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在路上奔波了兩天。五月五日這一天,未及午時,眼前的平原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漸趨崔嵬的莽山。林浪放緩了馬速,牽著韁繩,徐徐前行。
走不出多遠,只見道路旁樹立了一塊石碑,上面用紅漆刷著“陳南府界”四個大字。
林浪跳下馬,跟在白馬身后,任憑它在山間徐徐行走。他隨手折下一截柳條,揉了幾下,把里面的芯吹出去,只留下薄薄的外皮,噙在口中,歡脫地吹了起來。
哨聲在山間回響,經久不絕。
一陣沙沙的聲音在山林里響起。在三尺多高的草叢里,兩個人探出頭來。
“是林浪。”說話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現在叫他么?三姐。”又是一個男子在說話。
“不,跟上他,到驛站。”
兩人又低下身子,旋即融入草叢深處,仿佛剛剛什么事情都沒發生。
而林浪也翻身上了馬,雙腿一夾,白馬邁開四蹄,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正午時分,林浪在一處灰瓦白墻的院落前勒馬。
院子的一側,是一口井,井上搭了茅草篷;轆轤旁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道:
“古井活水,清涼解渴,有需自取,分文不收。”
正門上面的匾上寫著四個隸書大字:古井驛站。林浪把馬拴在拴馬樁上,跨入院子,徑直步入正堂。
此時正值午時,正堂里人聲鼎沸。林浪走到柜臺前,鋪下一摞銅錢,說:“來一壇古井陳釀。”
掌柜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耳朵缺了一半。他什么也沒說,把那些錢收起來,提了一壇酒,放在柜臺上。
林浪拿了酒,走出大堂,在亮廊上蹲下,掀開蓋子,對著酒壇豪飲起來。不消片時,那一壇酒涓滴不剩,全部灌進他的肚子里。
他提著空空如也的酒壇,跳下亮廊,大踏步地走向院門。
“公子請留步。”一位俏麗的女子閃身出現在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她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身材窈窕,面容嬌美,嘴角下浮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她手持團扇,攔住林浪,微笑著說:“本站酒壇乃是官府督造,不可隨意帶走。”
“我給錢。”林浪淡定地回答。
“有錢難使磨推鬼。”女子搖動團扇,輕盈地笑道。
“磨推鬼難,鬼推磨就容易了?”
“鬼有心。”
“有心也是死心,要活心才能推。”
“活心在哪?”
“在酒壇子里。”
“請吧。”女子溫和地笑了笑,讓開道路。
林浪提著酒壇,邁出了院門。
那缺了半只耳朵的掌柜提著一只潲水桶走出來,問手持團扇的女子:
“俏兒,他是什么人?”
“鄭大哥,是三姐要找的人。”被稱為俏兒的姑娘答道。她并沒有看鄭大哥,只是微笑著目送林浪遠去。
林浪解開韁繩,騎上馬,如來時那般徐徐前行。那支柳哨又被他從褡褳里掏出來,叼在嘴上,吹出清脆的聲音。
須臾,山間響起一陣鷓鴣聲,似乎是對他哨聲的回應。他隨口將那柳哨吐出去,跳下馬,牽著韁繩,放緩腳步。不一會兒,鷓鴣聲又響了起來。他四下看看,前后數百步都沒有人,就從懷里掏出一個荷葉包,裝在酒壇子里。
鷓鴣聲又響了兩聲,他的目光轉向右側的道旁。
在那里,有一塊青石板。他揭開石板,下面是一個坑。他把裝著書的酒壇子放進坑里,蓋上石板。
鷓鴣聲急促地響了幾聲。他回到路旁,騎上馬,向前方飛馳而去。
大概半炷香的工夫過后,一男一女兩個人從山間走出,來到林浪放酒壇子的地方。他們衣著樸素,看起來大概就是附近的鄉民。
男子揭開青石板,取出酒壇,打開蓋子,從里面拿出荷葉包裹的《武備全書》,交到女子手上。女子打開荷葉包,翻了一下書,滿意地揣進袖子里。兩人如鄉下的小夫妻一般,有說有笑,順著林浪前行的方向走去。
——
這一天是端午節,陳南府家家戶戶門前懸掛起菖蒲、艾草,滿城洋溢著粽子和箬葉的清香,以及刺鼻的雄黃酒香氣。
林浪進入府城,沿著寬闊的街道,走到一家客棧門前。客棧里的伙計迎上前來,熱情地從林浪手中接過韁繩,請他進入院內。
大概是過節的緣故,院子里沒有什么人。林浪從伙計那里拿了馬牌,揣在褡褳里,在伙計的引領下進入客棧。
“一間上房。”他大大方方地掏出一錠銀子。
掌柜的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他滿臉笑意,取出鑰匙,交到林浪手上。
“想找我的人會拿著古井驛站的酒壇子。”林浪接過鑰匙,笑著說。
“明白,”掌柜似乎是一個只會笑的人,“崔海,送公子頂樓上房!”
林浪在寬大明亮的上房睡了一覺,直到日暮時分才醒來。他點亮房里的燈,關上窗戶,在正對房門的桌子前落座。隨即,門外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他打開房門,出現在面前的是那個笑容滿面的掌柜。
“公子,該用晚膳了。”他說著,舉起一個精致的食盒。
“掌柜請進。”
掌柜進入房間,林浪轉身把門關緊,插上門銷。
“三姐說感謝公子。”掌柜低聲說著,把食盒放在桌子上,一層一層地打開。
“三姐呢?”
“臨時有事來不了了。”
“什么事啊?我都等了半年了也沒見到她。”林浪心懷不滿地問。
掌柜把一雙干凈的筷子遞給他,低聲答道:“你自會知道。”
“公子慢用,今天是端午,記得吃個大粽子。”他提高聲音,歡快地說著,收起食盒,離開客房。
林浪迫不及待地把那一碟粽子拿到面前,挑出最大的一個,剝開箬葉,露出雪白的江米團。他掰開粽子,一支細小的銅管出現了。打開銅管,他從里面取出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是一行熟悉的字跡:“鐵橋街頭,黑面白頭。若來碰頭,漏盡更頭。”
他把那字條隨手丟進油燈里,美美地把那一桌子美味佳肴吃得干干凈凈,撐得打了幾個飽嗝。隨后,他叫來伙計,把碗碟收拾干凈,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就又向床頭躺下,沉沉睡去。
——
四更鼓罷,笑面掌柜打著哈欠,手持一個燭臺,來到客棧門口。
一個黑影出現在身后,掌柜吹熄了蠟燭,打開一絲門縫,那人就側身鉆了出去。
出來的正是林浪。他沿著空無一人的大街,一徑找到城北的鐵橋里。遠遠地他就看到了一片燈光,循著燈光找過去,在一條巷子里,找到一戶正在辦喪事的人家。
黑色的木門洞開,門額掛著白色的幔帳,門口豎著招魂幡和歲數紙,里面嗚嗚咽咽地傳來哭聲。“黑面白頭”,果然在這里。
“怎么會是辦喪事兒的……”林浪腹誹道,“好你個……”
說是這么說,他還是整理一下衣服,走進去。
他在靈柩前跪下,向神主叩了幾個頭,又點了四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里。
“先生是先父什么人?”守在靈前的孝子問。
“在下來找鼓手班的邱三姐。”
“鼓手班在那邊睡了,先生自便。”
林浪站起來,倒退著離開神主面前的席子,順著孝子指的方向,一眼就看到了頭戴白冠的邱三姐。她靠在欄桿上,蓋著一片氈子,手里仍然拿著一支嗩吶。——這正是昨天取走《武備全書》的那名女子。此刻,她睡得正香,一張清麗的臉上,看上去仍然有些疲憊。
林浪望著她沉睡的樣子,不忍打擾,就在一旁站立,俯身向她耳畔貼過去。
邱三姐突然睜開雙眼。林浪猝不及防,耳朵就被她揪住了。
“你輕點兒……”
“出去說話。”邱三姐放開林浪,兩人一前一后離開喪主家。
他們走到巷子盡頭處,邱三姐把白布冠折疊起來,揣進懷里。
“你可真會挑地方,害我給人家磕了幾個響頭。”林浪埋怨道。
“我們吹鼓手,本來做的就是紅白喜事的行當,”邱三姐笑道,“總讓你吃人家新娘子的喜酒,磕兩個頭又算得了什么。”
“不過,唉,人嘛,生死皆是大事,來拜送一下這位亡故的人,愿他往生安樂吧。”林浪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凝重地說。
邱三姐贊同地點點頭。
“話說,你現在可比上次強多了。離著一尺遠,你就能感覺到有人在旁邊。”
“比你還是差遠了,”邱三姐嘆息道,“可惜你那耳朵是老天爺賞的。”
“你如果在漠東的深山老林里住上幾年,不比我差。怎么樣,跟我一起去漠東吧?”
“你怎么這么快又要回漠東了?”邱三姐詫異地問。
“哎,在京城做了點兒事。”林浪想起自己的杰作,忍不住笑起來。
“是不是‘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邱三姐也不禁莞爾。
“好嘛,這事兒都傳到陳南來了。”林浪捂臉道。
“你如果去漠東,我們可以順路,”邱三姐說,“我要去一趟北昌。”
“去北昌?干什么?”
“找個機會,把朝散大夫武璋做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