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真不耽誤事兒,”張軍嘆了一口氣,“也好,給你比給那個家伙強,記得別讓我家那口子知道。”
“大太太一句話沒和我說過,我怎么讓她知道,”孔麗一只胳膊搭在張軍肩膀上,她比張軍還高,這個動作看起來輕而易舉,“還有嘉文橋的獨棟別墅,這里魯旦住了,我總要有地方住吧。”
“我一定是很愛你才這么做的。”張軍說服著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魯旦騎著車,天氣有些涼爽了,正是騎車的好天氣。陽光和清風把身體器官輕柔地排列組合,這種感覺就叫享受吧。那些坐在汽車中的人體會不到,還有那些騎電動車比開汽車還快的人也體會不到,魯旦可以理解他們,他曾經也浸泡在那樣的生活中,但是,一切都過去了,他已經歸園田居了,這樣地騎行讓他掌握了一種其他人不能體會的樂趣,它輕易就能得到,只是人們輕易地拋棄了它,這讓它變得更奢侈。
他騎了很久,但是感覺上卻很快,中原路小學又一次出現在眼前,還有一個小時才放學,不過魯旦已經是個老人了,一個小時對他來說轉眼即過,他買了一包煙,在學校對面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了下來,慢慢地等著自己的女兒下班。
今天一大早,魯旦給小李子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事情地進展,告訴他不用去學校了,小李子很失望,因為他沒辦法在上班時間談戀愛了。
魯樹走出校門,她先去找小李子的身影,沒有找到,她本以為他上午沒來,也沒個電話,中午一定會來接她,結果這個小李子真不靠譜。伊人有點生氣,也有點失落,她渾渾噩噩地伴著路隊走到路口,又無精打采地走了回來,這時,她看到了魯旦。
“你來了。”
還是不愿意叫我爸爸,魯旦暗想,“別找了,我讓小李子今天不要過來的,我有話和你說。”
“什么事兒啊,”魯樹開了電動車,“要先去吃個飯嗎?”
“還太早,咱們騎車逛逛吧。”就像咱們在你小時候那樣。
“哦,”魯樹考慮了一下,又鎖住了電動車,“那我騎共享單車吧。”
兩人沿著中原路朝北,在下一個路口轉而向東,上了華夏路,繼續向北。
魯旦一直沒有說話。魯樹默默地跟在他的右后面,看著他的背影,她的眼睛慢慢濕潤了。父親老了。當年,她最愛的就是和父親一同騎車,那時候父親正是壯年,每天都鍛煉身體,強壯得像個運動員,騎車的時候像個發動機。現在前面那個頭發有些花白的老人正不緊不慢踏著腳蹬,好像御風而行的列子一樣,好像道路前面沒有目的一樣,歲月從他的輪子后面流淌著,全部承襲到了她的身上。
魯樹緊蹬幾下,追上了魯旦,“我知道你要去哪兒了。”
“是嗎。”
“你要去那個花園。”
“恩,你要去嗎?”
“都到這兒了,去吧。”
魯旦笑了,“現在那里花開得很好,你應該會喜歡的。”
“你是有事情想和我說吧。”
“總是有事情說的,不過沒什么大事,等會再說吧。”
“你,身體還好吧?”
“放心吧,我不是來給你說我有絕癥的。”
魯樹笑了,“看你騎車的樣子就知道沒什么病。”
“從那件事后,我就一直騎車了,只在救你那次開了回車。”魯旦說。
兩人沉默了一下。
對于那次車禍,魯樹依然不能釋懷,但是她知道,傷得最深的,還是父親。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認,她的離開客觀上使他的生活了無生趣了。她還年輕,生機始終在不斷地滋長,可是對一個老人來說,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魯樹無法想象。
魯樹知道,自己如果不原諒他的話,她失去的可能僅僅是一個至親之人,而他失去的是全部。這一切她都知道,可是她卻一直邁不過那個坎兒。現在,她感到自己在變化,她甚至愿意和魯旦一同來這個公園。
公園很漂亮,它的漂亮在于與眾不同,聚在一起的樹和花在城市中自然卓爾不群。在鋼鐵叢林中,哪怕再習慣都市文明的人,在這里都會感到基因中的曠野呼喚。兩人把車子停到了花園邊上,進入這個被老年人占領的地方。
“這公園已經像存在一輩子了,”魯樹看著那些風風火火地跳著廣場舞的大媽,“現在,全國各地一個樣,連公園里都一個樣了。”
“人還能活出什么新意,”魯旦平靜地說,“不過你年紀輕輕的,不要說這么老成的話。”
身處這個花園中,魯樹發現自己竟然完全沒有心結,她既不像小時候那么向往,也不像后來那么排斥,這只是一個花園而已。
想到這里,魯樹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解脫感。日頭西斜,陽光暖暖地,花草樹木比人類更懂得珍惜陽光,這一切給了她一種很好的感覺,就應該時不時地享受享受這樣的生活。
“樹兒,”沉默了許久,魯旦終于又開口了,“村里的房子要拆遷了,你知道吧。”
“我聽小李子說了,賠償沒問題吧。”
“恩,能分個二百米的復式房。”
“這么大?”魯樹嚇了一跳,“家里房子沒這么大吧?”
“這里面有些緣故,算是張軍賠償的吧,房子給你,這兩天我正托人辦房產證,你把身份證拿來,房產證上寫你的名字。”
“我不要,你住吧,”關于這個問題,魯樹早就想好了,“我自己賺錢買房。”
“我有地方住,你還記得張軍抓你去的那個別墅吧,到死之前,我都住那里,等我死了,那房子還給孔麗。”
“我都糊涂了,”魯樹停了下來,坐到了一條長椅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張軍做了那么多壞事,讓他付出這么點算便宜他了,”魯旦也坐到了椅子上,“你就接受吧,為了一套房子打拼,會錯過很多生活樂趣。何況,那套房子本來就是留給你的。”
“從一個租房住的人,到有個200平的復式,這差別也太大了點,”魯樹笑著說,“那個叫孔麗的女人,好像還不錯,她救了我一次。”
“恩,紅塵中也有不錯的人,跟著張軍可惜了。”
“她也是為了錢。”魯樹撇撇嘴。
“誰不是呢?不傷害別人就行了。”
魯樹驚奇地看著魯旦,“你的道德標準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是嗎,我以前是什么標準?算了,不用說了。”
魯樹有些調皮地笑了。
魯旦沉思地看著她,“我好懷念你這種表情。”
“我笑的樣子也不一樣了。”魯樹站了起來,朝前走去。
魯旦摸了摸煙,但是沒有掏出來,他站起來,跟了過去。
“樹兒,你能原諒我嗎?”為了這一句話,魯旦攢了一天的勇氣。在此之前,他還攢了至少十年,說出來后,他有一種失重的感覺。然后,等待答案的焦灼感又襲來了。
“你需要我的原諒嗎?”魯樹看著魯旦,魯旦看著遠處的樹。
“超過需要世界上任何東西。”
“那我原諒你。”
“謝謝。”
“不客氣。”
他們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