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草藥味沖入鼻腔之中,濃重的將死之人的氣息在屋子里久久不散,屋里緊拉著簾,不敢透出半點光芒,只有榻上躺著的人眼中,才有一絲光亮閃爍。
他面容枯槁,滿臉死氣沉沉,那一張剛毅的臉上被歲月打磨出了痕跡,卻還是如此的年輕。
屋外一陣陣焦急的口令聲傳來,他掙扎著偏頭向外看了一眼,但是什么都沒有看見,只有無盡的黑暗吞噬了他的目光。
“將軍,莫要動了……”旁邊的侍者用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對他說。
蕭遠山輕笑一聲,激起陣陣咳嗽,肺部不斷的抽痛提醒他不能多說話,但他依然慢慢說道:“說了很多次了,莫要叫我將軍……咳,將軍已是前明之事,如今是趙氏燕朝……我是前明的冠軍侯,也只是前明的冠軍侯。”
“前明滅國已有七十九年,社稷傾覆后,我就不再和江山重器有因果了,我非冠軍侯,而是蕭遠山。”
“……以將軍之能,若有意出山,三日之內當可接管燕朝兵馬。”劉夢澤正欲就此繼續說下去,忽然懊惱道:“我竟忘了將軍病著……還說了這些廢話,等會自去前堂顧先生那處領軍棍,將軍好生修養罷,莫要言語,莫要再動。”
蕭遠山沒有理會他,散著幽光的眸子只是看向門口,再度慢慢說道:“蕭烏淮呢,他要當大兄了也不回來么?”
劉夢澤答道:“將軍忘了……淮大爺正往西北去,說要去沙俄找哥薩克比比武藝,前兒信剛讓小墨二爺傳回來,說是快出了西域了,現如今估計已進了沙俄境內。”
“呵,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這般小孩子心性,和當年十幾歲一樣。”蕭遠山長嘆一聲,慢慢道:“也不知道究竟隨誰,只知道練武,兵書一概不看,在家里呆了十多年,結果活成了武癡……”
“罷了,不提他這不成器的東西了,你出去罷,我歇一會。”
劉夢澤慢慢躬身退出去,到了外面的產房門口,向干瘦如風中殘燭的孫老六打問道:
“顧先生呢?”
“正是顧先生在里面接生……咱們府上哪里來的產婆。”
孫老六臉上始終帶著憨厚的笑容,但現在也不得不收斂起來:
“他說估摸著十七夫人是保不住了,只能保這位將要出生的小將軍。”
“如何到了這種地步。”劉夢澤皺眉道:“你知道,十七夫人從一百年前就跟著將軍了,乃是咱們公認的侯夫人……”
“我卻做不得主的,你要怪也只能怪顧先生。”孫老六縮著身子一攤手:“你只能怪他醫術不精,卻不能怪到我頭上罷——我就是給他打個下手。”
劉夢澤沒話說了,安靜的站在原地等著里面傳信兒出來,他好回去稟報蕭遠山。
不多時,白衣被染的血紅的顧西江抱著一個用被子胡亂裹起來的孩子走出來,平靜道:“難產,出血太多了,加上又到了一百多歲這般歲數,我救不得。”說著,他把那孩子交給孫老六,自己走了,沒走兩步又回頭道:
“十七夫人遺愿是:不設靈位、不辦葬禮、禍不及子。”
劉夢澤只好再回去稟蕭遠山,看見這位曾經一人一騎縱橫漠北的冠軍侯竟也會落淚,真真兒是實實在在的唬了一跳。
“你告訴顧西江,讓他給這孩子起個名兒,我是懶得想了。”蕭遠山平靜下來已是半個時辰之后的事,他嘶啞著喉嚨道:
“去罷,讓我好好歇一歇,不管甚么事,都不要拿來同我說……”
一百年的風風雨雨走過來了,他是個人,會有感情的,然而他不會把這份感情崩壞后帶來的迷茫傾注到他的幼子身上,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肉。
劉夢澤在這府里的秋葉堂找到了顧西江,顧西江剛剛換完衣服,正在捧著一本他自己編的《古今人物通考》解悶。
“讓我起名兒?”顧西江茫然地看了看窗外,只可惜看不見西邊出來的太陽:“蕭烏淮那名兒還不夠前車之鑒?他都不樂意別人叫他真名,只讓人叫他烏淮……”
“將軍是這般囑咐的。”劉夢澤嘴角抽了抽,對這位先生實在是沒有甚么好法子。
“月浸西江夜色沉,秋風秋雨愁煞人。”顧西江低吟了一句詩,然后說道:“姓蕭,叫秋風就有些太過了,好像窮親戚家境蕭條上門打秋風一樣,更不能叫前面半句的字眼……叫秋雨罷。”
劉夢澤嘴角瘋狂抽動:“今兒才是二月十二,頂了天取,也只能叫一聲春天,如何就‘秋風秋雨’了。”
“愁是心上秋,但我沒有心,只有在愁的時候,我才有心,所以是‘秋風秋雨’但卻是‘愁煞人’。”顧西江合上書,輕笑道:
“這說法你可算滿意?”
“蕭秋雨,卻比蕭聽濤還讓我滿意些,看來我折扇上那句‘觀海聽濤知天意,望舒聞語下瑤臺’是該換換了。”語畢,顧西江站起身向后面走去。
“先生!先生!”外面孫老六急切的聲音傳來,不多時他就沖了進來,懷里還抱著剛被取名蕭秋雨的孩子。
“先生……這……這孩子,剛才開口說話了!”孫老六驚恐地道:“他問我這是何處?甚么朝代?真真是嚇死我了……”
顧西江剛要邁出的腳步停住了,他一轉身,就是滿面嚴肅。
“曰:此地禁不誠。”顧西江低吟一聲,問孫老六道:
“是真的?”
“真,比永樂帝賜給將軍的那些金子都真,我活了一百多年,還未見過這等奇景呢……”孫老六滿面恐慌:“只是這孩子問完之后就不說話了。”
顧西江卻忽然輕笑一聲:“你把他放在這兒,自去做自己的事罷,我卻是有個主意了。”
“曰,法度不再。”顧西江看著孫老六離去,忽然笑了,笑的很是燦爛。
“我不問你,我也不疑你,我只需你記得,你姓蕭,叫蕭秋雨,是蕭家人,這就足矣了。”
那躺在地上的嬰兒,似乎眼里失了光芒。
蕭秋雨,前世直隸人,某政法大學在讀大一學生……
“這……究竟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