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子前些天走了。
雖然一切都指向這個結(jié)局,但當(dāng)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了悲傷。
怎么會呢?我們曾經(jīng)是最好的朋友。
習(xí)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它讓人們加倍感受失去的痛苦。
我的習(xí)慣掩蓋了失去的必然性,但我對此一無所知。
佑子走之前,我們久違地談心,就像還在鎮(zhèn)子里一樣。
白天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個駝隊,之前我從沒見過駱駝,它們只在課本里存在。
它們高高的駝峰上鋪著皮鞍,長長的脖子上掛著駝鈴,丁零當(dāng)啷地從前方走來。
佑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像一團(tuán)熊熊的火焰在眸中燃燒。
那是我第二次在他身上見到那樣的眼神。我意識到一些事情將發(fā)生改變。
他攔下了正要離開的駝隊,拜托領(lǐng)隊停留一晚,他那樣懇切,時間又臨近黃昏,駝隊首領(lǐng)便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
晚上,我們撿拾了一些木枝燃起了篝火,他坐在我身旁,燃起的火焰映亮了黑暗中他的臉龐,稱得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梧千,我要走了。”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可是為什么呢?”
“我們明明可以一起走,為什么非要選擇離開?”眼前的火焰跳動著,它們那樣明亮。
他看了看我,眼神有些躲閃。
“梧千,有些事情只能自己一個人做。”
“有時候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們之前從沒有這樣。”近日積攢的怨氣讓我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他低了頭嘴角浮出苦澀的弧度,似是嘲弄地笑了下。
“梧千,沒有人能和你走到最后,我們也只有自己。”
他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那雙明亮的眼睛讓我說不出話來。
“在我們還小的時候,我告訴過你。那時候你還夢想著你的向陽花。”
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苦澀的笑容。
在我夢見那片花海的第二天,我拿著油墨未干的畫跑去了佑子的家。
那個時候,他還住在那條長而窄的巷子里,和他的母親一起。
佑子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屋子租了四合院最角落的一間,平日里照不到陽光,下雨的時候雨水會從屋頂?shù)目p隙里滴滴答答地漏下來。
我一到烏云密布的時候,就要飛快地跑到他家,幫忙把盆子放在縫隙下面,接住之后流下的雨水。
他的母親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丈夫死后沒有再嫁,帶著兒子艱難地過活,平時靠修補(bǔ)和浣洗衣物貼補(bǔ)家用。
雖然家里困難,但她從沒有讓佑子在吃穿用度上吃過苦。
那天我和佑子坐在四合院的門檻上,他的母親在巷子里擺了長凳做接來的零碎針線活計。
陽光很好,往細(xì)長的巷子里灑下來,讓人身上暖洋洋的。
佑子拿著我的畫,從左手拿到右手反復(fù)打量。
“這是你畫的嗎?”
“當(dāng)然啦!”
“嘿嘿,畫得真好……”他立刻說。
我聽了大為感動,不管他夸贊的是什么,他仍然是第一個對我的畫持肯定態(tài)度的人。
“可是我哥說這是幻想,我不可能找到這樣的地方。”
他看不得我沮喪的樣子,于是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有什么!你自己相信就好啦!”他很大聲地說。
我高興起來,再怎么樣,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支持我。
“那你長大想做什么呢?”我邊拿回我的畫邊問佑子。
他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他對我說:“我想當(dāng)個流浪者。”
“成為那種沒有目的地的旅人。”
那時他的眼神閃閃發(fā)光。
那天佑子挨了他媽媽的打,我第一次看見那個說話輕聲細(xì)語的女人發(fā)這么大的火。
她像瘋了一樣邊哭泣邊用手用力拍打著佑子。佑子也不躲,仍舊坐在那里,只是眼神一下黯淡下去。
“我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
“你竟然跟我說你要去當(dāng)個乞丐!”
“我就不該生你……”
我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他母親突然間的極端行為讓我手足無措,被那個陣仗嚇壞的我?guī)缀趿⒖瘫е业漠嬶w快地跑回了家。
我不敢回頭,身后傳來的叫罵聲和擊打身體發(fā)出的悶響讓我害怕。
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逃兵。
“你逃走了不是嗎?”他借著篝火點燃了煙。
“我只是很害怕,真的……”我本想說些什么卻說不出口。
他重重地抽了一口煙,吐出白色的煙圈。
“其實你不用感到抱歉,如果是我,我可能也會逃走。”
“但是除了她,你是我第一個分享秘密的人。”
“我以為你會理解我,因為你對我說,你的家人都不理解你。”
“可是我忘了,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別人。這不是你的錯。”
沉默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中充滿期待。
“我以為我再也沒有實現(xiàn)的機(jī)會了,可是現(xiàn)在它就在我眼前啊梧千。”
“我們給對方最后一次機(jī)會吧,我們再相信對方一次。”
那次他對我說了很多話,我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曾經(jīng)關(guān)上他為我打開的門,卻抱怨他為自己筑起了高墻。
現(xiàn)在那扇門重新打開了,門后的佑子閃閃發(fā)光。
太陽露面的時候,篝火熄了,他牽著一頭駱駝跟著駝隊走在最后。
“我試著放棄我的夢想去當(dāng)個普通人,一個木匠,一個裁縫或者一個清潔工。但我失敗了,因為我的心始終不允許。”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的話不斷在我耳邊回響。
我真的不了解他。
或許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梧千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