迅速攻城拔寨。甲州軍陷入了以寡敵眾的險惡困境,不過信虎大人畢竟是名將,親率二千余精銳騎馬軍團迎擊,獲得大勝。領兵的今川家臣一門多被斬殺,駿遠軍死傷甚眾,殘軍最終退回遠州駿河。信虎大人又一次渡過了危機,移居躑躅崎館。經歷了三代波瀾壯闊的六十三年,信虎大人完成了統一甲斐之地,所率兵馬以其強悍,威名遠震。而信虎大人的視野也隨之擴張到甲斐之外,他不顧領內的貧困狀態,一心將精力投向‘進出關東’的霸圖之中。”

  我啃著手指尖,聽得發愣。蚊子樣的尖臉家伙又翻書說道:“大永四年,在瀧西逃人后裔一片‘東郡望’的歌聲襯托之悲涼氣氛中,氏綱率軍攻陷‘江扈堂’旗幟云集的江戶城,扇谷的上杉家族當主朝興大人逃往河越。而山內的另一個上杉家族由時任關東管領的憲房發起了從氏綱手中奪取江戶城的戰事。關東陷入了一片混戰之中,信虎大人見世仇北條家族忙于向東擴張,無暇西顧,決心乘亂介入其中。信虎大人率軍一萬八千突然從身后攻打北條家族的腹地,與北條軍在小猿橋交戰之后,甲州軍又與上杉憲房的軍隊對峙,并攻打了太田氏的巖槻城。而上杉憲房也不管甲州軍的攻勢,轉而攻打氏綱的毛呂城。氏綱從江戶出陣,出兵救援。北條家族和上杉家族均覺得自己的后方在甲州軍侵攻下頗為不穩,遂即達成和議。而氏綱與信虎大人也隨后談和。氏綱向信虎大人進獻了錢千貫。不過雙方的和議很快破裂,因為在大永五年二月,信虎大人扣留了長尾為景向氏綱寄贈的鷹,雙方隨即翻臉。”

  我聽到這處,忍不住說道:“送鷹的長尾為景,其幼子便是‘越后之龍’上杉謙信。他原名叫長尾景虎。后來繼承了關東管領‘上杉’世家的姓氏……沒想到他爸爸以前也被信虎公欺侮過。”

  “誰?”蚊子樣的尖臉家伙困惑道,“沒聽說過他有這么猛的兒子。總之,很多人都被我們信虎大人欺侮過。就連氏綱他爸爸北條早云這樣的梟雄,倘若撞上了信虎公這種猛人,或許也照樣要被按在地上磨擦……北條早云退位一年后,在韭山城去世,享年八十八歲。對于北條早云的成就,各方一直爭論不休。有人批評他在無任何正當理由之下便竊取了伊豆與相模,將他歸類為一方梟雄;也有人稱頌他在其領地上所施行的仁政,奉為正義之師。有人說他是天才;更有人直指他的成功純屬運氣。北條早云去世前一年,把家督之位讓給年逾三旬的長子氏綱。北條早云半生戎馬,不近女色,直到五十出頭,才娶了小笠原氏,并在兩年后產下長男氏綱。北條早云去世后,氏綱繼其志,正式把姓氏改為北條。其實伊勢氏冒充平氏的名門北條氏,并以北條的鱗形為家紋,氏綱當政的大永二年,為了和源平合戰時代的北條氏作區別,這一族習慣上被稱為‘后北條氏’或‘小田原北條氏’。”

  我忍不住說道:“氏綱他有個兒子也很厲害,名叫氏康,綽號‘河東雄獅’……”

  “誰說他綽號配得上叫做‘河東雄獅’?”蚊子樣的尖臉家伙嘖然道,“不過氏綱這家伙還是很厲害,北條早云這個兒子,容貌偉岸,擅長用兵。沿襲其父策略進攻上杉氏。作戰以攻心為上,到處散發對上杉氏不利的消息,離間上杉氏的人馬。繼承其父平定的伊豆、相模之后,逐漸將領地擴張。大永六年,北條氏綱的后臺老板兼姑表兄弟今川氏親去世,從此他就不買駿河那邊的面子,甚至向駿河開火,史稱‘河東一亂’,雙方的關系日益惡化。但是如日中天的北條氏綱已是無所畏懼,同年又擊破扇谷上杉新任家督上杉朝定,陷松山城。就這樣,不出十年的時間,北條氏綱就兩敗扇谷上杉家,威震關東。晚年的氏綱和父親一樣老當益壯。這也引起了幕府和關東諸勢力的警惕,天文七年,在國府臺城,第一次國府臺會戰展開,交戰雙方是北條氏綱對決‘古河公方’高基之弟、‘小弓公方’足利義明和里見義堯的聯軍……”

  “等一等,”虎頭虎腦的小子伸刀敲了敲蚊子樣的尖臉家伙腦袋,在旁納悶道,“為什么你說的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搶鷹那次,我搶的不是你說的那個家伙送的老鷹,而是另一個家伙。難道后來我又搶了一只鷹?我為何搶這么多鷹啊……至于扇谷上杉家族的老大,一直不是朝興嗎?”

  “這是因為我和你所處的年代先后有別,造成的認知困惑逐漸已經被我想通了。”蚊子樣的尖臉家伙捂頭畏縮道,“我遇到你的時候,朝興已經‘掛’了,他兒子朝定繼任家督。”

  “他‘掛’得好!”虎頭虎腦的小子聞言高興道,“他怎么‘掛’的?具體死法是被我干掉的嗎?”

  “你為什么要干掉他?”蚊子樣的尖臉家伙捂著腦袋納悶道,“朝興不是你的好哥們嗎?”

  “誰說他是我的好哥們?”虎頭虎腦的小子揮舞兵刃,說道,“我本來準備就要去干掉他。不料半路撞上幾個小滑頭,趁我偵察敵情后順便到樹邊小解,竟然探頭探腦,似是朝興或者氏綱派來窺測的細作。我平生最恨別人偷看我小便,于是我親自追殺他們。剛撲上去揪著一個半個,不料一晃眼就晃到這片樹園里來了,我摔得沉重,一時暈頭轉向,沒留意小滑頭們跑去哪兒了,只看到你捧著本破書在那里撞樹,活膩了要尋死是嗎?”

  “好吧,你們慢慢聊。”趁這二個奇怪家伙忙著在那兒糾結不休,我正要悄悄溜開,不料退沒幾步,又被虎頭虎腦的小子挺刀攔住。“想溜?你這小婆娘從河越城溜出來,想必知道那條進出城中的秘道在哪兒,不想被我干掉,就領我攻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地干翻他們,好幫我實現‘進出關東’計劃的一個巨大突破……”

  我不由納悶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從河越城溜出來的呀?你知道這里離河越城有多遠嗎?”

  “能有多遠?”虎頭虎腦的小子耍著刀,虎虎生風地說道,“我進兵關東,已然逼近河越城下。先前看見你這小婆娘打扮成另一個模樣,從河越城那邊溜出來,我從山坡的樹叢里一邊小便一邊張望,發現你跟幾個小滑頭做了一道,然后其中又有些小滑頭竟然不知死活地跑來偷看我小便,別說你們不是一路的。”

  我見這個眼熟的家伙說得煞有介事,難免好奇又好笑,搖頭道:“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知道這里是哪兒嗎?”

  “能是哪兒?”虎頭虎腦的小子舞刀說道,“我從甲州的山中打出來,直接打來關東。準備打通一條上洛的路線,河越城擋住我的去路,正好拿它來開葷。小婆娘,休要吱吱歪歪,別以為你漂亮可愛,我就不會干掉你。當心我讓你退后幾十尺,然后使出百步穿楊,以及呂布轅門射戟的手段,一箭射在你肚子上……”

  我聞言驚退道:“唉呀,你這人怎么這樣壞啊?”蚊子樣的尖臉家伙在旁安慰道:“沒事,別怕。信虎公只是嘴上兇……”虎頭虎腦的小子提腳把他踢開,又追上去打一拳,氣虎虎的說道:“說我裝兇?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你這家伙鬼鬼祟祟地在我旁邊出現,是不是朝興派你摸到我身邊來當臥底?我先干翻你,再去干朝興!把你們這幫關東的家伙全干翻,便實現了‘進出關東’……”

  蚊子樣的尖臉家伙叫苦道:“那你是要連自家親友也都干了,因為朝興大人不是外人,更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兒女親家。他一心幫你,你何須干翻他?兩家聯手之后,河越城你進出自如,而且你老愛來串門兒,沒事就找朝興大人喝酒。你倆一起打亂關東,玩得很恣肆呀!”

  虎頭虎腦的小子提腳亂踢,虎目環視道:“朝興是不是我親家,我自己怎么完全不知道,還用你跑來信口胡說?我兒子晴信還小,朝興什么時候送個女兒來當我親家?”蚊子樣的尖臉家伙挨踹之余,叫苦不迭的說道:“信虎公,且先聽我說。這不是誑你,朝興大人即將派人向你提親了,你一回去沒多久,這門親事就成。朝興大人把女兒嫁過門之后,回頭你還親自到河越城去答謝,從此兩人一見如故……不信你問那姑娘,后來的歷史是不是這樣記載的?”

  我覺得這兩個家伙既奇怪,又透著莫名的眼熟,聞言不禁越發驚訝道:“什么?他是信虎大人嗎?怎么年輕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呀,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什么樣子?”虎頭虎腦的小子轉頭嘖然道,“誰年輕的時候不是這個毛手毛腳的德性,你嫌我的樣子不合你小姑娘家的心意嗎?每個小姑娘心目中都有一個白馬王子,難道你的夢中王子跟我的樣子有很大出入不成?大不了我回頭換一匹白馬來騎,然后進出你心中,出入你夢里。”

  我被他冷不防抱住,紅了臉掙扎道:“別亂來,當心我是你兒媳哦……”

  “怎么我又冒出一個兒媳來?”虎頭虎腦的小子大笑道,“況且兒媳就抱不得嗎?我聽明寺里的和尚們聊天說,梁太祖朱溫就愛這樣胡鬧……噫,真是想想都讓人不適,幸好你不是我兒媳,抱抱有什么了不起?索性跟我回家去,當我此行的戰利品,順便煮給我吃你們那里的拿手菜。”

  我掙身說道:“我真的是你將來的小兒媳,從小在你身邊養大,你常說把我當成孫女兒來養的。后來嫁給你最小的兒子,就是你臨到老年才庶出的那個……”

  虎頭虎腦的小子問道:“咦,北條早云五六十歲才生出個兒子,我是多老還能繼續生兒育女的?”蚊子樣的尖臉家伙搖頭說道:“你別看過來,后面的歷史我不清楚。”虎頭虎腦的小子提腳去踹,笑罵:“可見你這家伙就愛胡說八道!先前不是說你從后面某個年代跑過來的嗎,怎會不知道我老年能生多少小孩這種值得歷史記載的大事,難道這種老當益壯的雄風壯舉也不值得在史書中留一筆嗎?”

  蚊子樣的尖臉家伙躲避道:“我說的是在氏康成為‘關東霸主’的時候,那陣子我不小心撞過來了,困在某個地方,流落在外,白活了好些歲月,沒法回去報仇,唉!眼見得人到中年,正感絕望,本想一頭撞死,不料一撞又撞到這邊來了,大概當時忍不住還是默念了牢記在心的讖咒……”

  “你這蚊子樣的細弱聲音我很難聽清楚,走過來挨近些說話行不行?”虎頭虎腦的小子納悶地問道,“氏康是什么鬼東西,怎么輪到他當上‘關東霸主’,我呢?我干嘛去啦?我一直操心的‘關東進出’大計,怎么到了你們嘴里變得不值一提了?提都不提半句后來怎樣,可見你們全是只會信口開河。什么也別扯了,我先踩死這只形跡可疑的蚊子,然后抱小妞回甲州去,做‘關東煮’給我吃。”

  我掙扎道:“我不跟你去做‘關東煮’,只想著要回甲州去救你家,再遲些回去,只怕趕不及,你家要完了。”

  “又信口雌黃,”虎頭虎腦的小子惱怒道,“而且惡意詛咒,這是漢代的‘咒殺’嗎?早就聽說你們關東這邊有些瀧西逃人會‘詛殺’之類古漢秘術,其中有一幫聚居在瀧之川筑城結寨的家伙尤其跟北條家族來往密切,還幫他們家訓練流鶯殺手。你顯然就是其中一個跑出來被我捉住的逃鶯,一開口就詛咒我,聽來惡意滿滿。我家怎么會完?招惱了我,你不用做‘關東煮’了,我現下就做掉你,再漂亮也沒用,我一刀劈下去,你就變成兩塊死肉,不出幾天,很快爬滿了蛆……”

  我驚慌道:“別砍!當心我肚子里有你孫兒……”虎頭虎腦的小子掏出酒袋自飲一大口,搖晃腦袋說道:“暈!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這么一回事了。被你們這些莫名其妙的男女胡說八道一通,攪得我頭越來越暈了,心頭煩躁,就想砍人……”蚊子樣的尖臉家伙畏懼道:“信虎大人,你別喝太多酒。我……我聽說你后來常常飲醉酒亂殺家臣,其中不少家中重臣犯顏直諫,據聞還被你滅門。雖然我不曉得你的下場,可是酒后亂性,一味殘暴濫殺的后果想想就知道大概不會好到哪里……”

  “又詛咒我?”虎頭虎腦的小子提刀怒揮,眼看要劈向那蚊樣家伙之際,我連忙說道,“別聽他胡說,我知道你下場并沒多差,而且高壽,兒孫滿堂,人生最后時刻仍是我為你梳頭發,陪伴身邊,守候你老人家安祥長眠。大家要哭的時候,你又睜開眼睛,嘴巴動了動。我問你,想要什么。你說,就想再飲一口茶湯。我去做了茶湯回來,在門口聽到大家已經在哭……”

  “為什么不是再飲一口酒?”虎頭虎腦的小子聽得發怔,隨即嘖然道,“茶湯有什么好喝?可見都是忽悠,就算你說得再動感情也不好使,眼圈紅紅都沒用,因為我知道你們關東流鶯最會蠱惑人,什么也別扯了,我先做掉你,順便踩死旁邊那只蚊子,然后立馬去攻殺朝興……”

  “你別亂來呀,”我掙扎道,“后來你常念叨說朝興是你這輩子最鐵的好哥們兒。倘若你去殺了他就沒有了,哪兒找這種好哥們去?”

  虎頭虎腦的小子愣眼而問:“能有多好?比如呢?”我小聲告知:“比如說,后來他去搶‘關東管領’的媽媽送給你當小妾。”

  “他真的這樣干啦?”虎頭虎腦的小子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卻又嘖然道,“不行吧?憲房他媽媽太老了,這事就算朝興他干得出,我只怕也沒胃口吞得下。你別亂說,做人要尊老愛幼……”

  聽得愣眼之余,我腦中閃出一個啼笑皆非的老太太形象,隨即打了個巨大的叉,劃掉之后,另外更換一張啼笑皆非的年輕肖像掛出來。

  我紅著臉說道:“不是上杉憲房的媽媽。后來憲房死掉了,他年幼的兒子五郎被擁立為‘關東管領’,幕府也認同他的繼任。朝興就搶了他父親憲房的未亡人送給你,這事讓憲房的兒子很不爽……”蚊樣家伙在旁郁悶道:“就因為這事,那個小胖子一直跟我過不去,總是找機會欺侮我。不過日后大家還是聯起手來,力抗大敵,然而兩家為此也都全完了……”

  “在旁胡說什么呢?”虎頭虎腦的小子提腳把蚊樣家伙踢去一邊,隨即笑逐顏開,“關你什么事?原來朝興把憲房的老婆搶來送給我了,而且她還是新任關東管領的媽媽,這么做真是有種!他為什么對我這樣好?”

  我扶起蚊樣家伙,蹙眉說道:“想是你聽了我告訴的這些,后來你們一起喝酒時,由于喝多了又跟他提起,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他聽你說起這事,就記在心上,為了討好你,索性當真去把別人媽媽搶來送給你。”

  說到此處,我腦中閃出一個啼笑皆非的年輕婦人抱著同樣表情的小胖孩坐席的畫像,隨即婦人消失,只剩下那個啼笑皆非的小胖孩獨自在郁悶。

  “不是別人的媽媽,”虎頭虎腦的小子開懷大笑道,“是前任關東管領的老婆、新任關東管領的老母。朝興這家伙太好玩了!想不到他有這么好玩,居然為我干出這種事情。雖然我不愛干人老母,不論‘關東進出’這個大計最終干成沒有,朝興把這么大個事濃縮為幫我捉來關東管領之母,先讓我在關東管領的媽媽那里進出,可見他對我渴望進出關東的雄心了解有多深刻,真是知我者,朝興也!”

  趁他在那兒捧腹自樂,我拉著蚊樣家伙忙溜,邊跑邊問:“你有什么辦法可以幫我穿越去同一時候的甲州?”

  蚊樣家伙未及回答,虎頭虎腦的小子追上來揪他按倒,另一只手伸來抓我之際,忽見樹叢里幾個人影穿竄而過,他轉面怒叫:“小滑頭,又想往哪兒溜?”

  我展開記憶中某個小僧不知何時授留的步法,邊跑邊回望,只見那虎頭虎腦的小子顧不上捉我,忙著揪起蚊樣家伙,急追樹叢里閃過的人影。

  雖僅匆匆一瞥,其中有個葵衫少年模樣的身影,格外令我疑惑。

  我在孩提之時,家康已是少年郎。

  印象中那時他并不起眼,衣著土樸、沉靜內斂。除了那一身葵紋的深褐舊衫,幾乎沒穿過白衣或淺色衣裳,毫無顯著之處。話也不多,可以從早到晚不出一言,甚至數日不說話。卻并非不愛理人,恰恰相反,他待人禮數周到。不論位份如何改變,在他身上看不出絲毫變化。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樣子。但他即使作風低調,人們卻難以無視他的存在。縱然只是遠遠路過,腳步再怎樣輕悄,亦能吸引許多人的注意。我小時候,總聽到義元家里的人不無好奇地談論他。就算他只是悄無聲息地駐步在我背后甚遠的地方,竟能惹我產生莫名的異樣之感,引我忍不住轉目尋覷。當然,連家康自己也不好意思說他是“翩翩美少年”之類。

  我在義元家里玩球的時候,好幾次路過許多人圍觀家康下棋的地方。我忍不住好奇地駐足而望,聽說他的棋下得很好,除了已故的雪齋禪師,義元家里似乎沒人是他對手。

  記得那天家康與一個來自小田原的黑衣僧下棋,打出了“連環劫”。看似并無關聯的整盤棋勢,在觀弈的行家們低聲評說之中,卻是環環相扣。

  住在家康鄰屋的氏規佩服地說:“不愧是雪齋禪師的高徒,乍看微妙、甚至有些不利的局勢之下,他仍能潛下心來做局,一路打出這么多連環劫,牽一發而動全盤。面對北海高手強勢壓境,硬是不動聲色地被他走活了一個新局面。看來要輪到他問:逐鹿中原,鹿死誰手?”

  面龐略長而光滑的氏規是“關東之雄”氏康四子,與家康在東海一同為質,向來交好。氏規的童年時代是在駿河今川家里渡過的,當時為了維系氏康與義元之間的盟約,氏康將兒子氏規送過來以表誠意,氏規由外祖母壽桂尼撫養,有此機緣,他與家康結交親近,日后北條家族與三河方面的各項交涉幾乎都是由氏規負責。

  氏規在永祿年間回到小田原城,結束他的質子生涯,不久后便在父親氏康做主下迎娶了河越驍將綱成的女兒為妻,并且繼承綱成的養父之菩提供養,擔任城主,領三浦一郡,同時開始使用刻有“真實”兩字的印判。人們以為這是標榜為人或心志之求真求實,其實也還不全是這樣。氏規有時覺得人生虛幻,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常糾結于“莊生夢蝶”抑或“蝶夢莊生”這種虛虛實實的思索中。不知道為什么,氏規會產生這樣的疑心。后來他沉浸在王陽明,甚至陸象山的世界里,寫了滿屋的字帖:“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秀吉拿下小田原城之后,氏規與他家的末代家督氏直一起被放逐山野,由于家康說情,先前已免于一死。又因家康說項,氏規被秀吉召出,給了他兩千石領地,氏直也自秀吉手中獲得一萬石領地,氏直病歿后,氏規繼承了他的領地俸祿總共一萬二千石,由于氏規被秀吉留在眼皮底下居住,領地傳給嗣子氏盛。后來氏規剃發,自號“一唾”。晚年他常在大坂滿街亂唾口水,讓秀吉很納悶。看在妹夫家康的情面上,秀吉也不好說什么。慶長五年,氏規唾完最后一次口水,就去世了,享年五十六歲。

  家康在參加完少年好友氏規的葬禮后,他獨自下馬,只身一人走在空蕩蕩的街上,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傷和孤獨。

  其實氏規早就不理他了。自從家康阻止氏規在城破之時自盡,氏規就再沒跟他說話。兩人交情最好的日子,反而是從前年少之時。沒有牽涉各方利益算計,友誼自然純粹。

  他倆常在一起下棋,氏規屢無勝算,不肯再下,就改為觀棋,并且愛拉人去跟家康對奕,想看家康輸一次,卻總不能如愿。來自小田原的黑衣僧最終也不敵家康,沒等打完“連環劫”,棋盤上的局面已改變。黑衣僧推枰告負,合什認輸:“小施主厲害,貧僧自忖毫無贏面,大道寺政繁從此再不下棋。”

  大道寺政繁是北條家三老之首,屬于曾經與北條早云一同白手起家的家族之一,身為侍奉氏康、氏政、氏直的三代老臣,北條家的各場重要戰役他都有參加并屢立戰功。日后卻在秀吉發動小田原征伐之時,為滅亡北條家族的軍隊帶路,背叛其主,投靠秀吉。但這個令人唾罵的行為并沒有給他帶來平安,反而給他遭致了殺身之禍。在小田原城陷后,由于秀吉對政繁的叛變行徑十分反感。大道寺政繁最后被賜死。而且他的腦袋被氏規厭惡地唾了一口。

  家康令人津津樂道的“連環劫”手段并不停留在棋盤上,關原大戰前夕的局面看似錯綜復雜,其實也有如環環相扣的“連環劫”。這場牽扯許多家族卷入的旋渦中,舉棋不定的高次最初支持西軍,突然臨時改變陣營,回師大津城封鎖要隘,反過來牽制西軍。淀殿得知這個消息,很是吃驚,立刻遣了孝藏主出面,拉我一同去高次夫人阿初那里,想要勸阻高次。驚訝的三成也同樣迅速反應過來,傳令開進中的輝元大將毛利元康會同“關西無雙”的名將宗茂、筑紫廣門等各部兵馬,率一萬五千人急指大津。

  我和淀殿茶茶的使者一起會見了大津城的京極夫人,勸阿初請求高次回心轉意。但因高次的夫人說自己也是根本就沒有什么法子,于是便要求與高次面談。高次依然拒絕改變主意,使者只得無奈地離去。輝元、長盛等這些人也派來了使者勸說,但是高次意志堅決,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何以如此?流傳的說法是,家康東下之際,過大津城,接受了高次的招待,當時家康低著頭,握住高次的手,懇請他幫著自己。

  高次的固守,牽制住了西軍精銳逾萬的兵力,家康對他評價頗高。雖然“大津城之戰”高次終究不敵“關西無雙”的名將宗茂,在猛烈炮擊之下,被所謂“花之軍”攻破。高次剃發出降,西軍就在這一天戰敗于關原。高次的死守,使西軍精銳無法及時趕往關原,硬是被拖在大津城下。高次卻愧于自己最后的投降,要謝絕家康封賞,但經弟弟高知勸說,終是接受了八萬五千石,第二年又有七千石的加封。

  然而當時我們都為他的玩火行為捏了一把汗。這個被人們戲稱為“螢火蟲”的諸侯,高次懷著再興京極世家的夢幻,面臨“本能寺之變”的京畿大亂之際,曾經做過錯誤的抉擇。因為他難以拒絕光秀勸說,輕為應諾,跟著光秀出兵攻擊秀吉。不料戰敗,高次擔著附逆罪名,原不能免于一死,結果卻只被秀吉沒收封地,后來又成為六七萬石的大津城主。原因是秀吉看上了他姐姐“京極之龍”。

  眾所周知,秀吉出身貧賤,而又性格張揚,他對名門的羨慕仰望,遠甚于常人。秀吉一心希冀與有實力的大諸侯及名門望族聯姻,京極世家正合他意。

  高次、高知兄弟借助姐姐在秀吉那里得寵的機緣,盡享榮光,再次出人頭地。不僅高次節節高升,連他的弟弟高知,也得到秀吉的寵遇,獲封信州領地九萬石,封去我父親老家那邊當城主。秀吉一死,誰也料想不到他們突然就被家康拉攏過去了。在宿將藤孝踞城死守、迎擊三成的西軍之際,高次更出奇不意地成為家康連施“勝負手”的一環。

  由于斡旋無效,我隨孝藏主離開圍城。然而我放不下心,記掛著城里的阿初她們。想起我與大友他們家重臣道雪之女訚千代曾有交誼,昔時在秀吉花天酒地的“聚樂第”我們還互相幫忙,一起抱團挺過難捱的日子。于是我前往圍城的關西軍營,讓跟隨左右的正純先去捎口信說:“舊日好友求見宮永樣。”

  訚千代幼年便生的美麗,擁有白皙的皮膚和明亮的大眼,因而被褒美為“筑前的白梅”。傳聞就連愛好美女的秀吉都想染指。訚千代也具備父親道雪一般的莊嚴,幼年即讓同年的男童望而怯步,并且逐年成長之間,擁有極高的氣質,因此被褒稱為“白慈的觀音”。

  這位關西的女丈夫,早在年僅六七歲之時便受到道雪讓位而成為家督。這是基于道雪的意愿而成為女子當主的特例,也是那個年代少見之事。然而道雪本身還是希望由男子繼承其家族,因此曾經有讓女兒嫁給家中重臣薦野增時來繼承的做法,但是被增時以自己不是血親也不是大友家重臣為由拒絕。后來訚千代嫁給道雪的養子高橋統虎,與他一起繼承立花家門。

  成為她丈夫的這位高橋公子,便是后來的傳奇名將宗茂。人稱“剛勇鎮關西”,秀吉贊其為“關西無雙”。他以十二歲之齡初陣,就以涂籠之弓發箭,襲殺來侵的龍造寺隆信麾下大將堀江備前,并讓功給家臣,讓荻尾大學取了堀江首級,初陣便獲得了家臣的信任,使道雪正式產生迎統虎為婿養子的念頭。

  膝下無子的大友家重臣道雪,希望高橋紹運的長子統虎能繼承立花家門,起初紹運因為統虎優秀的資質和器量,以及身為高橋家重要的繼承人而拒絕,但在道雪數度懇求之后,統虎終于成為了道雪的養子。這個時候,統虎和道雪的女兒訚千代結婚,成為婿養子而一同繼承立花家門。可是夫妻倆處的并不好,在道雪死后也沒能留下子嗣,并且還分居了。

  同是大友家臣的巖屋城主高橋紹運原本不肯將心愛的兒子過繼到別人膝下,紹運這個兒子與訚千代年齡相近,兩人性情一樣剛強。道雪邀他到自己的立花山城游玩,留意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認為將來必成大器,遂決定將他交給家老由布惟信教導,期盼能成為獨當一面的武士,好繼承立花家。不久道雪便與高橋紹運說了希望讓統虎成為養子繼承立花家,起初紹運不答應,道雪苦苦哀求:“我從壯年至今七十多歲,為大友家征戰好幾十年,多有勝利時刻,可是近年大友家勢逐漸衰退,賊徒日日壯大,我方的勝機日日消逝,鄰近有龍造寺、島津,遠一點有毛利等強敵,在我死后只剩紹運大人還能支持大友家,但你一門畢竟獨力難支,所能做的還是有限吧?如今你有正值壯年的兩個兒子,如果能讓長子統虎繼承我立花家,那么在我死后至少還有兩個名族能守住大友家。”

  這門親事許多人并不看好,也遭到立花家另一位家老鎮幸的反對,他只支持立花家血肉的訚千代繼承,但最后還是被道雪及紹運給說服。天正九年,訚千代正式與統虎結婚,天正十三年九月十一日道雪于筑后遠征中病死,此時高橋統虎改名立花統虎,與訚千代兩人繼承立花家門。起初兩人相處和睦,但在道雪死后便開始不合,據說主因就是兩人的性格氣質相似,吵起架來誰也不讓誰。

  在九州,訚千代還有個響亮的綽號,叫“雷神之女”。天正六年,爆發耳川之戰,大友家族敗給義弘和幸侃之后,領地內烽煙四起,龍造寺隆信興風作浪,趁火打劫宗麟他們的領地。道雪與高橋紹運等宿將為此出城迎戰,當時在城中的訚千代也沒閑著,雖然才十二歲便招集城中婦人和少女,組織女鐵炮隊守衛。一陣雷鳴般的轟射之后,襲城的僧兵驚嚇逃跑,龍造寺隆信灰頭土臉而退。滿城歡呼,叫響了她這個名號。

  幸侃率伊集院軍攻打巖屋城,高橋紹運戰死。為抵抗義弘兄弟一家的侵攻,宗麟求來了秀吉的九州征伐。宗茂因功被封柳河十三萬二千余石的領地,訚千代知道后雖然為丈夫的表現感到高興,但隨后便郁郁寡歡,因為要離開從小居住的立花山城,移居到父親長年征戰不下的柳河城,且又念及道雪和祖母養孝院皆葬在立花山城,她心中不免一陣不悅,臨別前便在城內建了“梅獄寺”悼念父親,離城也比宗茂晚了三日。

  她遲遲不肯隨夫離去,惹得宗茂身邊不少人憤懣。然而最主要的原因則是訚千代自認為是立花山城城主并為立花家家督,堅持著這想法的訚千代怎樣也不愿讓出立花山城,為此在立花家準備離城之前,那陣子她都和宗茂吵架,鬧別扭,夫妻倆的身邊之人也互相對立,盡管關系越來越僵,秀吉發起文祿慶長之役的幾年間,因宗茂出兵朝鮮,她便在領地柳川組成女子巡城隊,嚴防火災、盜賊等,且每夜在街道、屋敷等地來回巡邏。此時秀吉身在九州的名護屋城,趁丈夫們被他派遣去出征,乘機招集了各諸侯的妻子伺候,訚千代也受命參加,她也知道秀吉是好色出了名,便和侍女拿著大薙刀,且腰間系了脅差去參見,當秀吉看到了美艷的訚千代和侍女拿著武器參見時,無奈地褒獎她:“立花家的妻子就算平時也如此有惕戒心,真是位女丈夫!”

  然后很快她就移居到柳河城南方的宮永村。原因是宗茂從朝鮮回來后,因藤孝之子“三齋”忠興引薦下,迫于壓力不得不娶了第十五代將軍義昭之子秀行的女兒“八千”,亦即瑞松院,她是大納言菊亭晴季外孫女,在人們看來,屬于公卿門第,身份尊貴。訚千代一氣之下便離開柳川城,遷至宮永村,任憑宗茂親自去招她回來都沒用。

  關原大戰之際,她因世仇義弘家族加入西軍,且自身已預見東軍勝機較大為由而勸宗茂加入東軍,但宗茂為人忠義,得到三成大人承諾愿意替他“結果”殺父仇人幸侃,宗茂為了貫徹對秀吉的恩義毅然加入西軍,決意站在家康的對立面。我曾去信給她,請其幫助勸說她丈夫不要出兵。我在信中說:“審時度勢,與其貿然采取冒失舉措,先且按兵不動亦不失為最適宜的選擇。”

  開戰不久,被家康成功拉攏的如水和清正大人,加上鍋島直茂的聯軍先后攻打柳河城,宗茂率領軍隊在柳河北方布陣,并于江上八院一地大破鍋島軍,后因兵力不足撤退回柳河。此時訚千代為了捍衛領地,穿著紫系威鎧甲,手拿大薙刀,腰系小脅差,率領穿著唐紅具足的女鐵炮隊二百余人,由宮永村北上,并人人佩帶由道雪所發明的鐵炮“早入”,這是一種事先組合火藥和子彈的早期定裝彈炮,在柳河領地北郊以鐵炮集體速射抵擋了鍋島軍的攻勢,因為道雪發明的“早入”能使鐵炮射速比一般鐵炮快三倍,而訚千代也從幼年便學習布兵陣型,使得鍋島無法進軍,整個大軍最終變成只能包圍柳河城。

  訚千代為了拖延清正大人所率的加藤軍進攻,又率八百人前往江之浦街道攔截加藤軍,使清正大人繞路白鳥街道而不從原先的路線進軍,她成功拖延了時間,為宗茂的反擊做好了準備。

  而訚千代的速射女鐵炮隊此后也在九州更加出名,訚千代更被人稱“花中的立花”,此稱呼后來變成當地采茶歌“花阿柑橘,茶香”,據說她家也有后代除了在柳河經營結婚場所之外,亦販賣柑橘茶。

  由于宗茂站到了失敗的一方,立花家族被剝奪了領地,宗茂與訚千代受到清正大人保護,讓宗茂住在玉名郡,訚千代與生母寶樹院則一同住在腹赤村,雖然兩地很近,但兩人卻都沒再相見。因丈夫做出的抉擇,使她也跟著失去了世代家業,可以想象訚千代心中的怨懣。雖然訚千代與宗茂時常有矛盾,可她心中仍然是喜歡自己的丈夫,宗茂流浪到江戶期間,訚千代由于不能見到宗茂而活的很痛苦,雖有老家臣鎮久扶養,仍衣食短缺,最后在慶長七年病歿,年僅三十四歲。悲痛的宗茂為了祭奠妻子,讓迎寺的僧侶,即蒲池鑒盛之孫應譽在柳川開設良清寺,供奉她的菩提。宗茂還在四周栽滿了牡丹花。

  關原之戰后宗茂被剝奪領地作為懲罰,四處流浪。欣賞宗茂器量的清正大人和前田利長的仕官勸誘,都被宗茂拒絕了。宗茂推不過清正大人的好意,到玉名郡的清源寺當了一陣子的食客,于慶長六年七月入秋后帶著家臣共約二十人前往京都,翌年三月到達妙心寺依附道雪義子安武茂庵.他是道雪之妻仁志與先夫安武鎮則之子。茂庵結識的吳服商人安排宗茂暫住于大德寺,慶長八年秋,宗茂離開京都前往江戶,家康麾下大將忠勝因當年與宗茂共受秀吉贊賞之故,兩人惺惺相惜已久,忠勝安排其暫居寶祥寺,然后找我商量怎樣幫助宗茂擺脫長年四處落魄的窘境。

  終于,對其才能感到可惜的家康于慶長九年透過忠勝召喚宗茂,偈見家康受任將軍幕府的御書院大番頭,成為大將軍的親衛隊長,拜領五千石。慶長十一年,家康打算給宗茂一些領地,但因將軍之位已讓于秀忠,因此請我安排宗茂會見秀忠之后,正式給予陸奧棚倉一萬石復歸“大名”身分,數年后又加增至三萬石。

  大坂之役的時候,家康因知宗茂的武勇智謀和統率能力,憂慮他或許會為豐臣家效力而請我幫著盡力勸說。宗茂在冬之陣于城西北的天滿川參戰,夏之陣更成為秀忠的兵事顧問和旗本大將,他預言應驗了秀忠不聽建議,率軍獨斷的突出,這一失誤將會遭到豐臣方面大野治房突襲的戰況;后隨我身邊的正純等人參與天王寺口抵擋突破家康軍數陣的毛利勝永攻擊。

  宗茂因為這些功勞于元和六年奇跡般地得以回歸舊領筑后柳川藩,獲得十一萬九千六百石,完成了復歸柳川的心愿,不同于丹羽長重等僅是回復舊日的身分,宗茂是歷史上唯一領地被剝奪后還能回復舊領地的人。晚年也擔任第三代將軍家光的相伴眾,為其解說戰國的如煙往事,家光贊美宗茂為“真正的武人”。

  我在大津城外見到世人稱譽為“武神”的宗茂之時,他悄立在樹下遍開的花間,仰望千山云巒,風采俊逸出塵。

  他從來如此神氣,不論勝敗榮辱,即便我見過他最落魄的時候亦難改其色,甚至衣履仍似一塵不染。后來清正大人的家臣正次曾贊嘆說:“立花殿下真不愧是豪氣萬千的人物,就算開城讓出城池,竟然還能堂堂正正地,不失其一方大豪的氣概。”

  史家則這樣稱頌:宗茂為人爽朗,溫純寬厚,仁德慈悲,智勇兼備,至誠至忠,堪稱無人能比擬的好漢。而且對自己的功績和作為從來沒有一點驕傲和居功,他從善如流,遠避奸佞之輩,從無奢侈,以恩德撫民,以義氣勵民,因此武士家臣們非常樂意為宗茂效命。流浪期間,他與身邊家臣們每天都好不容易才有飯吃,宗茂在一次吃飯時,對家臣說:“只需飯就好,不用淋湯汁。”家臣對此感嘆和欣慰,因為吃飯不淋湯汁,在諸侯豪族當道的年代,可說是下人的吃法。

  在母親宋云院和養母仁志夫人教誨下,宗茂自小到大保持著樸素之風,即使日后他得以回歸諸侯之列,也不圖奢華,把自己的居室建造的和家臣一樣簡陋。然而他對家臣很好,從來不吝分享。宗茂說:“譜代之重臣乃十分重要,每每在大戰中奮戰的家臣都是賭命的,平時就應該好好對待。戰斗時如果士兵不能上下一心,即使兵數很多也無法勝利,從道雪公以來我們就時常以少勝多;為了要將兵將的心結合在一起,平時就應該要體恤部下,部下也要能舍身立功。”他常親臨農家,一起插秧時留下感慨之言:“農民乃國之本也,必施仁政待之,苛政只會使農民不愿勞作,間接使得國家貧窮;若農事發展得好,定會富有,但是富有會造成奢侈,應該要把儉樸當作萬事的基礎。”

  而且他光明磊落,在我面前也毫不諱言:“家康與我雖大敵,然回歸柳川乃天大之奇跡也!是故參勤、軍役、奉行一日不可遲。家康一族的天下越來越榮光華美,那么費用也會越高,藩士的數目也會連帶增減,會有許多土地漸趨減少的情況,當土地不夠就會以名刀茶具來當做褒獎,若持續下去必定會有不夠褒獎的時候,那時天下將會起亂象,必先預備好防范之舉措。世間越來越安泰,生活會變的奢侈,藩士的食衣住行會變的華麗,我希望我的藩士能保持樸素并且對軍役不懈怠。”

  “你看,無論家康公與秀忠父子三代對他怎樣加恩厚遇,”我轉面笑覷身后抱著小狗由羅唯唯喏喏的詭異老女阿福,搖扇嘆息道,“仍然在宗茂心底里被視為敵人。在他心目中,依舊只有宗麟、道雪才算得是他真正肯認同的主家。當年他寧可為報答秀吉的恩義不惜失去一切,這樣執著的男人,世上還真不多。”

  回想當時,我拜見宗茂,是為了替阿初她們的安危,向宗茂求情。后來我才慢慢了解,以宗茂的為人,就算我沒去請求他開恩,城破之后他也不會傷害高次和阿初她們一家。但我還是感激宗茂,畢竟戰火無情,只因有他領軍破城,高次全家才得以在覆巢之下,尚能保全完卵。除了高次自己剃掉頭發以外,戰敗城陷后他全家可以說毫發無損。

  宗茂的“花之軍”向大津城發動猛烈攻勢之時,不僅阿初隨丈夫高次身陷險境,便連高次那位綽號“京極之龍”的姐姐也被圍困在城內。由于她受到秀吉的寵愛,她的弟弟高次和高知才能順利的出人頭地。秀吉死后,她移居高次的大津城。隨著大津被攻落,她此后移居京都,出家為尼,住在誓愿寺。

  秀吉對她的寵愛程度,可以與淀夫人相比擬。秀吉前往名護屋與小田原的時候,除了淀夫人以外,就只有帶她在身邊。秀吉晚年在醍醐賞花時,她所乘的轎子排在第三,次于秀吉的正室北政所與生有嗣子的淀夫人。夏之陣以后,豐臣家族滅亡,而秀賴與側室所生的兒子國松也被搜出,在六條河原處死。高次這位姐姐將國松的遺體領回,葬在誓愿寺。她后來也安葬在這里。

  “爸爸媽媽,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呀?我肚子好餓!”我正想事情的時候,身后有人說道,“主公祭祀先人之后,往往沒忘記拉著有樂順便給政秀大人燒一柱香。他老師自盡那年,主公心情不快,帶著我們一班近侍去堺市游逛。回來的路上,在吳服街后邊一條小巷子里,聽到院落中有小孩哭喚道:‘天已經很晚了。爸爸媽媽,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呀?家里沒東西吃,我肚子好餓!’友閑等經常路過這條居民小巷的人說,那家人平日就是這樣,父母出外打牌,常年晚歸,卻拋下年小的孩子在家挨餓。當時天已經很黑了,鄰近的人們已入寐。那孩子在他家門口對著水缸哭喚,我們見了奇怪,有人就問他:‘為什么朝著缸里喊爸爸媽媽?’那孩子說,他父親從小就告訴他,只要一直朝缸里叫喚,最終爸媽總會回家的。”

  “主公勃然大怒,”我轉面聆聽那人述說,“就讓我們一起坐下來陪那小孩等候其父母回家。直到很晚,快凌晨的時候,那孩子的父母才陸續回來。挨主公好一場訓斥,主公忿然說:‘生了孩子,就不管不顧了?像你們這種混蛋,要孩子干什么?’他之所以惱火,也有由來有故。早前他曾聽說堺市有個小女孩被父母丟在家中多日,幸好家里還有一袋米,她每天就自己煮點白飯吃,卻沒有菜,就這么捱過了許多天。主公聽了之后很不開心,讓我們去打聽那小女孩下落,要設法接濟。”

  “主公身邊的許多小孩和隨侍左右的小姓,其實就是這樣來的。”那個白面微須之人嘆道,“除了他收留的故人之子,其中既有撿來的孤兒,也還有些孩子被他們的父母送了過來,讓他們孩子自小到主公身邊,反而能獲得很好的照顧,受到更好的教育,跟隨主公歷練,更容易有出息。主公的這些小姓,包括矢代勝介、伴太郎、伴正林、村田吉五、湯淺甚介、小倉松壽、森蘭丸、森力丸、森坊丸、小河愛平、高橋虎松、針阿彌……個個對他死心塌地,矢心不渝。”

  “我也是從主公身邊混出來的,”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走過來說道,“菅屋,你不去跟信忠公子忙正事,拉著團平八、新五郎跑來這里湊什么熱鬧?”

  白面微須之人說道:“信忠公子讓我們護送鈴夫人回來。由于事忙,他已和貞勝父子三人先去京都了。你們聽說了沒有?谷忠澄意欲上朝為義久家臣桂忠詮指責宗麟空襲他們領地、轟炸其城堡之事進行調解,這事搞不好又要引發九州新一輪戰火……”

  “他用什么空襲,用鳥去炸嗎?”眼神瘋狂之人聞聲轉面,睥睨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真服了義久他們,一心要為發動戰爭編借口,‘空襲’這個說辭也捏造得出來?宗麟無非有一門巨炮,給他取個名字叫‘國崩’,那個炮是固定在城堡上的,就算已然批量生產,這樣沉重的巨無霸也飛不起來呀。他用什么空襲到那么遠的地方?”

  秀吉在旁撓了撓嘴,似是想到什么,小聲說道:“主公啊,宗麟他會不會……”

  “白面微須的這位是菅屋長賴,主公的奉行眾之一,”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在我身邊說道,“菅屋啊,你面前此位便是她了。總說要跟人家學茶藝,見了面也不趕緊先行拜過?”

  “正有此意,”白面微須之人連忙向我拜見,秀吉嘖然道,“菅屋你和秀政別打岔!主公啊,你看宗麟他會不會……”

  “會什么會?”眼神瘋狂之人伸扇敲之,冷哼道,“還不趕快去找宗麟回來?我不信他能飛到九州那么遠,居然去轟炸人家地盤,他用什么轟炸?二踢腳嗎?先找到他再說。還有啊,光秀你這家伙怎么不把谷忠澄拉住,讓他去京都湊什么熱鬧?你以為他真想去調解嗎?這些家伙全是說一套做一套,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元親他們家巴不得在那里拱火,把火拱起來之后再遞刀子……”

  “我看不至于吧?”光秀不安地說道,“谷忠澄向來是元親家中的主和派,傾向的是宗麟,而且與我們友好。他去調解肯定是幫著宗麟暗踩義久他們家……”

  “這樣的調解能有誠意嗎?”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冷哼道,“抱著傾向,各有立場,能調解出什么和局來?聽說輝元家族也聲稱已派人出面斡旋,無非全是嘴上說著漂亮話,各幫各的小伙伴,你以為義久看不出來嗎?像你們這樣全在那兒胡搞,九州的戰火是平息不下的。知道我為什么不理那個誰嗎?”

  “主公指的是不是那個綽號‘關東之鬼’的佐竹義重?”秀吉撓嘴探問之際,旁邊有幾個小姓交頭接耳,“究竟長得像徐錦江的那人是誰來著?”

  “便是義重這家伙!”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說道,“知道我為什么不想搭理他嗎?他明明是傾向于甲州,受勝賴委托來找我說情,扯什么居間斡旋,無非要忽悠我放過勝賴一馬。既是已知其來意,我為什么要理他?先征伐勝賴,回頭收拾輝元,以及元親,最后才去搞定九州,撫平天下,這個次序不容打亂。因而任何人休想我這個時候出兵干涉九州之事,宗麟還須再撐多些時日,他若實在打不過,就幫他先跟義久講和,好好談出和局來,穩住義久家族,熬過這陣子再說。光秀你去拉住谷忠澄,別讓他們元親家族胡攪亂拱。”

  “燒烤大會開始了!”秀吉和幾個油光滿面的家伙拿著攪棍拱著火,叫嚷道,“主公啊,大家快過來吃烤羊。三河殿送來的羊,燒烤起來格外鮮嫩多汁……女眷和小孩兒們若是不愛烤著吃,可以去鄰院那邊吃羊湯宴席。聽說已然擺了好幾十桌。秀政,你領她們去!”

  我慢慢想起來了。信包也跟著去女眷那邊踞席而坐,還取出紅酒,給我滿滿的斟了一碗。我飲著甜甜的紅酒,聽見信包轉頭朝后邊叫嚷:“杯呢?說好的杯具去哪里了呢?喝紅酒,不拿我那些杯來怎么行?你看用碗盛,沒倒幾碗就完了。幸好我還有整箱,快去拿來……”

  我不知不覺喝了一碗清涼的紅酒,覺得跟糖水差不多。有樂把他跟前那一碗也推給我,說道:“我不喝這個甜甜酸酸的東西,賴鄉!你去拿我屋里那些果釀來……”信包嘖然道:“我這些也是果釀,你怎么喝不慣?法蘭西的葡萄酒來著,別看它甜,照樣能上頭。”

  “上頭是什么意思呀?”聽見我在旁啜著甜酒小聲問,信包轉面說道,“多喝一兩碗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由于想破頭也想不起后來的情形如何,現在我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啊?”我正自納悶何以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有個人從樹后蹦出,說道,“又放我鴿子是不是?”

  “什么鴿子啊?”我抬眸愕問。沒等我瞧清,那人將我抱住,在耳邊吃吃地笑道,“小滑頭,你總愛扮成我以前的樣子,存心想勾引我來釣你是不是?”

  我在懷抱中不安地掙扎道:“糟了,我身上有……”那人似亦覺察氣味有異,驚問:“什么味?”我無奈地苦笑道:“你都是生過兩三個小孩的人了,對于這股味道應該不陌生呀。”

  “哎呀,沒想到我也跟你‘同流合污’了,”那人難抑懊惱道,“你是不是剛才在曲廊那邊抱過那兩個小屁孩了?看,連我也沾了一身臊,噫!還有‘米田共’的氣味……”

  “什么是‘米田共’啊?”我忍笑問了一聲,那人難掩郁悶道,“就是‘糞’。又稱‘黃金’,然而本義是‘屎’,屬于氣味不佳的排泄物。俗稱‘大便’……”

  隨著連串叫苦不迭之聲由遠而近,只見那昂首挺胸的大塊頭婦女穿梭出沒在樹叢之間,痛呼頻仍:“這小孩怎么一咬住就不松口啊?我次奧……”我們一齊聞聲轉望,隨即呼天搶地之聲又由近而遠,旁邊那人驚咋了舌兒道:“她怎么了?聽聲音很痛苦,充滿了懊惱和無奈……”

  “大殿年小的時候也這樣,”一個破鑼般的沙啞嗓聲在樹叢里說道,“當年他更兇猛。本來我想應征來當奶媽,到府里看見好些奶媽已在里面被咬得死去活來,嚇得我都不敢毛遂自薦了,趕快溜掉。后來聽說恒興媽媽搞定他了,不知道憑啥?胸大就行?這些年我一直納悶……”

  “他有沒咬過你?”旁邊那人似想起什么,饒有興趣地問我。“一直想知道,他長大以后有沒改掉這個愛咬人的毛病……”

  我紅著臉跑開,那人從后邊追上來拉住我,笑道:“你惹了一身臊,連我也被你沾染了。還想四處招搖是嗎?不如先到我那兒去,給你換身干凈衣服。要扮成正牌的我,還得由我親自來替你打扮,才叫‘正宗’原汁原味……”

  “去你那里,倘若又遇到你老公怎么辦?”我猶豫地問了一聲,那人拉著我笑道,“你聽到舂米聲音沒有?權六在那邊樹叢里舂米,他愛舂米的老習慣改不掉,一回來鄉下就找機會重溫舊習。不舂掉兩擔米,他說什么也不會甘休的……”

  我聽了一聽,果然從樹園里傳來陣陣節奏熱切的舂米聲響,我轉面問道:“你老公在舂米嗎?我們甲州那邊是用腳踩起某種仿佛蹺蹺木一樣的裝置來舂米,不知你們這里用的是什么舂米樁?”那人拉著我說道:“權六愛用老一套,用雙手抱捧木樁搗碎米粒的那種笨重做法。如今哪兒不是用輕松的踏木機括杵樁,誰還那樣傻抱一根木頭蠻干?連秀吉也笑他拘泥不化……”

  “阿龍呀,”一個破鑼般的沙啞嗓聲在樹叢里說道,“過來幫我拿一籃米去給舂米六搗杵搗杵。”

  “舂米六是誰呀?”我不由眸含好奇地小聲詢問,旁邊那人嘖然道,“就是我老公!別理三婆,咱們快溜回去換衣服先……”

  她拉著我往一片爬滿瓜蔓的庭院里跑的時候,破鑼般的沙啞嗓聲在樹叢里說道:“阿龍呀,前些天我看見你老公哭哭啼啼說要上吊,我到樹下陪他聊了半天,拉完家常我就回家去了,不知你老公最后死成了沒?”

  “咦,權六也鬧著要上吊嗎?”我不禁轉眸惑望,旁邊那人郁悶道,“前夫!尋死覓活那個是前一個老公,你家那個遠房親戚,他父親是腦殘,指著唐宋元明這些朝代給兒子取名叫‘元明’……一點本事沒有,還到處亂說權六仗勢霸占我,哪有這回事兒?當初我被越前朝倉家那個豪族義景扣著當人質,我那個沒用的前夫一聲不敢吭。就連他家地盤也讓人搶光了,有些家臣逃往清洲求救,最后長秀大人打來了,出兵若狹,策應權六,夾擊義景,一乘谷毀于兵劫烈火,我被人挾持亂逃,要不是遇到權六領兵進抵越前,下場還不知有多糟呢!”

  “阿龍呀,別嘮嗑了。”一個破鑼般的沙啞嗓聲在樹叢里說道,“快來幫我拿這籃米去給舂米六搗杵搗杵。”

  “唉,知道了!”我旁邊那人轉面答應了一聲,又繼續說道,“不論身處亂世還是太平年代,女怕嫁錯郎!若狹那個孫犬殿啥用都沒有,太孬!你丈夫如果夠強,你還用到處跑嗎?就是因為丈夫不行,我們這些女眷才跟著落得惶惶如喪家之犬。我教你個乖,紅顏還須配英雄。不要扭扭捏捏,要大膽熱情主動!當時我光身走進權六營帳的時侯,權六正在帥帳里挑燈夜讀連環畫,那天晚上軍營秋高氣爽,權六盤膝翻看明朝那邊市肆流行過來的‘小人書’,我突然脫掉衣服走到他面前,權六驚得嘴上叼的粗煙卷兒都掉落了。不巧掉在他褲子上,差一點兒引起火災……”

  “為什么呀?”因見我投來惑眸不解,旁邊那人掏出一棵粗大的煙卷兒,叼在嘴上,劃火點燃,悠悠吸了一口,吞煙吐霧道,“還用問為什么?即便不為我自己打算,以及我整個家族的命運著想,我能不替自己所生的孩子考慮一些殘酷的現實處境以及更長遠的未來嗎?我那個前夫就是這樣了,沒用的人怎么折騰都沒用。感情能當飯吃飽嗎?權六可不一樣,眼見得他正在成為人們所說的‘越前之主’,甚至‘北陸之王’亦指日可待。趁他領兵在外,身邊沒有女人陪伴,機會難得,我當時就決定乘虛而入他帳里……至于你,打算何去何從呢?”

  我聽得瞠然之余,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還沒想過那么多,或許……回家鄉跟我丈夫家里剩下的那些親人在一起苦熬。”

  “勝賴嗎?”旁邊那人聞言失笑,“別人從他那里逃離都避恐不及,你竟然還想回去?那是一條死路,我聽‘三河大王’那邊趕羊過來的人說,要打大仗了,連日越來越多人拖老帶小急著往外逃。你怎么還想回去抱做一團死啊?”

  說話間,進了院落。破鑼般的沙啞嗓聲如影隨形道:“阿龍呀,快來拿米去給你老公舂舂。”

  “哎呀,三婆真纏人!”我旁邊那人嘖然道,“昨天我們同席吃羊肉木耳燉瓜湯,你還記得她不?三婆不用勺子的,直接伸手將桌上那盆羊湯拿去喝過,又放回來給大家一起吃。她每次都這樣,而且嘴里沒剩幾顆牙,樣子很怪。我總覺得分成小桌各吃各的最好,合在一席同吃一盆湯,里面有口水多惡心!還是‘三河大王’那邊的吃法最合我意,聽說他有心把這種各吃各的古風推行天下,恢復舊習……”

  “昨天我們同在一席嗎?”我不好意思地問,“記不太起來了,想是不小心喝多了紅酒,后來我飲醉之余,有沒出糗?”

  “沒有。”旁邊那人拉我進門換衣,笑道,“并非誰都會發酒瘋。你只是喝多了就迷糊,坐那兒不吭氣,跟打盹似的,不吐也不鬧。正好茶茶和阿初她們過來,便和有樂一起拉你回去她們那兒先歇息了。睡了一整天是嗎?”

  我難免犯窘道:“這樣是不是很失禮呀?不知阿市殿下會怎么想……”

  “阿市不會見怪,”旁邊那人拉柜取出衣衫給我換,說道,“其實這家人都隨和得很,不怎么拘禮的。而且他們家的小孩從來瘋狂玩鬧,早就習以為常。他們這家人能存活下來真的很不容易,當時主公他父親壯年忽逝,留下一堆小孩,四周強敵環伺,人們以為他們家要完了,不料這幫自幼失去父親的孩子竟能撐了過來,主公他從小就不如何講規矩,后來他家的小孩也愛胡鬧瘋耍,他并沒怎么嚴加管束,而且他弟弟們也比較小。我老公說,老主公信秀大人當時居住的末森城爆發流行之惡疾,許多人呼吸艱難,甚至咳到憋氣,信秀公本人也染病而亡,年僅四十一歲。就此撒手人寰,撇下二十個以上的子女,他去世的時候憂傷落淚,本以為這些孩子難免要像羔羊一般在殘酷亂世中任人宰割,誰也沒料到其中至少有一只不是羔羊……”

  我望著壁上掛的字幅,左邊一個巨大的“生”,右邊則是“死”。她抬頭見我看字,就直起身子,說道:“主公送給權六的字,他不論到哪兒都帶著隨行。甚至在領軍挺進越前的戰場上,也打出‘必死則生,必生則死’的旗幟。”

  我識得這句話的來歷,語出《吳子兵法》,輕輕誦出:“凡兵戰之場,立尸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其善將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燒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謀,勇者不及怒,受敵可也……”

  她笑覷道:“只要跟對了贏家就行,兵事我不感興趣,你看旁邊這幅畫好不好?”

  我轉面觀看,畫中一個書生睡覺,旁邊有只蝴蝶在棲。她含笑問道:“這是我畫的。究竟是莊生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莊生,誰在誰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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