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陶晴賢率領兩萬五千兵馬直撲嚴島,踏入了輝元之祖父元就為他設下的陷阱。
這位“關西無雙的侍大將”在混戰中自刃而死,時年三十五歲。
元就之子元春與陶晴賢皆以勇猛著稱于世,二人在一次比武后互感欽佩,意氣相投之下結為了異姓兄弟。在陶晴賢與輝元家族交好之時,他是否想到日后兩家竟會兵戎相見呢?
在后世的人們眼里,陶晴賢更多的被視為叛將。這是因為他背叛了自己的主公大內義隆。
大內家族的祖先據說出自朝鮮半島百濟國的琳圣太子。義隆熱忱于文藝與貿易,同時獨占與明朝和李氏朝鮮的勘合貿易。經略北九州之余,義隆也嘗試進軍京都,但他出兵連連失利,尤其是遭尼子晴久擊敗的那場戰役中,義隆的養子大內晴持也戰死。晴持從一條家過繼而來,因血統高貴受義隆喜愛。他死后大內義隆失去對天下的野心,沉迷于玩樂與文事。他既將朝鮮的大藏經拿來出版,又允許耶穌教的沙勿略前往傳教,領地內歌舞升平,形成了與京都齊名的浮靡風尚。
信孝與信澄在庭院里翩翩起舞,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在旁解說:“正如前久大人熱衷于向各地傳播京都文化,當時不僅東海的駿府被稱為‘小京都’,越前豪族義景的一乘谷、以及義隆的山口之城也形成了與京都齊名的‘山口文化’。”
我忍不住問道:“所謂‘文化’是什么名堂啊?義隆那時候就有此般稱法了嗎?”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解釋道,“我們早就這樣說。‘文化’屬于中古漢語早已有之的詞匯,其本義就是‘以文教化’。戰國末年儒生編輯的《周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西漢劉向將‘文’與‘化’二字聯為一詞,在《說苑·指武》中寫道:‘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文選·補之詩》里又曰:‘文化內輯,武功外悠。’在大友一族的家記和大內家族的譜記中都有提到義隆注重文化與貿易,你們家有人在公家工作,應該知道這些常用術語呀?”
我又忍不住問道:“所謂‘工作’又作何解呀?義隆那時候就有類似詞語了嗎?”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解釋道,“《后漢書·皇后紀上·和熹鄧皇后》曰:‘以連遭大憂,百姓苦役,及諸工作,事事減約。’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盜俠》曰:‘店前老人方工作。’宋代沈括《夢溪筆談》曰:‘饑歲工價至賤,可以大興土木之役,於是諸寺工作鼎興。’宋代歐陽修《準詔言事上書》曰:‘諸路州軍,分造器械,工作之際,已勞民力。’宋代黃庭堅《同子瞻韻和趙伯充團練》詩曰:‘家釀可供開口笑,侍兒工作捧心顰。’明朝那邊傳來的書籍也稱:‘歲頻旱,日夕建修,屢興工作。’而在我們這里,公家和幕府做事的早就以此稱呼。唉呀,你別總是打斷我們的即興演出好不好?”
我頷然道:“好吧。你們接著演!”
信孝與信澄繼續翩躚起舞,投甩長綾飛練飄蕩,以慢動作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在旁解說:“義隆認為他宿敵尼子家已到了窮途末路之時。殊不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尼子雖然大敗,卻并沒有到滅亡之時,這就注定了義隆不合時宜的進攻失敗。大內軍隊撤退途中,遭尼子軍追擊,大內軍損失慘重,義隆的繼承人大內晴持因船只傾覆溺水身亡。這對義隆來說,是一個重大打擊,也預示著大內家族將走上沒落之路。飽受打擊的大內義隆決定將軍務完全交給陶晴賢處置,自己則與文人墨客們飲酒作樂,風花雪月,大內家也隨之分裂為以陶晴賢為首的‘武斷派’和以義隆‘佑筆’相良武任、近臣冷泉隆豐為首的‘文治派’。陶晴賢對喜好藝術的大內義隆寵信相良極為不滿,兩派勾心斗角,互相攻訐。義隆曾試圖對兩派進行調停,但并未奏效,就坐視不理。與此同時,作為大內氏的庶族,陶晴賢對主公義隆的不滿也與日俱增。他認為,身為統治北九州和山陰以西的大諸侯,應該有雄心壯志,有更遠大的抱負,而不是庸庸碌碌,不思進取。天文二十年,這一切的矛盾爆發,釀成了一場慘烈的內亂。史稱‘大寧寺之變’。”
陶晴賢年少時因美貌,深受大內義隆器重。原本陶晴賢對義隆有著相當深厚的感情。他從小作為義隆的侍童長大,一直忠心耿耿。在戰況不利的時候,他親自殿后保護義隆撤退。然而隨著義隆沉湎于奢華,玩物喪志,其家族陷入衰亡命運。陶晴賢不愿意見到本家衰落,發動了以下克上的叛亂。然而,正是這次叛亂,更快導致了他和整個家族走向末日……
逐漸崛起的安藝豪強元就以替大內義隆報仇為名,拒絕陶晴賢的支配。
作為義隆的侍童與之一起長大,陶晴賢從小就對義隆感情深厚,對于義隆,他一直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忠心,撤退時不惜挺身冒死殿后。然而,義隆長達八年的玩物喪志,足以令任何人對義隆和大內家族的前途灰心,在殘酷紛爭的戰亂時代,這樣的過失是致命的。作為大內的庶家,陶氏與主家大內氏從來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主家的沒落乃是庶家衰敗的兆頭,加上在與義隆偏袒的寵臣相良的爭斗中處于不利地位,使陶氏已處于漸將衰亡的危急時刻。經過八年的壓抑之后,向來行事激進的陶晴賢不顧一切發動了叛亂。
天文二十年一月,相良向義隆提交了一份《相良武任申狀》,正式狀告陶晴賢謀反。誰知,這份申狀不但沒能使沉淪的義隆覺醒,反而引起了陶晴賢的警惕。相良見勢不妙,搶先出逃。陶晴賢決定提前正式舉兵謀反。八月,久不理軍務的義隆驚恐地發現自己竟已喪失了對軍隊的控制,略作抵抗后最終潰退,敗逃途中逾萬人最后只剩大約六十人。據說義隆準備渡海逃往北九州,結果偏偏遇到海上起暴風,最后逃入長門太寧寺,九月一日在寺內自殺,年僅四十五歲。追隨義隆到底的忠義之士冷泉隆豐掩藏主公遺體后,出寺與陶軍奮戰,最終英勇戰死。
這場史稱“大寧寺之變”的兵變之后,陶晴賢從大友家請來了跟大內氏血緣關系最接近的晴英成為家主并改名為“大內義長”。他是大友宗麟的弟弟,宗麟與陶晴賢商量確定讓他繼任大內家督,但實際上是作為陶晴賢的傀儡。陶晴賢死后,大內家遭到元就的進攻,所領盡失。我兩歲那年,面對進逼的元就軍隊,義長無奈之下自刃身亡。
我剛出生不久,輝元的祖父元就以挑釁姿態到嚴島筑城,引誘陶晴賢率主力攻擊,而另一招,就是密令手下的桂元澄投向陶晴賢,元澄之父廣澄本來就是因反叛元就而死的,這就已經給了元澄一個背叛元就的很好借口,再加上元澄反叛過來時使用了苦肉計,足以使陶晴賢相信他的真心,更絕的是他還向陶晴賢遞交了一份“起請文”表示忠誠,這一切完全都是元就的授意。在那個時代,人們都相信如果違背了自己的“起請文”的話,子子孫孫都會受到神的懲罰。當然,元就這樣的絕世梟雄就不一定信了,不過陶晴賢卻對這個東西深信不疑。從而對桂元澄信之不疑。
桂元澄乘機向陶晴賢進言嚴島之城的修筑尚未完成,此時往攻立即可下。陶晴賢根本就沒料到會遭受奇襲,而且他也錯失了戰機。據說在九月三十日陶軍只要進擊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攻下嚴島之城,從而決定勝負。然而這一天是“庚申”日,陶晴賢相信一直以來的傳說,在當天晚上人身體中的“三尸蟲”會在主人睡著的時候升上天空去向神報告這個人的罪行,所以這一天每個人都要行事謹慎,不要犯下令神憤怒的罪惡,而戰爭殺戮在此日更是不可饒恕的。
由于這個原因,陶晴賢沒有在那個日子發動進攻,從而喪失了那稍縱即逝的勝機,而元就選擇在這一天行動,事前肯定已經預料到陶晴賢的按兵不動了。
桂元澄仿效赤壁之戰的黃蓋,故意向陶晴賢詐降,發送假的內應書以引誘陶軍登陸嚴島,為元就軍前后夾擊陶軍立下大功。打完勝仗后,整個嚴島歸桂元澄掌管。他是輝元家族十八將之一,屬于與主家共同祖先的庶家。逝世之后,墓所與陶晴賢同在洞云寺。
雖然遭受了重創,若能逃出嚴島,陶晴賢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逃到岸邊之后,陶晴賢卻找不到一艘船,這和當年他主公義隆臨死前的情況頗為相似。萬般絕望的情形下,陶晴賢望著大海自盡,為自己一生的風云劃上了句號。隨行的七名侍從一起殉死,抵抗到最后的弘中隆兼父子也一起戰死,至此嚴島合戰完全落幕,大內家族的精英武將損失殆盡。
此戰之后元就遂對大內家族展開了全面進攻,而大內方元氣大傷,再無一個像陶晴賢這樣的人能將全家凝聚在一起,領內大小豪族紛紛投向元就。我兩歲那年,陶氏居城陷落,陶晴賢之子長房被殺,尸體不知所蹤。不久之后,陶長房之子鶴壽兒也死于亂軍之中,至此陶家伴隨著大內氏的滅亡一起消失在歷史的舞臺上。
人們說,悲劇是一步一步釀成的,陶晴賢作為武者最大的悲劇是和一代智將展開了全面對決。晴賢是一個耿直、恪守傳統的武將,也無愧于關西第一勇將之名,若無元就,晴賢足以橫掃關西,但在元就這位關西第一智將為求勝利不擇一切手段的謀略面前,武勇變為次要,所謂的耿直和恪守傳統更成為致命的弱點,最終陶晴賢完全沒有發揮己方的實力,反而一步步走向對方的陷阱,這不能不說是猛將的悲哀。
據說陶晴賢自盡前留下的辭世之句,大意為:“事已致此,不必再惋嘆悔恨,一切結果都是自身造成的。”血濺浪沙之際,在無奈中表現出一種豁達。成王敗寇,史書也多是只為勝者所書,元就父子稱霸了關西十國,陶晴賢卻留下千古叛將的罵名。
身為大內庶家的陶晴賢若下定決心取大內本家而代之,也是不難的,然而正好相反,他卻堅持擁立了更近嫡流的義長,一方面可見他對傳統的尊重,同時也可見他對大內家族的真正忠心。他之所以反叛義隆,也是因為義隆身上有太多足以令家臣叛變的理由,這樣的反叛,比之于“美濃蝮蛇”道三對土岐氏的篡奪,陶晴賢似非出于取而代之的意圖。從陶晴賢此后的行動看,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再度振興大內家族,因為他相信大內興,陶方興。
陶晴賢臨死之際,似乎不無悔恨,他說:“一切結果都是自身造成的。”
“美濃蝮蛇”道三臨終時也是這樣。道三在遺書中寫道:“舊之惡果今報矣,明日之戰將五體不全,戰死或不是錯誤,也許有我最后的歸宿,但在哪里?”
望著信孝和幾個小姓借著酒意在庭院里表演陶晴賢在海邊望浪興嘆、舉刀自盡的場面,信澄忍不住著地一滾,上前演繹陶晴賢逼死的義隆望海自盡的相似情景。
隨后他們表演割鼻,信澄扮作“蝮蛇”道三,被信孝他們扯著頭發折騰。
因見難不倒我,他們又改而扮演另一幅自殺場面,信孝從股后拔出茄子,作勢“斬殺”了扮嬌妻并且抱兔而泣的信澄,以及跪作一堆哭哭啼啼扮女眷的小姓,然后仰天哀嘆:“對世間的憂慮到此為止!”隨即張開嘴巴,將茄子擼入喉中。信澄躺在地上問我:“猜猜這一幕是誰死?”
“那誰,”我蹙眉而覷,說道。“三好義繼。唉呀,你們難不倒我的。”
“是嗎?”信澄改而裝出承受了極大痛苦之狀,伸手從鍋里拿了幾條油膩膩的肉腸,扮作拉腸子扯出腹外,跪在地上抽搐而倒,爬到我腳邊痙攣不已。信孝從嘴里拔出茄子,作勢揮砍其頸,又不忍心,站在旁邊長吁短嘆,甚至泣不成聲。眼見信澄抽搐得更劇烈,丹巾羽帶的小子從鍋里拿出一根熟透的猄腿,上前砍在信澄腦后。隨即拉著信孝一起向我旁邊那個面色蒼白的家伙跪稟,哭訴道:“主公,少主已經去了!”
面色蒼白的家伙顯得十分傷心,垂淚之余,突問:“介錯時用的是哪把刀?”丹巾羽帶的小子哭著回答:“勢州村正。”面色蒼白的家伙頓時顏色大變,驚叫:“妖刀!”隨即轉面問我:“猜猜這一出是誰死了?”
“誰呀?”我搖頭說道,“玩得這么玄乎,還整出支線情節和后續劇情來了,又加個‘番外’在后面,演得這么復雜,誰知道啊?”
“總算難住你了,”信澄得意道,“猜不到吧?信正扮演的是家康!我演他兒子,信孝演服部半藏,長重演那誰……”
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家康嫡子三郎信康于遠江二俁城自害,據說其原因是信長疑心家康正室筑山殿和信康與我家勝賴暗中勾結,雖經家康百般解釋仍然下達了處死二人的命令,最后家康迫于信長的淫威不得不違心接受了這一命令。當時筑山殿已于八月二十九日被殺。
當信康自盡之際被派遣成為介錯人的是“服部半藏”正成和天方山城守通綱,當時具體的分工是半藏擔任介錯,通綱擔任檢視,雖然他二人都很不愿擔當此任務,但事實是無情的。當信康切腹時,三人都十分悲傷,尤其是半藏,在信康切腹之后已無法舉刀,而使信康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此時通綱見狀,不顧悲痛,毅然拔刀砍下了信康的頭。事后二人哭泣著向家康報告信康的最后情形,家康傷心之余,突然問通綱介錯時用的是哪把刀,通綱回答說是“勢州村正”,家康頓時臉色大變。
“為什么家康反應這樣大呢?”信澄著地翻滾,從丹巾羽帶的小子手里拿過熟透的猄腿,舉在我跟前比劃,說道。“我來解說一下這一幕它背后包含的秘辛。也就是隱藏的支線和伏線情節……”
原來家康以前的兩代當主都曾死在村正刀下,首先是史稱“守山崩”的悲劇,家康的祖父清康于天文四年在尾州亦即尾張攻打守山城時被家臣彌七郎暗殺,當時彌七郎用的就是村正。此后他們家一直積弱,過了許多年,家康的父親廣忠又被近臣八彌刺殺,當時八彌的配刀也是村正。家康本人幼年在駿河時也曾被村正刀傷了手指,信澄告訴我的這些雖然都可以說是巧合,然而后來在慶長五年關原大戰中,有樂之子“河內太守”長孝的尖銳長鎗又誤傷了家康的手指,即家康早年受傷的那一根手指,更巧的是此長鎗也是勢州村正煉制的兵器,這一切不得不讓家康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諸如此類倒霉事都使村正與家康一族緊密相關,而且無一吉兆,后來家康斷定:“村正刀是專門作祟我家的妖物。”并下令毀棄所有村正刀。也正是因此到了江戶時期,雖然勢州村正的刀工仍然在制刀,但迫于幕府的壓力,也沒有人敢公然攜帶村正刀了,以前銘刀村正也都被改成了無銘刀或者偽裝成了其他的刀銘。
劍相學開始流行后,人們便能從刀的銳利品格等方面判斷吉兇,而江戶年代的太平之世并不喜歡太過鋒利的實戰打刀,這時以銳利和適于實戰出名的村正也是由于這一原因而開始被稱為“妖刀”、“邪劍”。早年家康在世之時,他已認定村正即妖刀。
村正妖刀的歷史,遠從家康祖父那一代就結下奇怪因緣。雖然沒有一定的理由,但是自從家康還在三河的時候就對刻有“村正”字樣的刀十分厭惡。首先是因為,家康的祖父清康在天文四年被自己的家臣彌七郎用“千子村正”斬殺,從右肩一直到左腹被劈開。這可以說是這段“惡因緣”的開始。
經過種種不祥的經歷,家康掌權后命令廢止村正,不許使用。家康的命令在老百姓中引起了極大的波瀾。大臣們都不使用村正以避免招致幕府不必要的懷疑。不久,村正就成了“家康天下”不許觸碰的禁忌。有感于村正的鋒利,很多人將村正的名字改為正宗或者正宏,或者將村正的名字消去繼續佩帶使用,但是這在當時也是完全不被允許的。風聲最緊的時候,私藏“妖刀”甚至會被問罪賜死。
幕府對村正的反應也使妖刀在民眾中有了廣泛而且離奇的傳言。久而久之,民間流傳的說法就是村正會給它的主人帶來不幸。
“村正”是室町時代到江戶時代居住在伊勢桑名的著名鍛刀工匠家族,在他們的手里誕生了很多優秀的產品。從第一代到第三代的村正不僅鍛造刀,而且他們制作的短刀和鎗等諸般兵刃也很多,這些兵器都被稱做“村正”。
為什么與家康一族相關的不幸事件都與村正有關呢?事實上當時伊勢那個出產兵器的桑名之地與三河一帶通過海上交通經常進行貿易,刀劍作為伊勢特產大量流入三河,因而村正作為一種非常實用的武器在家康那里廣泛裝備,甚至連步卒“足輕”也裝備有鋒利的村正刀,而且據忠教那家伙寫的《三河物語》記載,當時三河武士的戰斗斬殺數量相當高,不過訓練時的負傷率也是很高的,顯然這些都是由于村正刀太過鋒利的緣故,弄不好就會傷了自己。作為一種在家康那邊廣泛裝備的武器,要不想和他家拉上干系恐怕都是困難的,畢竟他家的諸位死在村正刀下的都是由“自己人”殺的。我覺得雖然是家康本人首先提出了“村正妖刀說”,但他恐怕也對其未必真的相信,只是一連串的巧合使他自然而然的產生了一種莫名恐懼。后來到了大坂之陣,“專與家康作祟的妖刀”這一說法被反抗他的志士們所利用,紛紛在自己的配刀刻上“村正”的刀銘。
信澄他們為逗我開心,演完家康的世代冏劇之后,又在庭院里繼續演繹各種自殺場景。
信孝用茄子蘸醬料往墻上題詩,演出越前豪強朝倉家族的義景迎來了自己悲慘末日的那一天。信澄蹲一邊念旁白:“在鎗林彈雨中,義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決定自戮。下達了抵抗命令后,義景拿起筆硯寫下了自己的辭世詩,總結了自己失敗的一生。”
隨即信孝拿茄子戳自個兒,演繹那天傍晚,義景使用愛刀自戕身亡,享年四十一歲。歷經五代持續百年的名門朝倉家族也隨著義景一起滅亡,曾經繁華熱鬧的一乘谷也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燼。
同駿河的義元家相似,出身名門的朝倉家族自孝景以來歷代都是文人。京都許多公卿貴族為了避亂逃到越前,極大的繁榮了一乘谷的平和風氣。產生了當時第一儒學家宣賢等著名文人,當時被稱為“連歌第一人”的宗祇、宗長,“五百年內的大學者”、曾出任關白的兼良大人,和歌名門冷泉家都曾慕名來投。在這種環境長大的義景犯了與義元家相同的錯誤,重文輕武的結局只能以家破人亡收場。
“他使我想到晉代陳壽所著‘三國志’的袁紹,”信孝抱著死兔子模仿一個痛失孩兒的傷心父親,唏噓道,“義景除了文藝造詣極高以外,基本上一無是處。當心愛的兒子去世后。義景對政事更無心搭理,連義昭來到越前,上洛的機會擺在面前,他都無動于衷。”
不知義景有沒有意識到,他遇到了改變人生甚至改變歷史的最大機會。已故將軍義輝的弟弟義秋到訪越前一乘谷。兩年前,將軍義輝因三好家臣久秀一伙的襲擊身亡,弟弟周暠和周皓隨后也皆遇害,在奈良一乘院出家的另一兄弟義秋逃亡,輾轉于近江、若狹等地。前將軍的親弟弟來投奔,義景自是大喜過望,一連多日不斷召開賞雪、賞花等歡迎宴會,并為義秋舉辦了元服儀式。此時,義秋改名為義昭。雖然義昭勸說義景盡快出兵上洛,但義景卻百般推脫,遲遲沒有任何行動。也有人認為,身為前久大人的妹夫,義景似乎另有算盤。
隨后義昭離開了義景的領地,在我家翁的陪伴下,與光秀、藤孝一起去岐阜投靠信長。
信長要求義景一起上洛,但高傲的義景沒有響應,而且還表示出了對信長的鄙視。憤怒或者裝出憤怒的信長在畿內平定后,著手收拾義景。
隨即信長陷入包圍和背叛的浪潮,忠教所記載的“三河物語”提到此時信長對義景說:“天下是朝倉大人所有,我將不再妄想。”擺脫包圍之后,信長再度收拾義景。清洲軍士氣高漲,有如出山猛虎,義景方面士氣低落、毫無斗志,士兵們只想迅速逃離戰場,義景的有力家臣紛紛戰死,士兵也四處逃亡,一場像樣的戰斗都沒打的情況下,他們之間這場角逐提前已經決出了勝負。
慘敗之后義景身邊只有四、五名家臣。雖然逃回一乘谷,但卻可以說他的命運已經到了終點。義景帶領側室十余人出城,尋求平泉寺的庇護。但平泉寺的人們畏懼信長,拒絕接納義景。同族的景鏡也選擇了背叛,義景迎來了自己悲慘的末日,在景鏡猛烈攻擊之下自盡。
有樂從院門外伸頭問道:“你們在干嘛啊?滿地翻滾,哭哭啼啼,那誰還抱著個死兔子搞什么鬼?”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回答:“我們在扮演各種名人死法。兔子屬于道具來著,它主要的作用是拿來扮做懷抱里的小孩……”
信孝拿茄子痛揙信澄,后者一邊挨抽一邊爬著念白:“大內義隆死于陶晴賢之叛,陶晴賢也玩完之后,身死族滅了嗎?沒有。因為還有大內輝弘。他在大友家寄食,直到永祿十二年,元就與大友宗麟激戰,宗麟遣輝弘率數千軍,往收大內遺臣。他潛入敵后,成功地在秋穗浦登陸,入占大內家別邸,但是終于不敵元就圍剿的軍隊,敗逃進山,自殺于富海地方的茶臼山。大內家復興的最后嘗試就此以失敗告終。”
我見一個兩額凸出的漢子垂手悄立廊間遙看,覺得有些眼熟,正望著他,有樂提燈走來,說道:“那是大內輝弘的兒子武弘,你們別亂演他爸爸挨揍被追殺進山的慘狀了。惹惱了他們大內高手,當心他用大內秘笈干掉你幾個!”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那幾個家伙停止表演,轉面愣望。信澄以巾掩臉,著地翻滾,避去階下花盆后面,伸頭悄問,“他為什么一聲不響站在那邊?有何意圖?”
有樂撿起他們丟落的死兔子,瞧了瞧,隨手放到桌上,說道:“武弘嗎?他跟大友親家一起的,等我們在鄰院那邊吃完,過會兒信孝你騰出一個房間給他們睡。”信孝從廊間抱出個瓜,走過來說道:“好啊,不如先一起坐下來吃瓜。你見過這么大的葫蘆瓜沒有?”
說著,把瓜放到我面前,拍打著問:“你們甲州那邊怎么個吃法?”
“葫蘆瓜嗎?”我轉覷道,“我們那邊切來做菜,炒或者煮都行。放些粉絲添加進去也很好吃。不過我們那邊經常沒有鹽,一般煮菜光放糖很難吃的。要有鹽又放些糖才差不多。”
“為什么你們那邊沒鹽啊?”信孝捧起瓜,抱在懷里問。“甲州山里人沒鹽吃嗎?”
“是啊,被他們聯手禁運就沒鹽吃了。”我瞟了瞟旁邊名叫氏重的小孩兒,他靦腆地垂下頭。有樂嘆道,“我也聽說過,他們山里沒鹽很慘的,一年到頭沒鹽吃,人會有毛病。咦,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難熬。”我笑著說道,“由于缺鹽,煮菜只好都放糖,做成甜菜、甜湯、甜薯、甜竽頭、甜雞、甜鴨、甜魚、甜蝦、甜肉、甜飯、甜粥、甜面條……全是放糖。變著花樣做各種甜食。”
“給敵人送去食鹽!”信澄突然竄出來,纏巾掩面,站到桌上,擺出一個橫戈勒騎的姿勢,轉頭問我,“猜猜我演誰?”
“謙信公!”我微抿笑渦道,“你也知道這個逸事啊?”
面色蒼白的家伙在旁贊嘆道:“第四次川中島大戰后,昌信負責清理戰場,他將戰死的士卒不論敵方我方一律厚葬,并很有禮節地將被甲州討取的越后將領首級和遺體歸還,謙信公對此心存感激,便在后來甲州被氏康家、義元家聯合禁鹽,領地內食鹽短缺時,向宿敵信玄家送去了食鹽,以此作為酬謝。交戰雙方這樣的器量令人景仰,類似這樣閃爍人性光輝的事跡不只存在于‘三國時期’羊祜與陸抗對壘之間……”
“晉將羊祜打仗時很會以仁德服人。”有樂坐下來,拿了塊肉蘸著姜醋吃,說道,“有一次兩軍對陣之際,吳將陸抗生病,向對手羊祜求藥,羊祜馬上派人把藥送過來,并說:‘這是我最近自己配制的藥,還未服,聽說陸將軍病了,就先送給你吃。’吳將怕其中有詐,勸陸抗勿服,陸抗不疑,并說:‘羊祜怎會用毒藥害人呢?’仰而服下。當時人都說,這可能是春秋時華元、子反重現了。吳主孫皓聽到陸抗在邊境的做法,很不理解;就派人斥責他。陸抗回答:‘一鄉一鎮之間,不能不講信義,何況一個大國呢?如我不講信義,正是宣揚了羊祜的德威,對他毫無損傷。’孫皓無言以對。”
“羊祜與陸抗對壘,雙方常有使者往還。陸抗稱贊羊祜的德行度量:‘雖樂毅、諸葛孔明不能過也’。”面色蒼白的家伙點頭說道,“羊祜對吳國的百姓與軍隊講究信義,每次和吳人交戰,羊祜都預先與對方商定交戰的時間,從不搞突然襲擊。對于主張偷襲的部將,羊祜用酒將他們灌醉,不許他們再說。有部下在邊界抓到吳軍兩位將領的孩子。羊祜知道后,馬上命令將孩子送回。后來,吳將夏詳、邵頡等前來歸降,那兩位少年的父親也率其部屬一起來降。吳將陳尚、潘景進犯,羊祜將二人追殺,然后,嘉賞他們死節而厚禮殯殮。兩家子弟前來迎喪,羊祜以禮送還。吳將鄧香進犯夏口,羊祜懸賞將他活捉,抓來后,又把他放回。鄧香感恩,率其部屬歸降。羊祜的部隊行軍路過吳國邊境,收割田里稻谷以充軍糧,但每次都要根據收割數量用絹償還。打獵的時候,羊祜約束部下,不許超越邊界線。如有飛禽走獸先被吳國人所傷而后被晉兵獲得,他都送還對方。羊祜這些做法,使吳人心悅誠服,十分尊重他,不稱呼他的名字,只稱‘羊公’。”
“羊陸之交,千古佳話。”隨著有樂舉杯,信澄、信孝、長重他們也拿杯在手,一飲而盡,相視而笑。“敬他們一杯!”
“類似這樣的亦敵亦友、惺惺相惜的事跡,‘十字軍東征’時期獅心王與他的敵人撒拉丁之間也留下很多美談。”面色蒼白的家伙舉杯說道,“但愿后人也能像先輩那樣有這般的器量,起碼再怎么樣也不要熄滅掉人性光輝。盼我們的后人一代代,不要變成畜生,甚至連畜生都比不上。對于后世那些家伙,我不抱幻想。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就會搞鬼,玩伎倆使詐擠兌人。光會說漂亮話沒用的,你能給你的后代留下什么美談、多少佳話千古傳頌?”
“獅心王與薩拉丁,”信澄感慨道,“我聽那個養駱駝的家伙說過他們不少事跡。阿卡包圍戰時,雖然戰況慘烈,但是法王腓力、獅心王理查、薩拉丁之間不乏風度。三國使節往來于兩軍大營,送來了各自主公的禮物、問候和祝福。獅心王因水土不服患上了某種壞血病。但他依然堅持指揮,并寫信給薩拉丁希望他能送來幫助退燒的水果和冰塊。薩拉丁如約送來了救命的禮物。二人通過書信往來,開始建立起惺惺相惜的情誼,互相遣使結交。薩拉丁的弟弟薩法丁回訪獅心王的大營,受到熱誠款待,氣氛十分祥和。獅心王理查曾說,薩拉丁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而薩拉丁則投桃報李,雅法戰役時,薩拉丁發現獅心王的戰馬倒斃后,有風度地派遣馬夫為獅心王送去了兩匹良駒。獅心王笑納了薩拉丁的厚禮,繼續投入指揮作戰中。這一幕成為雙方詩人多年的素材。獅心王在雅法取得勝利之后,再度患病并發起了高燒。退回耶路撒冷的薩拉丁送來了退燒的桃梨和冰塊,兩人之間的友誼一直延續到獅心王回國。就連薩拉丁身邊的人也認為獅心王‘擁有出眾的勇氣和偉大的靈魂’,而薩拉丁與他對手的友誼亦讓后世傳頌。”
“唉,后代是做不到這些了。”面色蒼白的家伙搖頭說道,“甚至根本別指望他們能給各自后人留什么美談。我看他們連自己后代能不能存活都不會放在心上,只顧自己胡來,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趁他們忙于唏噓,我讓那個名叫氏重的靦腆小孩兒幫著切瓜,挽袖炒了幾個小菜,順便到廊下,向悄立的兩額微突漢子施禮,邀請他一起入席。那漢子連忙回禮,卻沒有移步。有樂和信孝見我朝他們望去,便也一齊上前,拉那漢子來坐。名叫氏重的靦腆小孩兒捧杯盞擺到他跟前,我呈上竹筷,那漢子躬拜接過,恭謝不迭。
“武弘,你怎么不跟著去找宗滴呀?”聽有樂隨口笑問,沒等那漢子恭謹作答,信澄掩巾搖頭道,“不叫他去。也沒必要讓大友親家去找他爸爸。人生地不熟,他們去有什么用?生疏地方,外鄉人來作客,自己不迷路都算好了,能幫著找誰?別把自己弄迷路了,又找這個找那個,沒完沒了……尋宗麟,有秀吉、瀧川和我岳父他們的部屬就可以了。況且宗麟和清秀在一起,也不會迷路到哪兒去。萬一遇上什么不懷好意之人,打架有清秀就夠了。”
“宗麟也會功夫吧?”有樂笑問,“他從四歲就登場打打殺殺了,打到現在還沒死,應該很了得。”
“他從四歲就當官,不是打打殺殺。”信澄掩巾而笑,“一當就是封疆大員,打架他不用那么小就上陣,有眾多部下幫忙的。他們家高手很多,然而后來在耳川之戰,被幸侃一把擼光了是吧?聽說家中重臣差不多死盡……真沒想到幸侃有那么厲害噢?”
“過去的大內家族也很厲害,”有樂朝那額頭微突漢子敬酒,嘆道。“誰能想到我們這些家族以后會怎么樣?”
我上洛那年,信正嫡長子信衡、信雄四子信良、信長之弟信治兒子柘植正俊、有樂四子長政、有樂五子尚長,以及我自己的家臣提教利、大內武弘隨侍左右。除了一班小姓和親族之外,隨行侍從還有幸侃家的伊集院雙子久長、久明,他們是孿生兄弟,合稱“伊集院長明”;以及隨侍的大友宗麟孫兒利發、瀧川一益曾孫瀧川一明,他爸爸就是愛玩二踢腳的“那誰”。
信衡母親是有樂長兄信廣之女。信衡在父親信正失去領地而出家后,繼而被秀吉的外甥秀次招為家臣,官拜帶刀大夫,但因為秀次被廢之事受到株連,再次失去領地,此后跟隨我身邊做事,表面似個和尚,卻有個兒子叫信真。
信雄四子信良母親為木造氏。他小時候,信雄就常讓他來陪伴我身邊學東西,長大后敘從五位上侍從,受領二萬石俸祿。后來跟隨秀忠上京。升為從四位上。同年長女松孝院與將軍秀忠三子忠長結婚。從此成為將軍家外戚。信良先于父親去世,享年四十三歲,家督由次子信昌繼承。
信良后來成為天童藩之祖,而信雄五男高長則是柏原藩之祖。長賴在父親高長隱居后成為家督,并繼承信雄的宇陀松山藩,成為第三代藩主。后來信雄長子秀雄也與我們成為姻親。
有樂四子長政愛算卦、迷周易,自號卜齋,沒事就擺弄河圖洛書之類名堂。長政也是姻親,正室為高田藩主松平重直之女。初為家康身邊的小姓,領三千石。關原大戰后改而跟隨我,敘任從五位下、丹后太守。其父有樂從和州、攝津領內分一萬石給他。長政成立戒重藩。同時其弟尚長成立柳本藩。庶長兄長孝則在美濃獨立成為野村藩主。次兄賴長成為豐臣家部將;三兄俊長出家,愛跑來找我身邊的人下棋,自稱與世無爭。我印象中他一直在我家出現,似乎就住在里面。
“以后的事情誰知道?”信孝捧來一樽好酒,擰蓋之際,其香撲鼻,他逐個杯子斟滿,說了一聲先干為敬,仰脖飲盡,身軀搖晃落座,眼光迷朦道,“然而我不想知曉太多。就算能知道,也不愿預知結果。我總有一種預感,眼下我們玩得越開心,最后結果越悲痛。”
說著,又斟酒,再舉杯,與信澄互碰一下,同時一飲而盡。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也捧杯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還明日愁。”卻喝得急了,嗆咳出淚,搖頭嘆道:“唉,命苦!連喝酒都這樣……”
數年后,失去領地的信正剃發,號“見性軒”,一直活到江戶時代。他是信長子女當中年紀最大,也是最后一個過世的。因為那時就只剩下他了,有樂他們全都已經先后過世。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名為信衡,一個名為“的壽”,都甘于默默無聞。信正晚年告訴我,他將來要葬在京都的見性寺,在那里也有他母親娘家人以及他舅舅原田一族的墓地。
“大隅守,”名叫武弘的額頭微突漢子向信正敬酒,恭問。“你身為古渡城城主,不知有沒聽說過古渡城的那個神秘傳說?”
“嗐,我們都聽說過。”名叫長重的丹巾羽帶小子笑道,“經過提教利他們亂渲染,都已然神乎其神,越流傳越荒誕多過神秘了。”
“是什么來著?”因見我眨著眼在旁難掩好奇地詢問,有樂搖了搖腦袋,說道,“我覺得是胡扯。他們說信正當城主那個古渡城,有一條等閑難以發現的無形秘道通往關東那邊的古河,以及河越城。根據提教利他們瞎掰的星圖古符之類玄奧奇怪算法,聲稱還能通向更廣袤的星河……說是遠古時候從天外遷移過來的某些‘先民’留下的穿越秘道隱藏在這些古城古跡遺存分布四處的神秘脈絡當中,由于他們畫的東西又暗含風水、五行之類秘術,我覺得太‘八卦’,不靠譜。總之你別聽他們瞎扯,會讓你頭大。咦,武弘,你關心這些東西干什么?你要穿越去哪兒?”
名叫武弘的額頭微突漢子低首回答:“我也不是很相信。然而假如真能穿越,或許……或許也并不是壞事。”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有樂不由嘖然道:“想不到你看上沉穩踏實,居然也相信這類無稽之談。”
武弘憋著臉在旁,被他們笑的時候,我忍不住猜測道:“我想我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果真能穿越到從前,我要是他,就會穿越去阻止父親,設法救他一命。這樣我家后來也不會落到那樣凄苦……”武弘聞言淚涌,抬手拭目,隨即向我投來感動的眼光。這時我才留意到,其實他看上去風塵仆仆,卻似年歲不大,其實只是一個過早壓上家庭重擔的年少之人。
“明白了,”有樂啃著雞腿恍然道,“他以為穿越回去就能阻止其父大內輝弘被宗麟派去冒險潛入敵后,落得最后被輝元家剿殺于山中的悲慘結果。然而我告訴你,穿越回去也沒用的!就算你趕得及見到父親,無論你怎樣勸說,他一定要去,寧可冒死也要嘗試挽回家族滅亡的命運,不聽你的勸阻,你又能怎么辦?穿越回去最多只能再見到他一面,說些當時來不及說的話,僅此而已,改變不了什么大方向的,就跟河川一樣,水一定要往那邊流,你有什么辦法?你還能讓黃河之水不流向大海,改而轉頭流回黃土高坡?咦,這火鍋里怎么會有一根雞腿呀?”
“山雞,”名叫長重的丹巾羽帶小子拿兔子放進鍋,笑道,“里面也有一只山雞。再放這只兔進去,你還能吃到兔腿。”
“那個兔子你們抱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拿來當演戲的道具,”有樂皺起臉,嘖然道,“也不洗一洗就直接放進鍋啦?算了,我們還是吃她炒的菜吧……咦?你們嘗嘗,味道真好!”
“說起義隆和宗麟他們喜愛的‘明日貿易’,令我不以為然的是,明朝那邊常把我們這里看成一整個國。”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搖頭說道,“番邦那些傳教士則將我們視為一個個不同的國擠在這個狹小地方打打殺殺。在他們眼里,就連蜂屋賴隆、仙石秀久那樣擁有一點領地的家伙也能算是國王。聽來非常可笑!其實哪能這樣呢?若說我們這兒是一州一國,比如咱們尾州被稱為尾張國、她們家甲州那邊被稱作甲斐國、信州叫做信濃國。咱們六十六州變成六十六個國,但這算什么國啊?元親被稱為四國之主,宗麟在北九州占據六州,被稱為占有六國。這些說法全亂了。其實咱們這邊只有家哪有國?自從沿承了魏晉至隋唐的世家門第因襲習俗和搬用‘九品中正制’之類做法,咱們這邊向來只注重家族、門戶派閥,就連官位、職事也多是世襲。比如土方他們家,你看雄久他家干了多少代測量土地的活兒?最近想把女兒送給信雄填房的那個木造氏,他家就是祖傳干木匠活兒的家族,因而世代以‘木造’為家姓。輝元和他爺爺元就三代人不論占領了多少個州或國,人們只將他們看成‘輝元家族’。宗麟不管占過多少個州的領地,人們只當那是他們大友家族的領地,而不是什么國。換句話說,我們的所謂‘戰國’時代,其實就是各個家族的興衰史。沒有國,只有家。咱們這里歷來就是這樣。外人不明白,咱們這兒既不能算有一個完整或不完整的國,而且也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民族,咱們這兒多少代以來就混合雜居了各個不同地方渡海遷徙移居的人,尤其是歷代來自中原的漢人,加上沿海一帶漂過來的移民,不少有見識之人把我們這里的歷史和文化看成他們那邊的延續或者分支。就像一個家族里的主家分出來的庶流、旁系。不管表面上怎樣改名換姓、入鄉隨俗,更還有些外來之人不惜編造祖譜攀附本地源氏名門,然而其實里頭根本的東西沒變。甚至我們這里的習俗也多是沿承自秦漢以來的風氣,比如盤腿坐席、日常分成矮幾小桌各吃各飯這樣的習俗,原本就是來自春秋戰國。我們繼承了許多先秦習俗,一直頑固堅持下來。按照春秋吃法,連火鍋也能分開變成各吃各自的小钁,不圍爐聚坐一桌,然而這樣就沒勁了。火鍋還是要圍一桌吃才熱鬧有意思……唉呀你別把整只兔子放進來啊!”
“我聽瀧川一益他哥哥范勝提過,他們家祖上和義龍他家祖上一樣,其實原本姓范的。”信澄以巾掩臉,在旁竊笑道,“他們也很會編造祖譜,還要扯到藤原氏那邊去。他們藤什么原呢?瀧川家再怎么扯,也只能扯到伴氏那邊,聽伴正林說他們伴氏原本念作‘范氏’,后來念著念著變調就將‘范’念成‘伴’了……那只兔子沒切也沒洗就扔進鍋里,你們丹羽家是這樣吃東西不用洗干剝凈的嗎?難怪你爸爸長秀經常肚子痛。”
我忍不住小聲說:“記得我聽老家翁他親家以及壽桂尼娘家那邊的親戚說,我們家祖上是藤原氏……”有樂嘖然道:“藤他勞什子的原!原本姓周還差不多,壽桂尼她們先人絞盡腦汁編了多少代祖譜啦?少來了。不過他們所謂‘五攝家’玩這套的段位之高,別人是比不上的。家康就很羨慕,他改過好幾次祖譜了。”
“輝元家似乎也是捏造祖譜,”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搬開火鍋,搖頭道,“我曾聽桂元忠說,其實他們先輩本來也屬于桂氏的一支分叉庶流。什么毛利,水份大得很。跟注水豬肉差不多……嗐!這火鍋別吃了,那兔子掉地過,你們也不洗就扔進去,這樣怎么吃?”
“后來桂元忠去哪里了?”有樂重整桌上盤肴,笑問,“桂元澄的幾個弟弟桂就延、桂保和都在輝元父親那邊做家臣,元澄之弟桂元忠曾是隆元下屬五奉行之一,我以前在京都見過他跑來上貢,后來怎么下落不明啦?火鍋別吃了,你們嘗嘗我旁邊這妞兒做的菜。不是吹,真好!”
我小聲問:“隆元是誰呀?”有樂告知:“元就之子、輝元之父。”我訝然道:“我還以為輝元之父是元就呢。”有樂笑道:“元就公是他爺爺。不過隆元命短而且不怎么出名,你們小姑娘家鬧迷糊了也不要緊。”
“桂元忠官位‘上總介’。也跟你爸爸當女婿那時稱呼一樣,”信澄以巾遮面,笑覷信孝,說道,“不過我聽說他在哥哥桂元澄死后一年失蹤了。輝元他們那邊家臣分派系內斗了幾代,折騰得很厲害。雖然父親桂廣澄和叔父擁立元就的弟弟對抗元就,元澄卻一直支持元就繼位,他父親事敗自盡之時,元澄亦打算隨父自殺,可是被元就阻止。此后成為元就的家老,還幫元就干掉了陶晴賢……咦,她炒的菜果然好味,這盆粉絲煮葫蘆瓜真香。信孝你也嘗嘗!”
信孝提箸夾菜,品嘗道:“才一轉眼就炒出四五道菜,每道不含糊,怎么做到的?唔……這炒青菜分明就只有些菜葉和枝莖,怎么竟炒得這么好吃?”有樂咂嘴品味道:“感覺放了些糖,混合在鹽里,對不對?”
我頷然道:“是的。炒青菜中微添些糖粒,以油鹽為主,再輔以少許蒜頭、蔥、一些姜末,加些水澆撒,不完全炒到爛熟,是不是很好吃?”
“豈只好吃,”有樂大贊,“香!另外三道菜看上去也手法不俗,這盤甜肉全是醬料絆糖漿蒸熟的,你們嘗嘗。另外兩道也是甜菜,雖皆以糖為主,卻甜而不膩。那盤糖鴨很誘人啊!”
“各皆好味,然而我偏好這盤。”信澄夾了塊魚肉吃,高興道,“沒想到我能吃著傳說中的糖醋魚!這盤魚真是極品啊,我要吃光它一整只,你們別搶太多……”
我看他們吃得開心,自己也甚歡樂。信孝夾甜肉入口,贊嘆道:“竟然純用糖也能蒸出這么香甜的肉,怎么做到的?”我含笑告知:“因為我們家那邊常被禁運食鹽呀,所以我琢磨出來很多做甜食的不同式樣。”
“沒想到你還是烹飪高手,”名叫長重的丹巾羽帶小子吃著甜鴨肉片,大快朵頤之余,迭聲稱許道,“有樂公子帶回家的這位姐姐不僅美麗,簡直渾身是寶啊!料想你的烹調才藝很快傳遍全家,隨即傳遍清洲,由于各地許多人回來,又因而將要迅速傳遍天下……以后走到哪兒都要被人拉你去家里做菜吃了。”
我微笑道:“好啊,只要不將我做成醬菜就行。”
信孝回屋捧了瓶酒出來給每人斟滿杯盞,說道:“佳肴還須美酒配。嘗嘗這瓶西班牙人贈送的百年紅酒!武弘,你們在北九州那邊喝慣了葡萄牙酒,換換口味嘗嘗這個!”有樂轉面問道:“武弘,你們帶來葡萄牙酒沒有?拿來比較一下口味究竟有何不同……”
“能不帶嗎?”名叫大友親家的家伙嗅著香氣從廊間尋來,拎著一籃酒趨近,笑覷道:“家父這趟前來拜會右府大人,好東西沒少帶。運來了幾車我們那邊的特產,以及葡萄牙人送的各種好吃好玩東西。此外,還有明朝朋友送來的上品好茶,和朝鮮朋友送來的幾箱高麗參。”
“想讓我哥高興,得給他送茶器。”有樂拉親家入座,說道。“‘名物狩’撞上‘名物狩’,你爸爸將會很肉痛。然而舍不得兔子,打不著狼!”
“誰是狼?”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誰是羊?別以為我沒聽到你們昨晚上在那邊胡咧咧、瞎嚷嚷。身為我家一門眾,竟然主動開口索要東西,想讓宗麟他們笑話我是不是?你們沒聽見他說索一片瓦他都不樂意,因而不肯叫什么索瓦,改稱什么西施嗎?你還想要他送茶器,宗麟這家伙我看他跟久秀差不多。你知道久秀有多吝嗇嗎?他有個茶鐺,名叫平蛛,我屢欲得之,久秀總是不肯獻給我,最后寧可抱著茶器一起粉身碎骨。死也不給,啊?他想死就死吧,好歹留點東西給我做個紀念不行嗎?這種小氣的人真是太少見了!我多次派友閑去找他要,他就是不肯送給我,最后竟然砸毀了這樣的寶物。這還象個愛茶之人嗎?怎么能這樣做呢?”
我迷迷糊糊聽到瘋眼家伙在不知哪個方向喧嚷:“信孝,你給我記著。不要隨便開口向人索要別人不想給你的東西。這方面你要向我兄弟長益多學學,你這個小叔父多聰明,他不是直接開口索要,而是善于旁敲側擊、循循善誘……咦,他又跑去哪里了?一大早我就看不到他的影兒。你們昨晚吃到啥時候?又折騰到天亮是不是?利用一瓶瓶美酒灌醉的把戲,從親家那里忽悠到多少茶器啦?拿來給我看看,不要掖著藏著!”
由于信長中意這些玩意,久秀曾經獻上私藏的珍貴茶器“九十九發茄子”及名刀吉光。九十九茄子又名九十九發、作物茄子、付藻茄子,是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以九十九貫文購得,獻給將軍義政的極品茶具。我聽說信長還想要久秀珍藏的茶釜“平蜘蛛”,久秀最后拒絕了信長提議用茶釜“平蜘蛛”來換一條命的要求,寧愿與“平蜘蛛”一起粉身碎骨。信長因而在家中異常郁悶地批評久秀的行為:“這還象個愛茶之人嗎?怎能這么做呢?”
我睡意惺忪地睜眼而覷,由于昨夜不小心喝多了甜酒,加上連日太過疲勞,雖然天已大亮,一時腦子仍然迷迷恍恍,不太清楚自己怎么會睡在這間房里。但見窗明幾凈,陳設簡約,四壁素潔,墻角擺有一壺插花,另一隅有個碧瑩瑩的小香爐,我仿佛置身于一幅清雅之畫中。
待聽窗外喧嚷之聲漸消,我綣著被褥,慢慢想起,昨夜由于吃喝高興,信澄他們又借著醉意即興表演名人死法,讓大友親家和我一起猜。
信孝披頭散發,除去長袍,換了一身白衫,搖搖晃晃地立在石階上,仰天而吟:“五月細雨露還淚,且寄吾名杜鵑翼。翩然上云霄……”正自唏噓,信澄顫抖著半邊身摸到他背后,率領幾個小姓拆下門窗撲上來將信孝壓倒,名叫長重的丹巾羽帶小子拿一根啃剩的骨頭伸去戳他后股。信孝掙扎道:“不是這樣的!先讓我把很多茄子往四周擺好,模仿義輝將軍把自己收藏的寶刀插遍走廊,在滿地刀叢之間,與來襲的叛軍決戰。你們急著拆門窗撲上來壓我,這樣順序不對的。那是最后的場面……哎呀,誰扎我那么深?”
信澄顫抖著半邊身,咧著嘴轉頭問我:“猜猜我扮演誰?”
“久秀。”有樂他們捧腹發笑之際,我起身要走,不想看下去。信孝又撲過來,不顧幾個小姓按扯,掙扎著咬信澄的手指,信澄拿鴨腿戳他,轉頭問我,“再猜猜這又是誰死?”
我蹙眉走開,有樂起身跟隨,在后面一逕笑罵:“你們這些混蛋!看見我這只手上所留的咬痕沒有?猜猜誰咬的?”
一人迎面而來,在廊間抬著殘缺不全之手,向有樂搖晃道:“看見我這只手沒有?猜猜誰咬的?”
我投眸觸及那人之目,心頭一凜。有樂似亦覺得那家伙眼光可怕,頓時笑容消失,訥然道:“新助啊?你怎么在這里……”那人躬身側立于旁,冷哼道:“主公讓我來問問,長益公子你要送這位小姐去哪兒?”
有樂瞧了瞧我的神色,說道:“去阿市那邊。如何?”那個眼神嚇人的家伙微一遲疑,躬身讓道,側著頭說道:“既是去阿市殿下那邊,主公自必沒有話說。”
“阿市是我哥的軟脅,”有樂領著我從那個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走過,低言道,“通常只要跟阿市母女有關,我哥都會識趣地先自讓步。”
我蹙眉而行,其實心里明白:“那是因為他欠她們的。”走了幾步,猶感頸后脊寒,轉面瞧見那個眼光可怕的家伙仍然躬立未離。有樂見我不安,悄言道:“那廝是毛利家的狠腳色,名叫新助。老早就投了我哥,當年便是他將義元公殺死并取得首級,但也被義元公咬掉兩根手指。另一個姓服部的家伙更慘,義元公之所以跑不掉,是因為他先用長鎗刺入義元公的右腿,不過服部這家伙也被義元公砍斷右腿,從此成為廢人一個。”
我心頭顫痛之際,名叫武弘的漢子悄沒聲息地出現,晃身立在那個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有意無意地阻擋了其軀影。
那個眼光可怕的家伙挪步往旁,要從武弘背后移軀而出,武弘垂手踏出一步,又將他擋住。
“大內武弘,”眼光可怕的家伙連換數下身法都被阻擋,而致寸步難行,不由瞳孔收縮,沉哼一聲。“你走哪邊?”
名叫武弘的漢子面不稍轉的反問一句:“你說呢?”
“顯然大內武弘有意站在你這邊,”有樂向我悄言道,“新助雖狠,卻根本不是他對手。聽說他是宗麟手下的牛人,我看這園里沒多少人打得過他,或許除了幸侃……咦,你是怎樣不動聲色地勾搭上這種頂尖高手的,可不可以有空教教我?”
“教什么啊?”我正在竭力回想昨晚的情形,聞聽外邊有人說話,似乎要請我教他什么,我不由納悶地問了一聲。外邊那人說道,“教茶藝啊。”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揉眼問道:“誰在外面說話來著?”
外邊之人恭聲作答:“姐姐終于醒了。小的端來早飯,剛剛在門廊跟過路的小姓說話……聽三齋說,姐姐似乎愿意收我為徒,因而連日我都高興得睡不著。”
門廊外有個家伙叫喚道:“殿下別答應。他學東西很笨的!”我探頭張望,看見一個小姓模樣的家伙走過。我掀被起身,轉覷四周,困惑道:“咦,不像阿市那邊。這是哪兒?”
出來一瞅,迎面只見庭前大樹上赫然有個深嵌若刻的掌印。我伸手試按,比我的手大很多。我不免心下暗奇:“怎么弄上去的?雕刻嗎?”
“厲害吧?”身后有人低哼道,“走廊盡頭那邊階下立有一塊大石頭,看見沒有?更多掌印!”
我投眼瞧去,果然那邊有塊大石頭布滿斑駁錯落的掌印,似皆深入寸許。我身后那人冷哼道:“鐵齋這家伙當年為了嚇唬我,故意打出這么多手印留在巨石上面。然而我不怕他,派權六、瀧川、長秀、可成他們帶兵把他打跑了。武功厲害有什么用?敵不過眾人一齊用鎗炮打他。”
我聞聲轉望,只見眼神瘋狂之人在檐影中睥睨道:“鐵齋丟下老婆孩子,一溜煙跑去你家那邊躲起來,你看他留下的房子這么好,他都沒膽再回來住。誰叫他為了爭塊小地方跟我鬧翻?如今我賞給他兒子的地盤都比鐵齋這廝當初硬要爭搶的那塊地方大,是不是呀,信益?”
隨著碗盤輕微磕響聲漸近,廊后一人恭答:“是的。而且比信賢那塊引起家內紛爭的小地盤歲入高得多。我娘常嘆息說,也不知道父親他們當初怎么想的,居然為了那塊小地盤不惜跟家里鬧翻……”
“你父親不但頑固,而且愚蠢。”眼神瘋狂之人在檐影中冷哼道,“他中了義龍的離間之計而不自知,被挑撥來跟我作對。結果怎么樣呢?義龍死了,你父親孤身一人跑到外面流離失所,多年不敢回來。又死要面子,向我認個錯很難嗎?信安當年比他鬧得更過頭,我都原諒了信安這個不修邊幅的家伙,讓他整天扛一支銃在我面前晃悠,有木魚不去敲,經也不念。你不要學你父親啊,拋妻棄子、背叛家人,死要面子有什么好?”
“不敢學他,”廊后之人恭聲說道,“主公教訓得對。小侄決定不要面子,跪求大姐姐收我為徒,傳授茶藝……”
眼神瘋狂之人見我轉面望向廊間一個端來碗盤之人,伸折扇指了指,說道:“那是鐵齋之子信益,別人說他是我堂侄。可他母親是我姊妹,因此也是外甥。然而他爸爸信清其實是我父親之弟,也就是我叔叔,那他的兒子又怎么能算是我堂侄呢?世人總愛胡說八道,不但把輩份搞得這么亂,還把所有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都攪得亂糟糟。”
隨即移扇朝我指來,低哼道:“尤其是你,不要一來就搞亂了我家的輩份。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被你攪到我頭都大了。他們該叫你什么?特別是信雄,你打算讓他怎么稱呼?”
我悄悄問端來碗盤之人:“知不知道我怎么會在這里?”那年少之人捧著碗盤,低聲回答:“昨夜長益公子說你喝多了甜酒,一路迷糊不支,攙著你難以走去阿市她們那邊,正好半途遇到我來找三齋大人,就先攙扶你到我這院里就近歇下。我母親去陪阿犬殿下了,這院里除了我們母子也沒別人住。就讓姐姐你先且睡到我們家一個早已出嫁的姊妹屋里。”
聽了之后,我方感釋然:“想不到那些糖漿一樣的甜酒有那么勁大,我大概也沒喝多少就走著走著迷糊了……”
“今宵酒醒何處?”那年少之人擱下碗盤,手指庭中花池,微笑說道,“楊柳岸曉風殘月。昨晚姐姐留下的意境就是這般雅致了。”
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放下碗盤就出去,不要再說這些風月之事。我有正事要跟她談,信益你有多遠滾多遠,到前邊院門外去望風,萬一你媽回來,你記住先跑進屋告訴我……嗐,休要磨蹭。這便去罷,不許偷聽!”
我正要跟著溜出去,卻被他揪了回來。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休要耍滑頭,到底有何想法,認真說來聽聽。”
“什么啊?”我蹙眉垂眸,不禁小聲嘀咕。眼神瘋狂之人伸來折扇,托起我下巴,睥睨道,“別扮得跟一個可憐小羊羔似的……誰是狼?誰是羊?”
我忍笑說道:“你是大灰狼!”
“不,”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在我們家,你才是狼!豈止我家子侄,包括我那幾個弟弟在內,我家那些小孩都是羊,尤其信雄這廝。他跟你比簡直脆弱到令人心碎。我的心已經碎了一晚上,知道嗎?”
我轉望別處,微微搖頭道:“知道什么啊?”
“世道如此,羊任人宰割,從來不知死到臨頭。”眼神瘋狂之人嘆道,“每次看見這些孩兒們睜著一雙雙羊羔般無辜的眼睛,就使我暗自心碎。”
他默然片刻,隨即問了一句:“在你們家那些人的眼睛里,不知你看到了什么?”
“空無,”我回想勝賴總似遙眺虛無縹緲之處的那般空洞無物的眼神,搖了搖頭,恍覺又重返山中蕭聲清索的明寺,見那半僧半俗的龍芳睜開眼皮,用他一雙濁白之目看這個世界。“我很想知道,他哥哥龍芳那雙生來就看不見東西的眼睛里,這個世界會是什么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