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慎修目送黎斗南和翁茂溱走遠,才返回御史臺衙門。天色已經黑了,他把自己的一卷行李扛在肩上,走出衙門,向米市大街走去。走出內城門后,他漸漸加快了腳步,素來平淡的臉上也顯現出一絲慌張的神色;到最后,幾乎是一路小跑到家的。
“娘!”他進了門,直奔后堂,高聲喊道。
妻子鐘氏聞聲,走出后院,攔住急不可耐的曹慎修。
“娘還在睡著,別喊了……”
“娘這幾天怎么樣?”他關切地問。
“還是那樣,總也不見好。”鐘氏說著,眼眶有些濕潤,聲音也略顯哽咽。
“你怎么了?”曹慎修扶著妻子,問。
鐘氏擦擦眼角,輕聲問道:“你看了琚兒的來信沒有?”
曹慎修點點頭。
曹琚在信上說,親家翁茂濂夫婦和他們的兒子已經死于洪災,哥哥曹珌和嫂嫂翁氏不知所蹤,勸父母且莫要擔心,他正在協助姜年伯賑災,稍有閑暇就去翁家在鄉下的親戚家尋找……
“這事兒娘知道了嗎?”他低聲問。
“我哪里敢告訴娘,只說琚兒和珌兒已經在青溪相見,共同幫姜世伯干活兒呢……”
“這些天,真是委屈你了。”曹慎修扶著妻子,感動不已。
“我們再等等,琚兒不是說了,他正在幫白圃賑濟災民,這才是我曹家人該做的事……”他盡量寬慰道,“他也說了,有空就去鄉下找嘛……”
“琚兒這一走這么多天,感覺他都長大了不少……”
“可不是!咦,哪里來的香氣?”他突然好奇地問。
“瞧你,辦了這么久的案,都忘了現在已經是什么時節,后院那株桂樹已經開花了……”
“呀,還真是!我要去桂樹下休憩一會兒。你要不要燙一壺酒來?”
“那你等我。”說著,鐘氏接過他的行李,向后堂走去。
曹慎修徐徐走到后院,在桂樹下端坐。今天是七月十六,清朗的夜空下,一輪正在飽滿的月亮,正如清水一般灑在地上,照得院子里一片明亮。桂樹的影子星星點點地灑在地上,地上也泛起清亮的光,和絪缊的香氣。
下個月就是中秋節了啊!可惜此時,陶宗渙還在柔遠,姜紹康和琚兒還在青溪,珌兒依然下落不明……今年的中秋,只怕比往年要冷清一些了。
想到不知所蹤的珌兒夫婦,曹慎修心中又是一陣不寧。
仿佛是為了排解心中的憂悶,他仰起頭,雙手互相束進衣袖,望著那細碎的桂花,輕輕唱起一首歌來:
桂之樹,桂之樹,桂生一何麗佳。
揚朱華而翠葉,流芳布天涯。
上有棲鸞,下有盤螭……
他突然止住了歌聲,微微皺眉,右手似乎捏到了什么東西。
他把手伸進袖袋,從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經折來。
——
轉天,曹慎修揣著那個經折,帶著幾樣薄禮,來到了承安市的在茲書坊。
書坊依然是那副鬧中取靜的樣子,開在承安市的最深處,時常往來的顧客雖然不算少,卻也遠遠沒有承安市應該有的熱鬧的樣子。曹慎修走進書坊,有幾名學子看見了他,向他拱手致意。他不認得他們,卻也仍然面含笑容,向他們回禮。
汪繼坐在樓梯上看書,余光瞥到曹慎修,立刻收起書本,站起身來,前往迎候。
“曹叔父好。”
“紹賢,”曹慎修問,“你父親呢?”
“父親去了印書園。要我找人去請父親回來么?”
“不必,今天相見,特意來找你說說話。”
“找我?”汪繼愣了。但他隨即熱情地說:“汪繼深感榮幸!叔父樓上請!”
兩人在樓上的窗前坐定,汪繼吩咐家人烹茶來。他逐一問候了太夫人、夫人、曹珌夫婦和曹琚的近況,聽聞曹珌夫婦至今下落不明,也不覺蹙起了眉頭。
“伯瑒兄是個謹慎的人,他若真的有事遠走,怎么會不給家里修書告知呢?”
“是啊,我也在犯愁這個事情。但現在我也一籌莫展,只能寄希望于琚兒的消息了。”
“如果叔父和府上放心不下,汪繼跑一趟青溪,看看情形如何?”
“那倒不必勞煩,紹賢,今天來見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囑托。”
“何事竟能讓叔父囑托汪繼?但請吩咐!”
曹慎修起身來到樓梯前,往下看了看,只見樓下依然平靜,沒有人要過來的跡象。汪繼見狀,問道:“叔父不妨到汪繼的臥房中一坐?”
“好!”曹慎修稍作思考,立刻答應了。
汪繼從家人那里接過一個茶盤,吩咐家人,不要讓人來打擾他們。他來到書桌前放下,轉身到門口,閂上房門。
他端起茶壺,給曹慎修沏了一杯茶,曹慎修接過,目光轉向窗外。
窗外很安靜,眼中只能看見一道飛檐、一列斗拱,和一株銀杏。偶爾傳來兩聲清脆的鳥啼。
“叔父。”汪繼叫了他一聲。
曹慎修收回目光,沉吟片許,說:“紹賢啊,你覺得,曹叔父在朝為官,究竟是對,還是錯?”
“叔父何出此言?”汪繼詫異地問,“叔父您學識淵博,品行端正,在臺署多年,剛正不阿,家父每每提起叔父,都贊不絕口。”
“不是這個,而今我自覺無法見容于朝堂,特別是今年以來,一直有辭官歸隱的心思。”
“叔父若要辭官歸隱,在典州安居終老,也能教化一方,青史垂名。”
“我不期望青史垂名,只希望能做好眼前的事……”曹慎修啜了一口茶,道:“今年以來,朝中的事兒,你可知道些什么?”
“家父對我說起過。叔父,小侄想說,您為陽羅侯說話,雖然是出于公心,但王修懷他們歷來結黨營私,已經形成了氣候,叔父的胸懷固然坦蕩無私,但也要提防王修懷他們,以己度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我已經見識過了王修懷一黨的強大,就拿這次的五大堤案來說吧,那袁季征和他哥,明眼人都看出來,二十多年的老王黨了!經過這次這個驚天動地的大案,卻絲毫沒有撼動王修懷的根基,反而讓他再度扶搖直上!不知是什么人唆使,那袁氏兄弟在御史臺上守口如瓶,把罪責全部攬在自己身上,絲毫不提及與王修懷的瓜葛。而王修懷也不失時機地提請及早處決袁氏兄弟,就這樣,此案尚且有諸多疑點,袁氏兄弟就已經人頭落地,死無對證了。”
“叔父也不必憂慮,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那王修懷一黨罪行累累,但凡五大堤案和他有牽連,他終歸是跑不掉的。”
“我也相信,他們是跑不掉的,但只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
“叔父這是從何說起?”汪繼大驚。
“你可知道,五大堤的案子剛剛具結,陛下就召見了王修懷?又是否知曉,當天王修懷返回府邸以后,那秦士遜就悄悄離開京城?”
“秦士遜離京?”
“是啊,從懸道門出城,我家劉三看見了,”曹慎修喟嘆道,“這一天怕是要來了……”
“這一天?”汪繼愣了一下,又立刻追問道:“他們要對陽羅侯動手了?”
“顯而易見。”
“那,叔父,您有什么事要囑托小侄?”
“紹賢啊,”曹慎修又探望了一眼窗外,才語重心長地說,“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回護陽羅侯,我與他從沒有過往來,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叔父是怕陽羅侯一旦倉促遇害,曼桓伺機南下,北疆百姓生靈涂炭。”
“若真有那一天,王黨之罪,罄竹難書!但此番有陛下的授意,我不過是區區的御史中丞,又怎能和陛下抗衡?但我猜測,王黨的末日已經不遠了。”
“叔父此話何意?”汪繼詫異地問。
“叔父我已經掌握了王黨貪污國庫的罪證。”曹慎修微微一笑,臉上顯現出高深莫測來。
“啊?”汪繼忍不住湊過來,又驚又喜,“那,叔父為何不趕緊拿出來?這樣就能反攻倒算了!”
“談何容易啊!紹賢,”曹慎修的笑容瞬間變成苦笑,“我手上所有的證據,只不過是一個賬簿,上面記錄的東西,現在拿出來,撼動不了王黨分毫。但我猜想,王修懷他們,如果真的動了陽羅侯和我,那他們的末日,也就可期了。”
“這又是從何說起?”汪繼困惑不解地問道。
“王修懷一黨,他們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陛下授意的,”曹慎修站起身,拈須答道,“但他們真的做成了這件事,那勢必會得意忘形,忘了今天他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
看到汪繼困惑的樣子,他又強調:“如今他們和陛下是一條心,但一旦他們把這次殺滅陽羅侯和我的功勞,算在自己頭上,拿出去大肆顯擺,就會跟陛下離心離德的。畢竟……這不是什么拿得上臺面的事兒。”
“他們會那么蠢嗎?”汪繼感到匪夷所思。
“會。孔子為什么要說‘七十從心所欲’,又要強調一個‘不逾矩’呢?因為人上了年紀,就會欲求不足,王修懷即是如此。我現在無法扳倒王修懷,我所能做的,只是以這一腔頸血,讓他們得意忘形,也讓天下士子心頭的怒火被引燃,良知被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