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9年10,11,12月
十月七日子夜,野水渡唐軍營柵里不見一絲光亮,四下寂靜無聲,連秋蟲也似偃旗息鼓。黑暗中有幾百不速之客悄然摸來,東張西望竟不見門衛與巡兵,倒收住了腳步。夜色微光下可見人人手持利刃,寒光閃爍。其中有一壯碩威猛之領軍只對身邊人附耳幾句,幾百人立即分散將營地圍住,另有十余精兵隨他疾速入營,腳似不沾地一溜小跑撲向中軍大帳。
進得帳來,,只是漆黑一團,不知床榻置在哪里。那領軍正在摸索,忽聽一陣細細簌簌,又見眼前火星一閃,帳中瞬間燃亮一盞燈碗。但見燈前坐一唐將,正不緊不慢立起身掐滅手中火折子,口中輕吟歌曲,身邊卻無一兵一卒。領軍者暗自吃驚,持劍上前,與十余隨從把那唐將團團圍住,細看并非要拿之人,厲聲問道:“你是何人,李光弼現在哪里?”
那唐將不動聲色道:“某乃李太尉麾下部將,雍希顥。足下何人,深夜至我軍營何干?”
領軍之人道:“某乃燕將李日越,專為生擒你家主帥而來!”
希顥道:“惜哉,太尉已返河陽,囑某在此專候李將軍。”
李日越大驚,問道:“他怎知某今夜必來?”
希顥道:“太尉神機算準史賊將遣部將李日越,于子時前來劫營。某不盡信,便留下守營,以見證其算。實不想正當子時,果見汝進帳。”
日越驚愕失色,道:“真神人也!然某率五百死士前來,汝不懼全營灰飛煙滅耶?”
希顥聞聽,猛然拔劍在手,直指賊將,道:“太尉既料定爾來劫營,便已布下數千精銳在此,天羅地網,只待賊自來投。我何懼哉!”
日越一時目瞪口呆,與賊眾面面相覷,無語良久,忽擲劍于地,仰天嘆道:“燕皇之人算,不及李太尉之神算也!如此空手回營,斷無生路,不如就地歸降,也可洗脫逆賊惡名!”
隨從精兵們見了,也紛紛將手中刀劍拋擲。雍希顥見此情景,心中對大帥未卜先知又驚又敬,不禁問道:“李將軍真心要降?”
日越垂首,以左拳擊右掌道:“不降怎的,來時吾皇,史思明已明令,不得光弼便不準回見。如今就是捉了你去,再殺你全營,也難免一死。今日就此反逆為順,也是遵隨天道。”
希顥心中愈發敬服大帥,點頭道:“太尉固知李將軍乃識時務之俊杰,臨去已囑在下,將軍若決意歸順朝廷,即刻請去見他。”
日越與眾人皆誓言歸降。希顥命各自將刀劍收起,去召集營外賊兵,隨他入河陽面見大帥。
李光弼端坐大帳,見降將領眾賊兵進來,一齊跪到帥案之前,忙起身將其扶起,道:“久聞將軍大名,既已知順逆,棄惡從善,某將上報朝廷,奏請任用。日后同殿為臣,當以心腹相待也。”
日越及眾人感激涕零。弼又問:“某料史賊已得報朝廷所支派糧草已然屯駐河清,將軍可知遣何人劫我糧道?”
日越答:“便是果毅都尉高庭暉。”
光弼點頭道:“也是勇猛人才。”即寫一信,著日越選一精敏部下,攜去見高庭暉。
此時那高庭暉正在唐軍糧道倉稟里發呆。來時路上已接報河清這邊正在搬運糧草,由陸路車馬并水路舟船載往河陽。他率兵一路疾馳,待趕到時已是人去糧空。心下著慌,正不知如何去處。只見李日越營中一軍士來報:“我等吃李太尉算計,偷營不成,已歸降朝廷。李日越將軍即獲大禮相待,收為心腹。李將軍因與高都尉兄弟情誼,特使小的前來相告,并有太尉親筆一信,望早棄逆賊,共事明君。”言罷,從衣襟里摸出信來。
庭暉聞言大怒,抬手打落軍士手中之信,叱罵其背主求榮,命立即推出斬首。那軍士面不改色,只搖頭道;“小的來時路上已見高都尉此番劫糧一無所獲,回營必受重責。而都尉神勇不在李日越之下,歸唐必得重用。何不先展看李太尉之信,若仍執迷,再殺小的不遲。”
庭暉略為思忖,命左右拾起信來看。只見上面寫道:“弼久聞高都尉威猛過人,應為圣朝所用,以覓封賞。奈何附隨思明逆叛,不獨辱沒祖先,更留賊名于青史,豈不可悲可嘆。都尉若能幡然醒悟,歸順自救,弼擔保朝廷必不計前罪,委以重任,繼而光宗耀祖,蔭妻庇子,榮華無限。望都尉明決。”
庭暉讀罷,汗出心動,忙親自將送信軍士松綁,笑道:“某若歸順朝廷,所獲信重必過日越也!”即率千余兵馬隨那軍士入河陽降光弼。
弼親迎并安撫之,其部卒也收編軍中,又將高、李倒戈報奏朝廷。
部將雍希顥乘無人時問道:“太尉連降二悍將,為何如此輕易?”
光弼微笑道:“此皆人之常情。賊酋思明視本帥只知守城,不諳野戰。某便放出風聲,親去督糧并宿營野渡嶺,誘其偷襲。史賊果然以為有機可乘,急欲將我與糧草共得,故下死令于部將。李日越不能得我,不敢歸營;高庭暉劫糧未獲,也恐重罪,且都自視甚高,故皆來降。”
幾日后,皇帝制書送至河陽,任李日越右金吾將軍,高庭暉右武衛將軍,各連升兩級。二人歡喜叩謝皇恩。不提。
再說史思明先被李光弼破了自家數條苦心妙計,此番又連失兩悍將,胸中憤怒焦躁,不可言喻。加之得報河清野水渡一帶唐軍糧道已增防守,難以阻劫,于是立意向河陽三城施行強攻。即命偽宰相周摯率五萬兵馬攻南城,大將李歸仁率兩萬攻中澤小城,兩城得手后合軍攻取最大最堅實之北城。
十月十二日辰時(早八點左右),坐鎮中澤的李光弼接南城守將李抱玉急報,賊將周摯引兵數萬來攻南城。光弼略為思忖,問:“將軍可為本帥守城兩日否?”
抱玉回問:“兩日之后又當如何?”
弼答道:“過期如我救兵不至,任憑將軍棄城而退,不罪。”
抱玉領命,親自登城指麾。此時深秋,護城河水甚淺,眼看賊軍逼近城下,抱玉舉袍袖,揮令旗,立時萬箭齊發,如鐵幕阻住敵前軍。其后有周摯督戰,壯卒頭頂牛皮蓋,運云梯直達城墻下。卻遭城上砸下無數竹節木筒,里面塞滿干草油料,火藥已經點燃,一時人梯盡焚。也有冒死爬上城頭,卻被雉堞間伸出的長桿鐵叉叉住,連人帶梯推將開去,半空墜地傷亡者眾。周摯見登城不得,立命推來數十架石炮,齊朝城墻舊損處猛砸。抱玉命兵士垂下巨幅粗麻泥累搭(幔簾狀編織物,糊上泥漿,可緩沖石彈動能),使城墻破損有限。
兩軍攻守相持不下,直到紅日西斜。周摯令鳴金收兵,卻接城上射下箭書一封,忙展開來看,上寫:“城中糧物將盡,若將軍允諾不不令兵士屠城,明日申時(下午四點左右),某率全城百姓簞食壺漿,開城相迎。不然,抵死血戰,不惜魚死網破!”周摯讀后大喜,也作箭書射回城上,言明必不侵擾士民。于是收兵回營,報與史思明,亦大喜。
次日,依約定時辰,偽皇使一眾輕騎張黃蓋傘為幟,隨周摯大軍來到南城。只見城上降旗高懸,城門洞開,吊橋放下,傳出鼓樂之聲。思明不勝欣喜,思想自與光弼對戰,從未取勝,從今便要改弦更張。于是在中軍催促急行,恨不能一步入城受降。
哪知剛過吊橋,已進甕城的前軍忽傳出人喊馬嘶,頃刻多已跌入新挖成的陷坑。甕城上又飛下無數刀斧尖石,墜坑賊兵一片鬼哭狼嚎。再看城頭降旗已撤,只聽上面唐軍齊喊“休走了黃傘下逆賊史思明!”隨后一聲如雷巨響,形如巨斧的鐵閘落下,驚得思明坐騎跳躥起來,險些將他掀翻。他急忙勒馬回韁,顧不得黃蓋傘已被棄之塵埃,只管飛奔逃命,直沖過吊橋。城上李抱玉急命放箭,又傳令城下伏兵去追,高喊“拿著史賊者重賞!”卻哪里追得上。于是收兵,將陷在甕城坑里的殘賊砍殺殆盡。一時城中士氣大振。
這邊史思明不知身后幾多追兵,沒命逃回白馬寺本營。喘息甫定,竟得報先前留下守營之降將李忠臣已乘大軍離營,率五百親隨越柵突圍,往河陽投奔唐軍而去。
思明聞聽七竅生煙,對隨后奔回的周摯道:“俺已決意與光弼直面交戰,使之無葬身之地。河陽三城以中澤防守最弱,又連通南、北二城,聞報光弼在此城親自坐鎮,破之即得河陽。汝明日率兵前往增援李歸仁,務必速取中澤!”周摯領命。
不料光弼已命在中澤城外豎起尖利之羊馬柵墻,柵外挖壕塹寬深各二丈,又命辛京杲兄弟率部與歸隊前來的李忠臣于柵內防守。
弼于城上先見叛軍大將李歸仁領兵來攻,幾番被京杲與忠臣以機弩石炮阻于塹外,不得進取。午時不到,弼忽見已被逼退的叛軍之后有眾多援軍趕到,中間扯著一面“周”字大旗,便知是偽相周摯前來參戰,忙從北城調來荔非元禮助防。弼自在城上東北一隅立起小朱旗臺,以觀兩軍動向。
這邊元禮率部進入羊馬墻,見周摯正使壯卒推土以填壕塹,于是停兵靜觀,也不令辛、李二部干擾。賊軍見無阻抗,又仗人多勢眾,加緊推填。不到半個時辰便已推近城下,于東、西、南三面各填成八道,以備用兵。又以馬車載攻城械具,撞開幾處柵墻。
光弼于城上見賊軍步步逼近,本軍卻無動于衷,不禁疑惑,使人問元禮:“中丞(荔非已累功兼任御史中丞)坐視賊方填塹毀柵,晏然不動,居心何在?”
元禮反問使者:“敢問太尉意在堅守,抑或出戰?”
光弼回道:“中澤戰場狹小,賊我猶如兩鼠相斗于穴中,必為勇者勝。本帥實欲出戰。”
元禮又問:“既欲出戰,賊軍正為我填平溝塹,清除柵墻障礙,某為何阻之?”
光弼釋然,答道:“中丞所思甚妙,某不及。”
元禮只待柵墻多處被撞開,便將袍袖一揮,率數千敢死之士猛然沖出,揮刀挺戈殺向敵陣,直逼其退后數百步。但見其戰陣堅固,實不能一次挺進便摧之,不如暫且以逸待勞。于是將“拳頭”縮回,退兵墻內,待賊軍懈怠之時再行出擊。
光弼在城上看得真切,見元禮戰無多時便又退回,疑心因其才接任一鎮節度使,欲保留本部實力而虛與委蛇。頓時鐵面生怒,急命使者以召,欲殺之以儆效尤。
元禮不應召,使者回報光弼:“荔非將軍有言:‘賊與我交戰正當緊急,何召某而貽誤戰機?’故不至。”
弼于是強壓心頭之怒,眈眈以視城下。只見元禮之兵雖退聚柵中,乃持戈以待,并無怯陣之態。賊兵望其勢,畏懼不敢近逼。相持既久,賊現疲態。此時元禮一聲猛喝,手持雙矛當先躍出。其部下將士隨之鼓噪沖出柵墻,縱橫擊殺,將幾條血路沖破敵陣。賊軍雖眾,陣地狹緊無法施展,倒是互相踐踏而死者眾,無奈急急撤出中澤。
光弼出城親迎荔非等諸將,道:“元禮多謀善斷,真將才也。然賊軍攻南城已是大敗,又于中澤失利而退,勢必集大軍轉攻北城。本帥將親臨指麾,以確保北城無虞。”于是留下元禮及辛氏兄弟留守中澤,以防賊軍反撲,自領數十精兵直奔北城。
弼才由南門進城,便接報賊軍悍將劉龍仙正率軍在東門挑戰,忙登樓觀看。只見城下萬人軍陣之前,有一虎背熊腰之賊將坐于馬背,將右腳抬起置于馬頸鬃毛間,斜著身子不住叫罵。
原來史思明專喜以穢罵奪敵心智。他知光弼一向至孝,侍奉繼母盧氏甚恭,更潔身自好,視聲譽如命,不近女色,不蓄妾室。于是選膽壯聲高之部將劉龍仙,如此這般教唆一番,領兵前來罵陣。
果然這劉龍仙一見光弼與眾將上樓,罵聲更高,使兩邊皆可聽聞,且出言越發污穢放肆:“樓上聽了,皆言李光弼乃至孝之人,父喪不入妻房。怎知他不入妻房,卻入年幼繼母之房,直將三綱五常一并淪喪……令前妻氣絕,后妻病篤,鄰女無愿為其妾室者……”
光弼聞聽怒目切齒,四顧左右問道:“誰愿前去取那丑賊狗頭?”
一旁仆固懷恩握住腰間圓月腰刀,請道:“某取之如探囊取物,愿往。”
光弼止道:“休令惡賊污血玷辱大將軍寶刀。另有何人敢往?”
只聽人群中有人高聲道:“某愿往!”
光弼循聲張望。左右有人指后面一裨將道:“白孝德自言愿往。”
光弼召之上前,見他年紀不過二十,一派斯文清秀,戎裝書生模樣,不禁疑慮,問道:“君須幾多兵士同往?”
白孝德略顯拘謹,答道:“末將愿只身前往。”
光弼點頭道:“君固勇,但本帥不可枉失一勇士。君請直言所需。”
孝德道:“既如此,愿請五十精騎候于城下壘墻之內,以為后繼。見我得手,便一齊沖出追殺。并請城上同時擊鼓鳴金,以壯我聲勢。”
光弼聞聽,撫其背道:“后生可畏,當羞羅成!”于是命為其打開城門。
白孝德一人一馬出城,脅下夾兩桿特制蛇矛,輕便銳利,不急不緩策馬走過護城河吊橋。懷恩望之,對光弼道:“恭賀大帥,此小將大功已成也。”
光弼怪而問道:“賊我尚未交鋒,何以知之?”
懷恩道:“勝者不在奮勇,而在沉穩。看此小將攬轡神閑氣定,如同信步,故知其穩操必勝之數。”
光弼尤疑信參半,專注賊軍陣前。
那賊將歪坐馬背罵得正歡,忽見一清俊唐將騎馬徐徐而來,便伸手拉弓搭箭,卻見對方向他連連揮手致意,不似求戰,倒似前來投降,遂垂下弓箭,等他上前。
那唐將行至十步之遙,勒馬駐足良久,見劉龍仙口中仍是詬罵不休,瞋目問道:“逆賊識我乎?”
龍仙斜睨一眼,道:“無名小輩,誰也?”
來將道:“我乃大唐將軍白孝德也!”
龍仙咧嘴嗤笑道:“爾何方豬狗,敢來劉爺馬前通名叫陣!”
孝德見其毫不在意,忽大喝一聲,如犍牛吼地,躍馬挺矛直刺過來。龍仙急側身躲閃,已被刺穿肩臂,手中箭矢砰然墜落。
城上李光弼看得真切,立命金鼓齊鳴,城下五十精騎隨之如猛虎出山,沖向敵陣。劉龍仙受傷不能還手,又不知沖來多少唐軍兵馬,慌亂中棄陣奔上護城河堤,兜圈欲逃。白孝德哪里肯放,挺矛窮追,終將龍仙挑于馬下,割其首級,炫耀于敵陣,昂揚而歸。
賊眾見已失主將,驚駭欲逃。忽從陣后涌來千軍萬馬,以為唐軍從后包抄,皆欲下馬乞降,卻見為首一面“周”字大纛,方知是偽相周摯率軍來援。立時士氣復燃,重聚帥旗之下。
光弼見賊軍此番來勢更兇,又見左右部將錯愕,便指城下道:“諸君請看,賊兵雖眾,喧囂卻無陣形,實不足畏也。不過午時,本帥必勝之。”于是命李忠臣、高庭暉率千人出戰那些已沖過護城河之賊軍。二將立功心切,身先士卒。但無奈賊眾,本部傷亡過半,戰到午后,終不敵而退回城來。
光弼急召諸將商議,問道:“賊眾我寡,兵員驟減,不可多方迎敵。諸君觀敵陣何方最強?”
部將郝廷玉道:“某見賊于城西北一隅布陣甚是嚴密。”
光弼問:“本帥即遣郝將軍出戰,欲請兵幾何?”
廷玉道:“五百精騎。”
光弼只允其三百。又問:“何處次之?”
部將論惟貞道:“城東南隅也布有重兵。大帥若遣末將出戰,請鐵騎三百。”
光弼道:“惟貞出自吐蕃噶爾英雄家族,聰秀有膽力。本帥與你鐵騎兩百,信不辱命。”又對仆固懷恩諸將道:“君等各率本部抵御攻城之敵,須時時眼觀本帥令旗而動。見我緩緩揮旗,則任憑汝等見機行事,各自為戰;若見我將令旗疾速向地連揮三下,各部則萬眾齊聚,戮力同心,決死一戰。凡見有怯戰后退著,本帥立斬不饒。”說著,伸手從護衛親兵腰中抽出一柄雪亮短刀,插入自家靴筒,對眾將士拱手道:“兵戈交戰,危急兇險。某身居三公太尉,斷不肯死于逆胡之手而長其威風,挫王師之勢。萬一戰局失利,諸君死于陣前,我即以此刀自戮于城上,決不令君等獨死,黃泉路上你我仍是同袍!”
將士們聞聽群情激昂,各部整齊人馬,一時鼓角齊鳴,喊聲四起,分幾路沖出城去,與賊兵搏殺。頓時城外塵土大起,人馬猖狂,旌旗難分,槍矛爭強。
光弼于城上觀陣麾指,忽見大將郝廷玉拖刀只身回奔,大驚道:“廷玉一向作戰勇冠三軍,此時敗回,恐引全線潰退,我之指戰危矣!”于是只得忍心命督戰使者前去取愛將首級。
廷玉奔至城下,正遇持刀使者,忙告知:“某因坐騎中箭倒亡,回來換馬再戰,非怯戰而退也!”
使者即高聲回報城上,光弼命其讓馬。廷玉得馬飛身而上,舉刀再返戰場。
時有親兵因見大帥連日接戰,晝夜運籌,分兵布陣,難得休眠,便取來一把交椅(可折疊之繩椅,又稱胡床),置其身旁。光弼見了,一腳將椅踢碎,怒道:“城下將士正拼死與賊惡戰,為主帥者豈可稍歇?”親兵忙收拾碎椅,唯唯而退。
弼忽見一處有賊軍步步進逼,而本軍畏縮不前,急俯身細看,乃是仆固懷恩父子見賊將周摯重兵鐵騎,其勢洶洶而猶豫退避。弼大怒,立命取那父子人頭。仆固玚一眼望見督戰使者提刀馳來,急示意父親。二人重又躍馬橫刀,分兵兩路狂呼殺入敵陣,率先進入決戰。
不到一個時辰,光弼見本軍各部越戰越勇,賊將周摯卻是疲于應戰,顧此失彼,于是將手中令旗接連指地揮動。眾將見了,一時聚攏合兵,個個身先士卒,呼嘯沖入敵陣。后面兵眾見主將們慷慨赴死,皆無懼色,于是群情昂奮,沖殺陷陣,聲震天地。賊眾見唐軍忽如鐵拳出擊,來勢兇猛,一時陣形大亂,跌撞潰逃。主將周摯不能止,竟自領親兵數騎逃去。懷恩父子各生擒賊將徐璜玉、李秦授。作戰東北隅之郝廷玉因兵寡,追趕敗將李歸仁不及,使逃往懷州。
此時正在南城督戰的史思明尚不知偽相周摯大敗,仍接連發動攻城。光弼命將數十賊俘捆了,驅至黃河北岸,令其觀看。思明見了,知此番河陽之戰敗局已定,只得含恨切齒,收兵返回白馬寺。
光弼命清點南、北及中澤三城戰績,共計殲敵近三萬,俘囚上千。郝廷玉來報,賊將李歸仁已占懷州。光弼慮及彼處從北面俯視河陽,若與南面洛陽史思明相呼應,本軍不足四萬兵馬將受十幾萬賊軍腹背夾擊,后果難堪設想,即點兵兩千交與李忠臣,道:“兵貴神速,將軍乘李歸仁立足未穩,一舉奪回懷州。此賊曾是君之手下敗將,此戰必再敗于君!”
果然,兩日后得忠臣捷報:李歸仁已棄懷州,敗歸洛陽。光弼著他就地駐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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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陽大勝,飛傳朝廷。皇帝李亨轉憂為喜,即頒詔書,參戰諸將盡皆封賞,如李忠臣授殿中監并陜西神策軍兵馬使,天下兵馬副元帥李光弼加授司空兼中書令。
京中閑居的郭子儀聞訊意氣勃發,不能自己,即致信太子李豫與前方李光弼,征詢若乘此大捷之際襲擊范陽可行否。二人回信,皆言若有此舉,必令史賊首尾難顧而撤回鳩巢,則兩京危機可解矣。子儀得信,底氣更足,于是上奏表,愿率近期歸隊的幾千朔方部曲突襲范陽,與光弼成南北犄角之勢,迫使賊叛撤軍,再圖聚殲。并諫言:“賊連戰連敗,士氣大減。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
李亨覽奏,復想起謀臣李泌三年前之奏諫:“我(王師)常以逸代勞,避其鋒芒,去剪其疲……命建寧王為范陽節度大使,與光弼相犄角,以取范陽。賊失巢窟,當死河南諸將手……”當時并未采納,非不認同,實無力也。只因初始即位,皇帝行營遠在靈武,且江淮租庸(國稅錢糧)漕運被叛軍阻斷,調兵運糧皆難通行,故而作罷。子儀今日再諫此策,已非當時可比。正巧太子進宮請安,便征問其意。
李豫道:“史賊梟怪,僭越稱帝,又南下進犯東都,意指西京,其奪我大唐之野心明昭天下。然賊此番傾巢以出,只留其次子朝清鎮守范陽。此子驕橫,但決無征戰閱歷,手下兵士不足一萬。若使我老帥子儀征討之,有如牛刀殺雞,不須重兵即可將丑逆窩穴一舉擊毀。那些附逆之北兵聞家鄉遭創,軍心必然土崩瓦解,不待血刃而逃歸。父皇天縱聰明,必知此乃天與我時,不可坐失矣。”
李亨頻頻點頭,深以為然。待太子走后,正欲使李輔國傳中書省擬旨,卻接報鄂西襄州將領康楚元作亂,劫掠上供朝廷之二百萬緡錢及萬擔米糧。亨急遣欽差曹日升將軍前去招安,楚元拒招,繼續為害一方。此燃眉之急,亨恐各地掌兵依樣畫葫蘆,都來亂搶朝貢,只得連日與朝臣商議發兵平亂,便將北伐范陽之事擱置了。
幾日后正值“臘祭”,張后邀皇夫來中宮共食赤紅豆粥,祭奠釋迦成道之日,以期佛緣深厚,祛疫迎祥。席間,張后挨近夫君道:“臣妻聞太子近日勸陛下使郭子儀發兵范陽,頗以為不妥。”
亨聞之不悅,但仍和顏道:“朕愿聞皇后見教。”
張后道:“史賊乃一方梟雄,并無深謀遠慮,犯我大唐有如以螳臂之鋸,毀車輦之輪。況且曾受朝廷封爵,未結深仇大恨。據妾所知,其深恨者只李光弼一人,故欲除之而后快。陛下若將光弼削職罷官,或流徙偏遠,以平思明之恨,必然息兵而去。抑或重歸朝廷,也是可期。”
亨甚不以為然,問道:“撤貶光弼之后,史賊仍不肯罷兵,又將如何?”
張后道:“宮中神策大將軍魚朝恩知兵法,通易經,可代光弼之職。”
亨冷笑道:“鄴城一戰,已見其僅鷹犬之才,只可供驅使而難統御大軍也!”
張后知皇夫諷她曾一力舉薦此內官,怫然不悅道:“此敗非朝恩之過,乃因各藩鎮節使不服朝廷欽差觀軍容使,各自為戰,以至兵敗潰逃,又沿途恣害百姓,禍亂鄉里。妾因此更是憂慮藩將們自恃功高,擁兵自重,起不臣之心。”
亨聞聽一驚,忙問:“皇后何出此言?”
張后道:“臣妻聞流言,有人私問子儀:‘唐廷昏亂,人心背向。而將軍英才俊偉,威震天下,何不取而代之,強似戰戰兢兢受人驅使。’更有人言道,朝廷可戰者,皆出自朔方故營舊部,只知郭、李,不知皇上。如今陛下將其留養京中不過數月,卻又召集失散部曲近萬,足見其一呼百應,可令天下。似彼等功高蓋主之驍將,豈甘永作池中之物?那安史二賊皆為上皇寵信之封疆大吏,君恩齊天,仍不守為臣之道,并作妖孽,顛覆重器,僭越稱帝。反觀朝恩等內官日夜侍君之側,名為奴婢,實似家人,生死相隨之情,遠勝骨肉。那朝恩本可以只在宮禁內行走,安室利處,卻以君事為己任,周旋于悍將驕兵之中,忍辱負重,甘為陛下之舌眼。那起言說朝恩不宜領軍者,可有為君上赴死之心耶?”言罷目光灼灼,逼視皇夫身旁侍立的李輔國。
那顯宦見狀,知張后疑他對皇上進讒言,心中且懼且怒,忙跪于帝前道:“圣人明鑒,老奴何曾言及朝恩不是。只道郭令公面對挑唆,正顏厲色以拒,忠心維護皇權。此亦非老奴一家之言,朝廷百官無人不知郭公胸懷忠亮,以身許國之高義,為歷代君王可遇而不可求之純臣也。”
張后從未聽過這權傾朝野的大宦官如此盛贊他人,十分訝異,卻也無話可說,只嬌嗔滿面望著皇夫。
李亨其實樂見愛妻寵宦相斗,因而望其卵翼而爭獻忠心,他便可居高臨下操控。但見皇后近來越發肆意大膽,公然置喙朝政,今日竟妄議帝國兩大中流砥柱,實在可惱。其言雖說中他久蓄心中之隱憂,但口氣之恣肆卻令他心生芥蒂。于是含糊道:“今日豆粥極是綿軟,甚適朕口。本當與皇后共禱佛祖,然宰相第五琦接連三次上奏,要鑄新錢幣乾元錢與重輪錢,與上皇朝之開元錢共使流通,以解幣荒。茲事體大,需與群臣共商,不能久留中宮,還請皇后見諒。”言罷,不管愛妻花容變色,由輔國扶上玉輦,徑自離去。
路上李亨問道:“朕與太子議北伐范陽,并無他人在場,怎的皇后便知道了?”
輔國忙上前答道:“那日紫宸殿上原只有陛下與太子,并老奴君臣三人。中間曾有魚朝恩因稟報禁軍瑣事,入殿候旨,怕是聽了些言語去。”
李亨作色道:“朕固知朝恩忠心事君,屢屢準其所請。然不免得寸進尺,竟使皇后一再為其發聲。卿為師傅,該時時警訓之。”
輔國心中暗喜。唯唯承諾。
李亨又道:“史思明乃兇頑狡賊,非光弼不能制之,朕欲更加賞賜。子儀所奏北伐范陽,暫且罷議。”
唐皇此時萬想不到,其金口吐出“暫且罷議”四字,將李光弼等人浴血苦戰贏得之滅賊最佳戰機喪失殆盡,帝國再現累卵之危。此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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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郭子儀上奏北伐,靜待幾日,仍如石沉大海,不見敕書,也不得皇上召見,深恐有失戰機,于是換朝服進宮面君。來到大明宮前,正遇王強林帶禁軍當值,即請代為通稟。
不一時李輔國出來,笑盈盈對子儀道:“圣人已覽令公奏表,知公雖閑賦京中,仍心系國事。然近日朝務冗繁,邊鎮頻起兵亂,圣人難以北伐為首要,還請令公自回,修身養息,安享天倫。”
子儀心有不甘,固請面君以陳己意。然輔國揖別,揚長而去。子儀只得怏怏回府。
郭府夜膳過半之時,王強林伙同郭曖前來蹭食。瑞芝夫人正與愛女郭和蘭陪夫君用膳,見他二人進來,忙使二管家郭義招呼廚下更添菜肴。女郎和蘭芳齡十六,生性羞卻不肯出嫁。子儀夫婦因她是幺女,愛惜備至,并不催她。見小哥郭曖與其威武長官進來,忙避席欲走。
郭曖拉住她笑道:“怎的八妹又要走,王將軍已是常客矣。”
子儀也道:“強林與曖兒情同弟兄,蘭兒也可認作義兄。”
和蘭不語,含羞自去。郭夫人微笑打量強林,告辭去了兒媳稚俠房中。
這里膳后,三人至書房用茶。強林問道:“令公今日入宮,可是為著北討范陽?”
子儀道:“圣上自有兵甲在胸,某尊圣命而行。”
強林道:“日前聽聞魚朝恩在禁軍中傳言,令公已失圣上歡心,不但收回兵權,連舉薦的一個小小縣令都不得選用。此等離間君臣之言,也是有意中傷令公威望,令人不齒。”
子儀泰然道:“王將軍應為某慶幸也。圣上常被鎮邊武將挾制,不得已而有求必應,看似恩寵,實乃猜忌。圣上不準某之舉薦,實為視某如心腹手足,另眼相待也。”
強林釋然,點頭道:“令公真乃明月入懷,敞亮大度。卻又聽李輔國言道,那魚朝恩竟游說皇后為其進言,欲取代李太尉坐鎮河陽。幸而圣上不準,不然京城危矣。”
郭曖插言道:“此宦豎竟欲以羊易牛,不知天高地厚。”
子儀大笑道:“曖兒學不求精,亂用典故。為父要你讀史,可有些許感悟?”
郭曖道:“已讀司馬遷之《史記-伍子胥列傳》。”
子儀含笑對羽林將軍道:“適值王將軍在座,與某共聽孺子謬論,如何?”
強林拍掌附和。
曖靦顏道:“太史公盛贊伍員為父兄之枉死雪恨,含垢忍辱十余年,終將仇人楚平王掘墓鞭尸,乃是棄小義,雪大恥,終究垂名于后世,尊其為烈性大丈夫也。然兒子對此說頗有存疑。”
子儀道:“可說與為父一聽。”
郭曖凝神思忖,片刻方道:“依司馬氏所言,伍員乃天下至孝之人。只是兒子讀到員去國之時,曾與好友申包胥訣別,言道:‘我必覆楚!’包胥道:‘我必存之!’后伍員果借吳王闔閭之兵滅楚,將殺父仇人鞭尸三百。此時申包胥逃難在外,托人叱他此舉太過,違背天理。伍員回道,其命有限,偏要倒行逆施。包胥于是求救于秦哀公,不許,遂連哭七日七夜,不絕于聲。哀公憐而遣兵車救楚驅吳。兒之惑在于人應效仿子胥之大孝,抑或申胥之大忠耶?”
強林聞聽點頭道:“我也曾讀列傳此節,只是感佩伍子胥獨忍垢恥,立志報仇,卻未深思如此。今愿聞令公釋疑。”
子儀沉吟少時,道:“曾子曰:‘事君不忠,非孝也。’三綱六記之首曰:‘君為臣綱,君不正,臣投他國。’某觀伍員非真孝也。楚王暴虐,員可投他國,以延血脈。彼卻引吳伐楚,為償其一家之私仇,而令故國萬千生靈涂炭。無辜者何罪之有,豈非喪心之小人耶?某若是其父,必不肯與之九泉相見。似子胥有勇而無禮,一意孤行不顧道義,只知有親不知有國,仇一人而戕一邦,自以為行大孝,實為荼毒宗社,行小孝而滅大義,某不欲子孫效之也。”
郭曖仍帶疑色問道:“然《禮記》曰:‘父之仇弗與共天。’伍員又怎能忍下?”
子儀道:“戴圣此言,只涉關民間及邦國間之仇,不適君臣。一國之君統御四海萬民,凡事難一一明察。君側又偏多小人,搖唇鼓舌以惑圣聽,大奸似忠以固寵信。故為君者多疑猜忌,乃天性。古有‘君子無罪,懷璧其罪’之說。然忠臣難為亦不難為。遇邪臣欺君罔上,蒙蔽圣聽,自可敬而遠之,再作申述。或將心比心,推己及人,便可釋懷,不因私仇而智昏。又為臣者是君之臣,更是社稷之臣。《禮記》曰:‘以事父之心以事君,便是敬國。’由此忠君方能愛國愛民,忠君即是以天命皇權為依托,求仁得仁,一展自身雄心宏圖。”
強林為子儀添茶,聽他又道:“某自幼立志盡忠報國,練文習武。僥幸于武皇朝得中首科武舉狀元,更是意氣勃發,投身軍旅以求功業。然此后三十余年微功雖有,勛業無緣。不期安史二賊突起逆亂,太上皇慧眼獨到,敕命某破例居喪之制,率兵勤王。某于是受命于敗軍之際,奉旨于危難之時,方得有收失地,復二京之建樹。當今圣上更是托某以家國。凡申報之軍需糧草,無不傾國力以供;凡軍機要事,皆與某商議,常似古圣賢掃榻以待,移樽請教。某眼見圣上為蕩除妖逆,廓清寰宇而寢不安席,食不知味。如此兩代明君寬仁進取,勵精圖治,為亙古難得,實乃臣子之大幸也,豈可不報以赤心耶。”
子儀說到此,已是淚光點點。
聽者二人中郭曖猶可,王強林不禁肅然起敬。心想自靈武擁立至掃兇除逆,與令公相處近四年,親見其應變將略,伐謀而后戰,戰則勇為士卒先,每每奉為師表,仰為父執。今又聆聽這一番肺腑之言,更見其高義亮節,于是由衷道:“聞公一席教,似讀圣賢書。日后還要常來討教,令公莫嫌弟子冥頑。”
子儀呵呵笑道:“似王將軍這般雄健儒雅,頗有乃祖遺風,故為帝國棟梁,朝廷倚重。小兒郭曖年幼少知,還望將軍亦師亦友,常加訓誡。”
強林笑道:“虎父無犬子,英雄出少年。在下早視令郎為兄弟,為師則不敢也。”
賓主相談甚歡,一個時辰后方盡興告辭。郭義送客,有意無意朝花廳那邊繞行。郭曖正在奇怪,卻見嫂嫂稚俠正同八妹在那里弈棋。只聽得一聲脆音道:“起東六南十置子。”另一嬌音道:“起西七南十二置子。”
曖忙扯住強林道:“過去瞅瞅。”不由分說拉了就走。郭義拱手自去。
無巧不成書,那王強林恰是羽林軍中有名棋癡。平時見人對弈便走不動,不當值時便邀同好之僚屬在營中布棋。又常求教于宮中首席棋待詔王積薪,得其親授《圍棋十訣》,被贊已達邯鄲淳所設九品制之“四品通幽”(一品入神最高)。只是近日此老兒舊疾復發,已請辭宮中奉召。同僚棋藝不精,羞與之對。郭曖只喜觀棋,不肯下手。他早已心癢手癢,聽得那姑嫂棋語在行,欣然隨郭曖進了花廳。
郭家兒媳稚俠見兩人進來,忙對郭曖道:“嫂嫂已輸八妹兩局,六弟助我!”
曖推辭道:“我只觀棋,上不得陣。王將軍倒是下得一手好棋,何不傳授幾招?”
稚俠順勢搭音道:“便請王將軍不吝賜教。”說罷起身讓座。
強林先還謙讓,但見棋局新布,又看和蘭小娘子手執白子,眼中似含期待,并無先前怯避之態,便爽然坐下,摸出黑子。
強林初時因對方是女流,不甚用心應對。誰知和蘭之棋形薄而靈活,不到半個時辰竟贏得一局。強林大奇,第二局便不敢掉以輕心,布起厚重之局,一炷香功夫即扳回一城。第三局也是強林輕取。和蘭意猶未盡,欲再布局。郭曖知強林棋藝了得,怕小妹連輸,失了顏面不得開心,便道:“恐營中有事,我等且先走,七妹下次再贏王將軍。”又遞眼色給強林。后者會意,忙起身向那姑嫂告辭。
回營路上,郭曖笑道:“不想四品高手今日輸我家妹一局。”
強林也笑道:“某從未弈棋女流。令妹之棋道與棋德俱佳矣。”
郭曖又問:“可入品否?”
強林道:“令妹棋藝不在六品小巧以下。”
是夜,王強林不知為何難以入眠。一合眼就見郭和蘭那執棋纖指,修長柔細,似曾相識。入夢之后,就見去世母親正教授幼時的他如何著棋,飛、尖、跳……母親執棋的纖手好似那郭府小娘子……
他哪里知道,那小娘子也是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