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4年上半年
廣德二年燈節才過,皇帝李豫幾日未朝,只見龍案上各方奏疏已堆積如山,于是沉下心,將那些已有定論者先行回詔:立雍王李適為太子,冊封禮儀定于元月十七;大赦天下;準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之奏,將其所領近十萬守兵更名天雄軍;準禮儀使杜鴻漸之奏,于祭奠天地鬼神四大時節分別加祭太祖、高祖、太宗及肅宗;敕令太子賓客薛景山為南山五谷(秦嶺之子午谷、斜谷、駱谷、藍田谷、衡裕谷)防御使,討伐正在谷間相聚為盜,為害一方的逃亡兵士及鄉里無賴子弟。
正當李豫詔書寫得手軟,放下御筆稍事歇息,就見御前侍衛邢延恩進殿跪地,伏奏道:“稟圣上,前日受皇恩不殺,令往江陵的老臣程元振,于昨夜于途中被害陜州。”
李豫聽聞吃了一驚,見延恩眼中有淚,知他與元振師徒之情甚篤,即道:“起來說話,可知是何人所為?”
延恩站起身哽咽道:“尚未察得兇嫌蹤跡。只聽營中有弟兄私告小的,魚統領曾說過:‘元振著女裝進京被捉,口稱只為面見圣顏,乞一微職終老,實則包藏禍心,伺機于圣上不利,罪不容誅。’程師父尸身又是在陜州發現,小的想來,必是魚統領陰使當地親信所為。還請圣上降旨查明,嚴懲兇徒及指使,程師父必銜恩九泉之下。”
李豫對老宦官橫死也是心中不忍。元振自是作惡甚多,引朝中眾怒,卻到底是自幼受其呵護之老奴,故當時力排眾議,不忍殺之,改為流徙。如今反遭暗殺,倒可平息百官悠悠眾口,于是長嘆一聲,對延恩道:“汝師父在朝中仇人甚多,難以查證。去傳朕口諭,將其好生安葬了罷。”
延恩只得領旨謝恩,抹淚退下。
此時內官又報刑部尚書顏真卿奉旨覲見,李豫召即入。只見真卿笑盈盈進殿,向皇帝揖拜道:“臣聞江南轉運使劉晏已將汴水漕運通道疏浚改道完工,從此江淮糧米可望每年數萬石送至關中,糧價將自平穩,再無‘天下乏糧,斗米千錢,宮廚無兩日積糧,百姓摘青穗以供禁軍’之難。臣為陛下賀!”
李豫微笑點頭道:“朕聽說當初劉晏將漕運弊病上報宰相元載,不理。是愛卿建言元載,就使劉晏全權漕務,方得以人盡其才。”轉而又道:“卿故已聽聞河北副元帥仆固懷恩近與朝廷略有嫌隙,朕有意遣卿往邠州宣慰朔方行營,并勸諭懷恩入京,朕將當面安撫之。”
真卿聞聽深揖一禮道:“陛下在陜州時,臣請旨召懷恩面君,尚可用忠義護駕之辭責之,要他共赴國難,他還有可以進見之原由。然陛下當時不準。今陛下已然還宮,他來既不是勤王,回營也無法釋疑部下,故此時召之,怎肯前來。且言懷恩反者,唯獨辛京曇、駱奉先、李抱玉及魚朝恩四人,其余群臣皆言其冤。陛下不如以郭子儀取代仆固即可不戰而使之臣服。近聞李抱玉之胞弟,汾州別駕李抱真因疑懷恩心存異志,已脫身返回京城。陛下既以懷恩為慮,何不召之以問對策。”
李豫即宣召李抱真。抱真上殿奏道:“仆固將軍雖自視功高,原無反意,只因氣憤遭人誣告,又有副將范志誠從旁攛掇,道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惹將軍疑竇叢生。初始只說忠奸勢不兩立,到如今與朝廷交惡,然其麾下朔方將士惟思郭公子儀,如同子弟之思父兄。懷恩無奈,欺言彼等,郭令公已被魚朝恩所殺,眾人誤信以為真,故為懷恩所用。陛下若詔令子儀重領朔方軍,將士們皆會不召而至也。”
李豫聽了深以為是,立召子儀進宮,道:“懷恩父子負我實深,又掌朔方勁旅,令我不安食寢。然將士們皆思大臣,如枯旱之望雨。大臣若為我鎮服河東,諸將士定不與懷恩同反。”隨即下詔令,以子儀為關內副元帥兼河東副元帥、朔方節度大使并河中節度使。
子儀領旨謝恩,奏道:“眾人皆知懷恩乃老臣舊部,本竭忠事君,卻因受人猜忌而公然作反,故臣憂心河南副元帥,臨淮王李光弼聞之生懼。弼治軍威嚴,沉毅謀深,將帥第一人,但不善自辯,不能以忠自明,甚恐圣上被讒邪所間,失卻信任,不敢進京朝拜。老臣以為圣上宜加撫慰感召,去其疑懼。”
李豫慨然道:“令功臣疑慮,我之過也。愿聞從何入手?”
子儀略為思忖,道:“光弼最是孝悌之人,曾對部將言道,常年在外征戰,愧不能奉養母親。老臣記得李母盧氏在河中宅邸時,年節常得朝廷賞賜。去年隨光弼移居徐州,遠離京城,水土不服,難免苦處。圣上若對其母更加撫恤,必深慰光弼之心。”
李豫遂下詔迎光弼繼母盧氏進京,賜青龍坊一處靜宅,厚加錢糧供給,以資安養。又使其堂弟李光進掌左射生軍,并加賞賜。
二月,子儀領百余親隨至河中蒲州。消息傳到河東汾州,仆固帳下諸將相顧私語:“我等隨懷恩謀反,有何面目見汾陽王!”于是皆思投子儀。
此時懷恩遣其子仆固玚攻打太原辛京曇,不克,又轉圍榆次,十余日未能取,急遣使請發祁縣之兵。兵馬使不得已盡給之。士卒急發未得食,行進遲緩,大將軍白玉及焦暉以飛鳴鏑射向落伍者。有軍士怒詰道:“將軍因何以箭射弟兄?”
白玉冷笑道:“我等今隨他人造反,終不免一死。橫豎一死,以箭射之有何傷!”
即至榆次,仆固玚怒責來遲,其中有胡人軍士答道:“我等騎馬欲速行,怎奈漢軍士卒拖沓而行。”玚聞之更怒,鞭捶漢兵,至眾人怨憤,互道:“小將軍偏袒胡人!”
當天夜里,白玉聞報子儀受任為河東副元帥兼朔方節度大使,已率兵入河中,急與焦暉私議道:“郭公仍被朝廷重用,我等從反罪大,不如殺玚,將功贖罪。”焦暉甚以為是。二人暗召幾十名親隨潛行,將仆固玚大帳圍住。白玉細聽帳內已有鼾聲,便與眾人一擁而上,先殺了守帳衛士,又沖入帳中將熟睡的仆固玚刺殺。白玉割其首以示圍聚之兵眾,高聲道:“玚隨其父背反朝廷,謊說郭公遭誅殺。適才某得報郭老爹非但未亡,還得任我朔方節度大使,已在往汾州途中。今殺玚獻其首級,以請朝廷不罪我等!”
次日,玚之死訊傳至汾州朔方大營,懷恩聞之震驚,忙入后營告知母親。其母最愛此幼孫,心痛不已,責道:“我幾番勸汝勿反,國家待汝不薄。如今眾心既然生變,大禍必將殃及于我,這可如何是好!”越說越氣,渾身發抖。懷恩深感愧疚,無言以對,只朝母親拜了兩拜走出后營。其母越發怒不可遏,提著隨身佩刀追攆兒子,口中喊道:“我為國家殺此賊,取其心以謝三軍!”
仆固見狀不敢稍留,含淚快步而逃,方得免殺,急率麾下三百親隨渡黃河向西北方奔去。行近靈州(寧夏吳忠),得知守城將領乃靈武留守大將軍渾釋之,懷恩即先送檄文至城中,只道率軍返歸鎮所。
釋之早已聞報仆固反,接信反復研讀,對部將道:“某覺此事甚是有異,想必懷恩之眾被朝廷追剿,潰逃至此,不可使其入城。”
眾將皆以為然。惟釋之外甥張韶道:“仆固或真是幡然悔改,率部來歸,怎可不接納。若是詐我,也可伺機除之。”
渾釋之尚在猶豫,懷恩一行快馬迅速,不等回信就沖入城中。釋之無奈迎接,安排食宿,思想勸他歸降朝廷。誰知夜間張韶私見懷恩,密語道:“釋之雖迎大將軍,實陰謀欲取將軍首級獻朝廷請功。”
懷恩聞聽大怒,道:“釋之何不念及多年同袍之誼,欲施毒手于我!”于是與張韶密謀,以其為內應,是夜哄釋之飲至大醉,殺之。懷恩于是收其部眾,并以張韶為統領。韶甚是得意,對部將道:“舅父素輕視于我,今掌其部,奈何。”
有人報知懷恩,頓起疑心,對心腹道:“釋之非陰險之徒,且乃張韶之親舅父,尚忍心背叛至其死,怎能忠心于我!”自此心甚厭之。后又思念當年與釋之共赴國難,血水交融之情誼,心痛懊悔。終一日尋細故杖責張韶,至其脛骨折斷,命棄之于荒城彌峨,不日凍餓而亡。
時有沁州都虞侯張維岳聽聞懷恩已逃往靈州,部將白玉及焦暉攜仆固玚之人頭正在汾州等待朔方節度大使郭子儀,心中轉起念頭,以為得可乘之機。于是率十幾名死士騎驛站之快馬趕到汾州,虛言安撫懷恩舊部,刻意親近白、焦二將,趁其不備誅殺之,并尋出玚之首級,遣人送至大使行營,報:“反將仆固玚乃沁州張維岳所殺,同為反叛之白玉、焦暉二將亦相繼受戮。”
子儀接報存疑,使牙官盧諒至汾州查詢實情。張維岳心中有鬼,殷勤接待并私贈錢帛與盧諒,使其回報:“維岳所言皆實情”。子儀因朔方軍心正亂,不及細察,遂奏報朝廷:“張維岳殺叛將仆固玚,即將首級送京。”
京中百官聞訊,皆入宮慶賀。李豫面對群臣慘然不悅道:“朕不能取信于他人,至使功臣憂懼,顛倒越軌,已是深感慚愧,有甚可喜可賀耶!”
顏真卿忙奏道:“陛下寬仁責己,臣工楷模。臣聞懷恩之母在其欲反之時,曾舉刀追殺之,今老夫人已流離失所,無人贍養,只與尚未成年的小孫女相依為命,請陛下善撫之。”見皇帝點頭應允,又道:“仆固已反,太原留守辛京曇必恐朝廷責其聳言逼反大將,宜遣使宣慰之。”
李豫道:“卿之請奏,甚合朕意。”遂連下兩詔:使車輦將懷恩之母及幼女接到京城,由朝廷優厚奉養;加封太原留守,河東節度使辛京曇同平章事(宰相位)。
一月后,懷恩之母在京壽終正寢。李豫命以皇親國戚之禮遇厚葬之,又收幼女仆固芙蓉為養女,留在宮中。
此時傳來仆固已達靈武老營,以朔方節度使之名招募逃散兵士,已集上千,儼然成軍。李豫即頒詔令:“懷恩功勛卓著于帝室,惠及于天下。其與朝廷之疑隙怨憤原是起于諸多小人,已察明其深心,本無他志;而君臣之深義,情同當初。但因河北既已平定,朔方也另有歸屬,宜解免河北副元帥并朔方節度使等使命,仍為太保兼中書令,大寧郡王如故。懷恩應入京朝闕,更勿有疑。”
詔令發出至靈武,懷恩置若罔聞,仍加緊招兵買馬,拒不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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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子儀抵達汾州,與眾將士相見。懷恩舊部皆率隊來歸,見令公即群集而拜,喜極涕零,又悲其晚到,朔方軍因懷恩而蒙羞。子儀一一撫慰,卻得知仆固玚原是白玉、焦暉等人誅殺,張維岳乃殺白、焦冒功,又賄賂盧諒為其遮掩。子儀問實大怒,即下令將牙官盧諒亂棍杖殺,將張維岳押送京城受審。
河東方安,子儀卻得報黨項入侵同州(陜西大荔),即召右兵馬使李國臣道:“我素知君力大過常人,屢建功勛,曾隨臨淮王堅守河陽三城,今抵御入寇之黨項,非君莫屬。”
李國臣謝道:“愿聞令公授計。”
子儀道:“黨項戎賊善于伺機出掠,一見官軍來剿,即逃入山中隱藏而實力不損。此番遣君前去,必得使其教訓慘重,故應以羸弱之軍居前,誘敵出戰。待賊盡出,則以居后之勁旅大舉掩殺,以重創其勢。”
國臣欣然領命而去,正遇黨項兵于澄城(陜西)北劫掠,遂用子儀之計與之交戰,大獲全勝,斬首并俘虜千余人。自此一方稍安。
五月,子儀自河中應召回朝,覲見皇帝。君臣促膝而談。李豫道:“近日吐蕃遣使來朝,言愿與大唐請和。朕已使宰相元載、杜鴻漸與蕃使議盟于興唐寺,然不免疑惑其為何此時來盟,不知大臣如何見解?”
子儀答道:“吐蕃實非請盟,乃伺機察看我國是否有備。若見我處處設防,則不敢為患。反之,來者見我并無防備,仍會如前大舉進犯,亦或更為兇猛,彼時國將不保。”
李豫點頭,又問:“公可有對應之策?”
子儀略為思忖,答道:“老臣已收懷恩屯于河中之數萬朔方將士,意欲分兵戍守蕃軍時常進擾之奉天(陜西乾縣),另遣輕騎巡視于野,監察其詭秘行徑。”
李豫執其手道:“大臣為帝國瀝血叩心,思慮周全,朕欲加封尚書令。”
子儀聞聽,肅然避席謝道:“君恩盛澤,老臣銘感于心。然尚書令之職,臣實不敢當。臣更以為既往只因安、史叛軍盤踞東都,故各州道設置節度使以控掌其要沖之地,如今大盜已平,而各路節使仍于轄鎮擁聚重兵,耗費百姓,臣請罷去節度使之職,由我河中為始,方可服眾,并請免我關內副元帥之職。”
李豫搖頭道:“免節度使之說尚可商議,公之副元帥斷不可免。”
正說話間,一內官神色張皇疾步進殿,手捧加急奏報,跪啟道:“城中盛傳仆固懷恩已領吐蕃及西戎來犯京畿,全城震駭!”
李豫大吃一驚,急展奏觀看。覽畢對子儀道:“此乃涇原(甘肅涇川)急奏,報懷恩招引吐蕃與回鶻等西戎約十萬之眾于河西集結,縱兵劫掠,更將入寇京師,公有何方略?”
子儀沉吟道:“懷恩不能有所作為。”
李豫深感詫異,問:“大臣何出此言?”
子儀答道:“懷恩雖勇猛善戰,卻對將士極少恩義,軍中士心并不依附于他。彼等能隨之來犯,皆因其中兵士多思歸故里。懷恩本是老臣偏裨部將,其麾下兵將皆臣之舊部曲,必不忍心與我鋒刃相向,以此可知其不能大作為。”轉而又道:“既使如此,臣也不敢以輕心待之。邠州距涇原僅百余里,防守羸弱,臣返河中后,即遣臣之子郭晞率一萬精騎赴邠州襄助節度使白孝德加固城防。臣亦親自率軍出鎮奉天,以成京畿之雙重防御,阻遏懷恩大軍。”
李豫含淚再執子儀之手,道:“先帝曾對大臣言:‘朕之家國,乃公再造。’如今禍亂又起,公更以父子之師御敵護國,忠心今古莫比,真大唐之幸也。我與公雖是君臣,實為同袍,今欲與公聯姻,結骨肉之親。待懷恩之亂平息后,朕將賜婚升平與郭曖。”
子儀忙起而謝道:“犬子哪有如此天福。”
李豫微笑道:“將門焉有犬子。”
子儀只得唯唯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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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已是六月,長安城里酷暑炎炎,號稱“關中火爐”的街坊里巷只在罕有的雨后方得些許風涼。位處城東南角青龍坊的李宅,只因坐落于曲江皇家芙蓉園之側,總比別處靜爽許多。
安玉丹隨盧氏老夫人住進這所皇帝特賜宅院已兩月有余,未得徐州府邸一絲信息。那日傍晚,她正在后門外曲江邊練劍,望著河上夕陽斜照,霞飛晚晴,水隨天去,鳥歸巢林,不禁悵然停劍呆想:“也不知千里之外徐州那人此時正在作甚?”就聽身后有人輕聲呼喚“安玉”。
她轉身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李光弼的親信部將張佑,頓覺意外,忙迎上去問道:“表兄何時來的,府中都安好?”原來他倆雖已知對方身份,卻改不過口來,他仍叫她“安玉”,她也仍喚他“表兄”。
張佑強作一笑道:“我今晨才進京,辦了事剛又拜見過老夫人,回了她老人家問話,知你定是也掛記徐州府中,問明你在這里,就尋了來。”
玉丹見他憂心忡忡,面帶愁容,不禁又問:“徐州府里可還安好?”
張佑長嘆一聲道:“別人都好,只是大將軍不甚好。”
玉丹聽了心中一沉,離開徐州時雖見他消瘦萎頓,大失既往的豐神俊朗,只以為是水土不服,將漸自復原,卻怎的不甚好呢,不由得追問:“他,倒是怎樣了?”
張佑道:“難得你惦記將軍。回想那日他大戰后回府,頭一眼看見你正陪老夫人說話,就問李良:‘安家小娘子何來?’答說是同郭府媳婦四娘子來看望李府王氏大娘子,老夫人留下了。我自是認得你,聽將軍稱你‘小娘子’,不由得大為驚怪,問道那不是安玉小郎君,次次送我緊要軍情,怎的是個女人?將軍搖頭道:‘那次她在太原城外叫住我,便認出她是先安帥之幼女,見她男裝,必有緣故,就不說破。’再問,也不多說。”張佑停了片刻,又道:“自老夫人與你進京后,大將軍終日長吁短嘆,卻從來少言寡語,遑論對人傾述心曲。我等部屬與管家都不敢多問,只好眼看他獨飲悶酒,暗自神傷。如今顯見得身心俱傷,也是一籌莫展。”
玉丹皺了眉頭道:“悶酒忒傷身,總該有人陪他喝,尚可釋懷一二。”
張佑搖頭道:“我曾試著陪了幾次,都只見他邊飲酒,邊捧著那頂鳳翅頭盔發呆,又不住撫弄頂上那紅盔纓和絲絳帶,仍是不發一語。后來我實在不解,便問管家李良,他說曾聽先前大娘子說過,那頭盔乃是先安帥贈與,頂上紅纓與絳帶便是安家小娘子你的親手女紅,卻不知大娘子從哪里得知。”他見玉丹紅了臉垂下頭,又道:“我于是方知營中傳言非訛,你與大將軍真有一段宿緣。只是恕我直言,既是當年因故錯過,如今事過境遷,安帥昭雪,你們男孤女單,又看似舊情不忘,不然你也不會留在兇逆史賊之營中為他冒險打探,卻為何不肯再續前緣,倒隨老夫人來了長安?”
玉丹被他問得甚是慌亂,只道:“老夫人舍不下我。”
張佑哼了一聲道:“我方才與老夫人說起此事,她道,原是要在來京之前說合你們成婚,也是先大娘子遺愿。哪知素來對老夫人百依百順的大將軍卻是避而不應,你也三緘其口,她又是繼母,不好勉強,想著來京后留你倆自處,還有想頭,不料你執意跟來……”
玉丹著急光弼現況,聽張佑扯遠了,抬起頭打斷他道:“你且說他因何如此一蹶不振?”
張佑頓住,片刻才斟字酌句道:“以我冷眼看去,應是前番吐蕃入侵之時,大將軍因有所疑懼,未赴勤王之召,然皇帝不但不怪,反賜金字鐵券,與護駕有功的汾陽王郭子儀俱圖形入功臣凌煙閣,于是深覺愧悔,又無從自表而憂思郁悶。那些部將中,兗州節度使田神功原最是敬畏大將軍,只因是首位勤王之藩鎮將領,得皇帝之重賞,自詡危難時見忠義,漸不聽大將軍調遣,還出言傲慢,語多嘲諷。傳至軍中,兵士們隨之暗中恥笑主將,演練時再不似從前令行禁止,戰戰兢兢,卻多有拖沓,若施責罰,竟有兵卒高呼‘君命尚可不聽,況一將之令!’將軍聞之,羞憤難當,回府只是狂飲,直到人事不知。李良私對我言,將軍幾次鼻血難止,還有仆傭見他如廁后留有黑便,皆不祥之兆。”
玉丹急問:“怎的無人勸他少飲,并為他延醫問藥?”
張佑道:“小娘子應知,李將軍一向孤行己見,哪會聽人勸,只是以酒當藥,拒不見醫。”停了片刻,又目光灼灼直盯著她道:“我看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慰其心,那便是你,安玉丹。”
玉丹一時愣住,半晌猶豫道:“老夫人那里……”
張佑立道:“老夫人已有言,她在此間衣食無憂,仆婦得用,你只管前去。”
玉丹緩緩點頭道:“你且待我與義母郭夫人辭行,汾陽王府在親仁坊,只相距幾條街坊。”
張佑道:“兩個時辰后,我在李宅門前候你,連夜趕路。”
玉丹不再多說,疾步來到親仁坊。郭府并無門禁與高墻隔阻,四門敞開有如通衢,她知義父已率兵鎮守奉天,遂徑直走進正院內宅,恰遇郭家媳婦稚俠從夫人房里出來,見了玉丹笑道:“安家妹子是有報耳神嗎,我才與婆婆說起你,你就匆匆忙忙來了。”
玉丹忙道:“我來與義母辭行,煩請四嫂代為通報。”
稚俠邊往回走,邊問:“妹子又要去哪里除暴安民?”
玉丹輕聲道:“去徐州。”
稚俠回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點頭,走進正房去。須臾出來對玉丹道:“夫人請你進去,嫂嫂就不相陪,只去燒香祝禱妹子得償夙愿。”言罷一笑而去。
玉丹進屋,見郭夫人已卸去日妝,更顯慈藹,忙揖禮道:“玉丹叨擾夫人了。”
瑞芝夫人將她拉到身邊坐下,溫和打量她道:“玉兒要回徐州看望光弼將軍麼?”
玉丹未料義母如此開門見山,語氣又是坦誠溫婉,好似在說一樁天經地義的事,直將她心中彷徨羞澀驅散,點頭道:“適才他的部將來說他近況堪憂。兒曾與夫人坦言此生不作他想,只要此人親口對我說一句‘悔不當初’,我心足矣。但他絕口不露心曲,因而我心已死,索性離開,只是剛才聽聞他病情日重,不免心有戚戚焉。”
瑞芝夫人輕撫其面道:“玉兒這‘心有戚戚’四字,就足見對李將軍深情未改。既然情深,何必與心愛之人一爭曲直,不如剖心以待。一生哪得盡如人意,生死也似晝夜替換,稍縱即逝。你與光弼已錯過多時,莫等過后跌足失嘆‘悔不當初’。”
玉丹聽著,心中所余耿介頓時冰釋,不禁含淚道:“兒聽說他狂飲傷身,又不肯延醫,兒不知怎樣勸得他珍愛自身。”
夫人沉思片刻道:“我聽你義父常言道,光弼忠義,有縱橫之帥才,其雄名威震三軍,平賊之功高于諸將,故肅宗贊譽其‘為我長城’。前次吐蕃西來進犯,若無光弼坐鎮徐州,東撫江南,王師不能抵御。且臨淮與河北田承嗣等諸強藩相近,也是其赫赫威名方能震懾群雄。然光弼雖韜略過人,雍容儒雅,卻太過潔身自好,遇事不善自白,只一味包羞忍辱,不與人言,獨自以酒澆心頭羞慚,焉能不病。玉兒此去見他,要緊的是多加寬慰,告知世人皆敬臨淮王‘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以解其心結,不留愧憾。”又微微一笑,望著玉丹道:“依我看,光弼此時最想見的只有玉兒,速去,勿令他望穿雙眼。”
安玉丹即同張佑晝夜兼程,三日后到了徐州。她一進府邸就聞著酒氣沖天,又見管家李良正使仆婦掃著一地酒壇和三彩碎片,忙問:“出了何事?”
李良低聲道:“前日有人來報大將軍,說是田神功在兗州縱兵搶劫行兇。郎主遣使責問,神功自恃首位勤王,得封河南節度使,又圖形入了凌煙閣,得賜免死鐵券,故倨傲不恭,不服大將軍責問,竟對使者道:‘臨淮王低首愧為人臣,抬頭不敢稱丈夫,何顏問責于田某!’適才來人將此話報知郎主,大怒,遂將手邊酒壇及三彩馬抄來擲碎于地,那都是郝將軍托人才從京城捎來……”
玉丹哪里耐煩細聽,急問:“他人在哪里?”
管家道:“我見郎主氣得渾身顫抖,已使人將他扶進內室。”
話音未落,只聽里面大亂,有人出來驚惶喊道:“大將軍吐血了!”
玉丹幾步沖進內室,只見李光弼被人扶著坐在床沿,正噴出一大口鮮血,月白色袍服的前襟及腳下錦靴已被染紅。她急忙對跟進來的張佑道:“我行囊中有止血金創散,速去取來!”又對管家道:“快去請名醫,告知病者嘔血!”自己徑直走到床旁,命人幫著將光弼口鼻抹凈,即扶至右側臥位,面朝床外,又抓過枕頭來墊其臉側,卻見有個東西滾到床角里。她顧不得細看,只想起盧氏夫人曾言“弼兒極是愛潔凈之人,見不得一星半點穢物”,當時她還好笑,戰場上殺人如麻就不厭腥穢?此時她不愿翻動他,就取出腰刀將那浸血的前襟割下扔掉,命家仆速將他污穢的靴襪扒去,并清理地面,去除血腥。
只見張佑一手托藥囊,一手舉茶碗湯匙進來。玉丹略為猶豫,遂坐到床邊,輕輕將光弼的頭托起,置于自己膝上,接過藥囊打開,取出一小包倒進他顫抖的唇間,就著張佑手中茶水,一勺一勺緩緩喂到他嘴里,柔聲命他咽下。看得出他已極度衰弱,仍遵其言盡力將口中藥水吞下。玉丹覺得他的身子不住在抖,知他因失血太多畏寒,忙叫將被子給他蓋上,又輕輕撫摸他浸著冷汗的臉,俯身在他耳邊細語道:“不妨事,有我在。”抬頭只見李良領著一位仙風道骨的清癯老人進來,言道:“此乃本城中名醫韓老先生,原是宮中太醫,告老回鄉的。”
玉丹忙將光弼的頭輕輕放回枕上,站起身請太醫診視。這老醫官抽了抽鼻子,聞到殘留的血腥味,就知出血量不少,又望了望雙目緊閉的病人,扒開眼皮細看,再摸了摸腹部,才端坐診脈。良久方站起身對玉丹道:“請大娘子隨老夫來。”
玉丹先是一愣,即知他誤以為自己是光弼夫人,也不及解釋,只隨他走到一旁。李良囑家仆守著郎君,同張佑也跟了過去。只聽韓太醫低聲道:“李將軍面色晦暗無華,目中無光,口有血腥,右腹摸到堅硬痞塊,小腹捫及有水振蕩,又加脈路細澀,空如蔥管,恕老夫直言,大娘子延醫太遲,將軍之肝脾已是氣血搏結,酒毒壅塞,為時晚矣。”
李良聞聽,忍泣問道:“我家郎君可有性命之危?”
太醫搖頭道:“也是難說。我這里特意帶了止血金丹,大娘子以冷茶與將軍服下,日服三次,每次一粒。若三日不再嘔血,再請我來診視,尚能有治也未可知。”說著從背箱中取出一個白色小瓷瓶,倒出九粒綠豆大小的殷紅藥丸,玉丹忙從衣袖里抽出絹帕接住,小心包了。太醫又囑道:“嘔血病人就要這般右側臥,面朝外,可減輕出血,又便于時時觀察,可見大娘子頗有見識。李將軍失血過多,不耐人眾聲雜,須得靜養,只宜留一親近之人在側,余皆在外靜候,傳呼可入。切記今日不可進食,須等明日此時方可少進濃湯軟粥,溫熱為好。”言罷告辭。管家將一封銀子奉上,親手放入太醫背箱,送他出去。
這里張佑命眾人退到外廂伺候,不準喧嘩,又幫著玉丹把一粒止血丹喂給雙目緊閉的病人服下,輕聲對她道:“小娘子這一路緊趕,每日睡不過兩個時辰,鞍馬勞頓可先去歇息,明日再來替換我。”
玉丹沉靜道:“我再不會離開他,就在床邊座椅上假寐就好。表兄自去外間歇息,有事喚你。”
張佑見她不容再說,不便勉強,見天色已暗,點亮一盞燈臺方才出去。
玉丹將座椅挪近光弼,見他昏沉睡著,倒還安祥,這才仔細打量起他來。今日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與心愛之人如此相近,剛才人多不覺,此刻卻是獨對,不禁砰然心動,耳熱臉燒。想著若非當年安賊起亂,一切都會有轉還余地。也許與他早結連理,水乳交融相依到白首,就如郭家義父母那般琴瑟和諧,體健家興。可面前他已是黑瘦羸弱,氣息衰微,全然失卻當年那般令人不敢仰視,豐神俊朗威儀凜然的模樣,直令她愕然而心生憐惜,只有那緊鎖的濃眉,挺直的鼻梁,緊閉的雙唇,堅實的下頜,依然夢中形象。她默然端詳,漸覺鼻中酸楚,眼中模糊,熱淚止不住滑落腮邊。
她拭去淚,不由得俯首貼住他冰冷的臉。他的名字在她心中縈繞已久,此刻就在舌尖,卻呼喚不出,只好輕聲在他耳邊把郭夫人那番傾心贊譽之言一口氣道出。稍停片刻又道:“夫人所言,將軍‘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道盡朝廷上下與三軍將士對將軍一世勛德之大正公論,那起小人之毀譽,不過蜀犬吠日,于將軍威名一絲無損。安玉并眾同袍只盼將軍把心思放寬,將養身子痊愈。”
玉丹貼住光弼還在娓娓而道,忽覺臉上溫熱潮濕,抬起頭一看,他緊閉的雙眼竟然涔涔流出淚水。她又驚又喜,脫口喊著他的名字道:“光弼,光弼!你醒了,聽到了,可知我是誰?”又緊盯他的雙唇,急待回應。良久,只聽他艱難說出“安-玉-丹”三字,似又昏睡過去,卻將頭頸費力扭動兩下。
玉丹第一次聽得自己的名字從他口中呼出,不禁悲喜交集,又以為愛憐之人睡得不適,遂將枕頭輕輕調整,卻一眼瞥見先前滾落床里的物件,竟是一頂頭盔。她忙探身過去,取在手上細看,正是父親生前為他特制,自己親手為之裝點的那頂鳳翅頭盔。但見盔纓褪色,絳帶磨損,他還一直頂戴,解下來也置于枕旁,不離不棄,卻不曾對她有半點真情流露,先時偶然不期相遇,也把目光瞬即轉開……
她含淚望他,口中夢囈般道:“郎君,你是生來訥口拙言,還是鐵石心腸?哪怕有你一句知心話兒,足慰我生平矣。盡管你凜若寒冰,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卻鬼使神差來你府中,照拂你病重的王氏娘子,撫慰孤寂老夫人,不理仆傭私議,更不在意你緘口不語。只看到你身影,聽得你聲音,哪怕就是你對人發怒訓斥,也活生生令我欣喜。王氏娘子逝去之前,還有老夫人皆幾番探我口氣,我說早已心如死灰,不復再燃。此說并非虛言,然夜深人靜之時我常自省,重溫舊夢必是苦多于樂,又見你心懷芥蒂難得開顏,何不就如君子淡水之交,兩下心安。那時老夫人進京,我恐與你獨對,令你難堪,就隨同離開,心中難舍也是無奈。”說著流下淚來,把手輕撫鳳翅盔,又細語道:“想來你夜夜與這頭盔共眠,又是怎樣深不可測之心思,我無從得知,唯一可知的是我不會再離你而去。”
她一直如泣如訴,也是太過疲累,竟抱著那頭盔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只覺有人輕輕推她,睜眼一看,自己已從座椅上滑在地下蜷著,又見張佑蹲在面前低聲道:“小娘子昨夜辛苦,管家已命人收拾了干凈廂房,安心歇息去。我著人在此宿值。”
玉丹從地上爬起身,抻了抻衣襟,看光弼還閉著眼,就輕聲道:“我說了不會離開他,不必費心。”說著,見昨夜抱在懷中的頭盔竟回到光弼枕邊,又問:“那盔是你放在他床上?”
張佑搖頭道:“不是。大將軍這些年慣常睡時頭盔不與鎧甲同放,只置于枕旁。”
玉丹聽了心中訝異:“莫不是昨夜他竟然從我懷中取回那盔去?”就不再多問,只使人將凈水送來梳洗。又讓張佑幫著另換了水,輕輕替光弼梳洗更衣。病人如嬰孩般由她擺布,只不睜眼,也無言,但她一時離了跟前,他就會躁動不安,呼吸促急。她暗自驚奇:原來他對她已是依戀不舍,不禁感慨萬端。從此除非必須,她決不離開他的病榻。夜里,她將座椅緊靠床邊,將他瘦骨嶙峋的手握在自己溫軟的手中,又不時貼偎他的面頰,使他知道她還在,因而心安。
如此安然度過兩晝夜,雖然光弼始終未睜眼,也再無一言,玉丹卻深信他已好轉,要李良明日再請韓太醫。
誰曾想就在第三日凌晨,玉丹正沉浸在小女郎時的幻夢中似醒非醒,卻聽得周圍人聲驚惶,腳步雜沓,急睜開眼,只見韓太醫已坐在床邊為病人診脈。
她方待開口詢問病情,就見太醫搖了搖頭,嘆口氣道:“大將軍已駕鶴西去,上報朝廷罷。”
玉丹聞聽,只覺眼前人物旋轉交錯,咬牙穩住心旌,方見光弼頭上戴著那頂鳳翅頭盔,她親手編織的絳帶端正系在頜下。她不禁雙膝跪地,伸手輕撫那張既無生氣又恬然安祥的面頰,又將臉貼到那已無心跳的胸膛,眼中竟流不出淚來。
此時李良拿出兩封信對張佑道:“此乃我家郎君生前所書遺奏,請張將軍轉呈圣上。還有遺言‘以往常年在外,不能奉養母親,余絹數百匹,皆分與兵士’,也請將絹帛帶去。”又將一信函交與玉丹,道:“此乃郎主病重時所寫,親自封緘,囑終逝后交與安小娘。”
玉丹接過信,遲疑著拆開來看,只見上面寫著一首詩:“逝去別汝恨無限,吾將枕盔入長眠。光弼玉丹緣不斷,再來相隨不計年。”讀罷方覺痛徹心扉,頓時淚如泉涌,如夢如癡。
幾日后朝廷得臨淮王李光弼死訊,朝野一片惋惜哀嘆。尚書省主事顏真卿即將光弼主戰的平定安史之叛十大戰役記下:常山之戰,雍丘之戰,九門之戰,嘉山之戰,太原之戰,河東之戰,鄴城之戰,邙山之戰,昭覺寺之戰及平浙東草莽袁晁之戰逐一奏表皇帝。表中道:“我皇唐之反正也,時則有若臨淮、汾陽,秉文武忠義之姿,廓清河朔,保乂王室,翼戴三圣,天下之人,謂之李、郭。今惜國柱傾其一,得年五十七。哀哉。”
李豫遂下詔追贈李光弼司空、太保,廢朝三日,謚號“武穆”。
杜甫聽聞光弼辭世,惋惜不已,即以詩悼之:
大屋去高棟,長城掃遺堞。
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龍匣。
雅望與英姿,惻愴槐里接。
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疊。
直筆在史臣,將來洗箱篋。
不久,臨淮王李光弼的靈柩由生前愛將郝廷玉等人,同依然身著男裝的安玉丹扶靈護持,送至長安青龍坊李宅舉喪。玉丹雖身姿娉婷秀雅,但男裝已久,冠帶自然,就有認得的,一向將其看在丈夫之列,無人說破。
皇帝遣魚朝恩前往吊唁,撫恤其母盧氏,又使京兆尹第五琦監主喪事。幾月后,光弼下葬于三原(關中平原,近臨西安)。出殯之日,李豫命宰相們與百官送葬至延平門外。駐守奉天的郭子儀遣使送挽聯致哀,上寫:“泰山其頹,梁木其壞。其生也榮,其死也哀。”
安玉丹幾近麻木,看著心愛之人靈柩入土,封頂,無淚,無言。眾人漸自離去,她獨立風中,心里還剩一個心愿。前幾日她去郭府,郭夫人言及那石國王子武昭拓已在西域重建石國并稱王,她遂打定主意前去尋他,將那只華美無比的金玉手鐲完璧歸趙。
此時她對新砌的墓葬喃喃道:“光弼,我去去就回。”
她不知道,武昭拓正率領其石國軍隊行進在仆固懷恩拉盟的西戎大軍中,向東挺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