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樣了?”半睡半醒中,曹琚聽到姜紹康急切的詢問聲。
“放心,姜公,他沒有染上瘟疫。我開幾副藥,讓他喝下去,休息幾天,就好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多謝姚郎中了!蕊兒,你在這里照管一下琚兒。”
曹琚感覺一只涼絲絲的、柔軟的手,在用冰涼的帕子擦拭自己的額頭和雙手。但他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甚至睜不開眼睛,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去想一些事情,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
斜陽把暗黃色的光芒投入窗欞,曹琚緩緩地醒了過來。
身上依然有些乏力,但額頭似乎不燙了,涼氣已經從體內消失殆盡。曹琚下了床,披上一件斗篷,離開了臥房。
夕陽像是被染紅了一般,斜掛在城墻邊緣,給黑乎乎的城墻涂上了一層金紅色的邊際。曹琚望著那不復刺眼的光芒,驀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夕陽似乎是在向自己道別,明天它將不會和自己相見了。他心頭一緊,悄悄地下了樓,繞過已經掌燈的蕊初的臥房,開了后院門,來到前院。
前院背后,是一叢竹林,竹林間有一個小亭子。近日來他偶爾會在這里讀書,坐在亭子里,可以清楚地聽到前面的對話。此時天色已黑,這里又沒人過來,他躲在竹林間,前廳的對話聲越發清晰了。
“姜公,您那女婿怎么樣了?”這是那個魏念祖將軍粗獷的聲音。魏將軍也在這里?
“昏睡兩天兩夜了,方才蕊兒去看他,還沒有醒轉。”姜紹康的聲音充滿憂慮。
“是曹公的兒子曹琚嗎?”這是翁茂溱的聲音。
“正是他。”
“原來他是曹公的二公子啊!那我真是怠慢了!”魏念祖說。
“魏將軍為何說怠慢了?”姜紹康問。
“嗐,我魏某以前也是陽羅中軍的人,怎么能不知道曹公為岳遵將軍平反冤獄的事兒?這事兒,陽羅大營人人感懷,提起曹公,哪個不佩服!”
“怎么,魏將軍以前也是岳遵將軍的麾下?”翁茂溱問。
“我不是,但我早年也是陽羅大營的中軍校尉,隸屬李符之將軍管轄!”
“噢……李將軍和岳將軍情同手足。那魏將軍知道李將軍的下落嗎?”還是翁茂溱的聲音。
“我一直在找他!當年岳遵將軍蒙冤戰死,李將軍也被奸人構陷下獄,押送京師。聽說他在路上就被那些賊人給害死了!”魏將軍的聲音里充滿了悲憤。
“時常聽人說起這岳遵將軍案,”這次是府丞張克己在說話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這我恰好清楚,當時我也在鎮州做官,”翁茂溱說,“是這么一回事兒……”
十七年前,即洪善元年的秋天,曼桓突然大舉入寇。由于朱錦父子鎮守柔遠,曼桓不敢窺視陡峪口,轉從防備較為疏松、山嶺密布的北州入境,馳騁于北州的山林之間,并對黎民百姓展開屠殺。
當時北州的軍務,是輔國大將軍主持。那輔國大將軍,人稱“酒囊”,日常里只會做些欺壓百姓的事情,而面對曼桓的侵略時,卻絲毫不敢反抗,致使三座府城很快就接連失守。
當時,朱錦聞訊,即刻派大將岳遵、李符之、鄧紹群率兵救援北州。三名將軍率陽羅大營的精兵,連夜奔襲,在距離最近的武唐府,與曼桓短兵相接。
那一仗打得很苦,鄧紹群在武唐府身負重傷,幾乎不治;岳、李所部八萬精兵,剛剛收復兩座城池,就已經損折了一半。
岳、李二將一面苦苦熬戰,一面派人向輔國大將軍求援。然而,輔國大將軍忌憚岳遵、李符之的勇猛,害怕他們的威名會讓自己顏面掃地,又擔心此次曼桓入侵,會導致自己被治罪,便一面虛與委蛇,一面遣人入朝,去王修懷那里打點。
那年九月二十五日,岳遵、李符之從曼桓的重重包圍中殺出時,手下僅剩兩萬多人。他們決定分兵兩路,由岳遵挑戰曼桓主力,李符之突襲曼桓后部。
岳遵所部一萬多人,被曼桓包圍在城下河濱。他讓自己的兒子岳渤殺出重圍,前往輔國大將軍那里求援,卻被輔國大將軍扣押。最終,岳遵所部全軍覆沒,其本人也在重重包圍中,自刎殉國。
得知消息的岳渤,沖到輔國大將軍面前,厲聲呵斥,要求他給一個說法,卻被惱羞成怒的輔國大將軍用銅錘擊殺。
李符之搜集殘部,與鄉勇歷經血戰,最終收復了失地。得知岳遵父子的死訊后,李符之悲憤難當,只身闖入輔國大將軍府,卻被他設計擒獲,關入牢房。
與此同時,在王修懷、袁仲賢等人的授意下,朝中接連有人上書,彈劾岳遵、李符之擁兵自重、擅自出兵等,李符之被解送京師,在押解途中下落不明,傳言已經被押解官所殺。
岳遵父子則被追奪軍職,全家入獄……
“砰”地一聲,前廳傳來茶杯落地的聲音,隨后是一陣雷霆一般的哭聲,那是魏念祖在哭:“李將軍岳將軍,為收復失地,不顧性命……當時我都是親眼所見!李將軍在淺水灘,被曼桓的利箭射穿了小腿,他掰斷箭桿,不顧重傷,他……”說著,魏念祖又哭了出來。
“魏將軍,不必如此,而今岳遵父子已經平反……”翁茂溱寬慰道。
“對啊,而且據說李符之將軍沒死,只是下落不明,去年朝廷不是還派人尋訪李將軍的蹤跡嗎?”姜紹康也附和道。
“找李將軍做甚?老子還不知道嗎?他們是要把岳將軍李將軍的案子再翻過來,借機陷害陽羅侯和曹公!”
陷害父親!曹琚只覺一陣寒氣從腳心直達顱腦。他抓著竹竿,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發出的響動驚動到屋里的人,也讓自己聽不清他們的對話。
“是啊白圃兄,”翁茂溱插話道,“我剛剛看了邸報,現在王修懷一黨已經羅織了朱錦父子的全部罪狀,同時也向尚書臺彈劾曹公,昨天在朝堂上,曹公他已經被皇帝當堂下獄了!”
什么!?曹琚頓時感到五雷轟頂,僵在了原地。
——
就在昨天,當曹琚還在昏迷之中時,神武殿里,百官齊聚。空前肅殺的氣氛,讓朝臣或多或少都有些恐懼。他們幾乎已經猜到,今天,就是撕破臉皮的一天。
王修懷得意洋洋地站在班列的最前端,滿臉志得意滿的神色。剛剛跪拜起身,他就走出班列,高聲奏報:
“陛下!臣與太常寺、兵科衙門已經查實,陽羅侯朱錦,網羅天下亡命之徒,擴充軍陣,私造兵器,意在圖謀社稷,其罪不可赦!”
饒是群臣已經料想到此事,聽王修懷親口說起,還是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起來。他們的目光漸漸轉向曹慎修身上。曹慎修依然面色平靜,一語不發。
“朕看了你的奏章,”洪善拿著奏章,漫不經心地翻閱道,“王相,陽羅侯三代鎮守北方,功勛煊赫,保境安民,豈能容你輕易彈劾?你得拿出證據來。”
“證據,臣已經,讓人備下了。”說著,王修懷轉身用喑啞的聲音說:“把證據抬上來!”
幾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被抬入神武殿。禁軍放下箱子時,群臣感到,地板都被震得有些晃動。
“這是什么證據?”洪善問。
“陛下,這是陽羅侯瞞報的軍籍簿冊,三十萬亡命之徒的造冊,都在這里!還有,還有一些人的供詞,指認陽羅侯朱錦,私造軍備的,事實!”
“噢?是嗎?”洪善丟下奏章,雙手環抱,靠在龍椅背上。像是思考了一會兒,他才說:
“既然有罪證,你們尚書臺就聯合刑部,發一個折子,把朱錦父子抓來審訊吧!”
“陛下!”曹慎修聞言,大步出列。
“曹慎修,你有何話說?”洪善問道。
“陛下,臣對這所謂的罪證,心存疑惑!請陛下恩準御史臺查驗罪證!”
“這還有什么可查驗的?”洪善不耐煩地問,“這么熱的天,這么多東西,難道王相是拿了幾箱子《公羊新說》,來糊弄朕嗎?”
“即便如此,也請陛下當著百官的面,打開箱子,一一查驗,再做定奪不遲!”
“曹中丞!”王修懷高聲道,“你是在質疑本相捏造罪證,陷害陽羅侯嗎?”
“曹某不敢質疑,但是,王相,罪證是否屬實,你自己心中應該有數!”
“大膽!”洪善喝道,“曹慎修,你這是何意?”
“陛下!陽羅侯鎮守北疆,關系到北疆乃至天下蒼生的安危!即使陽羅侯有過,按照律令,也應該先調遣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官員,到柔遠去查驗!如若不然,那就是置天下蒼生于不顧,臣為天下,冒死進諫!”
“曹中丞!你口口聲聲為了天下,為了百姓,你捫心自問,說的是實話嗎?”一個官員跳了出來,質疑道。
不等曹慎修答話,他就從袖子里取出一本奏章,高聲說道:
“陛下!臣彈劾御史中丞曹慎修,瀆職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