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房子。
魯旦又喝了一口,他現在已經有五成了,正是喝得得意的時候。
這棟破房子是誰建的來著?這個問題好比是在記憶的深海中沉潛,魯旦慢慢探了進去,答案也慢慢地出來了。說起來,那個人和他還有一點親戚關系,算是他的表姐夫,那人和他的遠房表姐白手起家,開了一個廠子,那是多久前的事兒了?三十年前?總之,剛開始生意還不錯,他甚至有錢在廠子后面蓋了這棟小樓,就是魯旦現在住的這棟小樓,后來不知為什么,生意每況愈下,最后,他帶著媳婦兒的表妹跑了,那個表妹還是魯旦的遠方表姐介紹來的,在廠里當會計,跑的時候把廠子的資金卷得干干凈凈。不過還算他們有點良心,沒有把廠子抵出去,魯旦的表姐把廠子租了出去,靠租金過活。
那個表姐現在住哪兒來著?
魯旦又喝了一口酒。
嘉文橋,對,住在嘉文橋。我應該去找找她,看她能不能辦下來房產證。
魯旦看了看窗外,不知什么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在這個季節,總有七八點了吧。放在桌上的監控儀又動了,魯旦拿了起來,也不知為什么,今天半下午孔麗就跑去了紅黃藍,而現在天剛黑,她卻離開了,看路線,似乎是要回家了。
怪事兒。
魯旦覺得那個叫孔麗的女人有些奇怪,她的氣質很獨特,不像那些標準的小三兒,她有些頹廢,又有些深沉,說起來,倒像是垮掉一代的文藝女青年。真是看不懂這年頭的女人,聽小李子說,有些大學生為了買些化妝品、包什么的就拿自己的裸照做抵押,也有些女孩兒為了弄個貴手機就愿意和男人上床,每次聽到這些,魯旦就覺得自己太老了,老得看不懂這個時代。
在他成長的年代,相親只能遠遠地看一眼,女人把第一次當寶貝,男人也瘋狂地重視那種體驗,也不知道是誰慣的誰,也許是互相慣的。當年,他看美國電影時,被里面男男女女的開放震驚得目瞪口呆,現在,恐怕全世界任何角落的性事都不會令中國人震驚了。我們又一次快步發展,走到了時代的、世界的前沿。就像有些人說的,中國人從來不滿足做第二,我們向來拿每個國家最好的東西跟我們最差的比,由此來自我鞭撻,甚至自我厭棄,小女孩兒們這么開放,也是這種心態地表現吧。
這種奇思妙想令魯旦苦笑了起來,我是誰,一個被時代遺棄的老頭兒,還要想去了解那些那年輕人的事兒,真是自不量力啊。
喝酒喝得一點都不餓了,不過魯旦還是站了起來,去廚房熬了一碗稠得能立起筷子的米粥,魯旦的母親喜歡喝稠粥,她喜歡在粥里下各種各樣的東西,花生、黃豆、山藥、紅薯、紅棗、蘿卜,而且往往是一起下,這種粥喝起來和吃饃差不多,只需要再配點咸菜,就是一頓飯了。
說起來,家里最愛喝稠粥的還不是母親,而是姥爺。姥爺在他們家住的時候,很少做飯,但是只要做飯,就會做很稠的粥,每次做好了,他都會很得意地說,“要不是我,你們能喝上這么稠的粥?”完全不管大家愛不愛喝。
不過終究,姥爺的愛好傳給了母親,母親的愛好又傳給了他。
魯旦看著咕嘟著的小鍋,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又沉默了下來,母親已經過世那么久了,有時候,他在屋里起身的時候,走到廚房來的時候,總覺得還會再看到她。
連樹兒她娘都過世了。想到這里,他的心猛地疼了起來,他用力地端起了小鍋,把粥倒進碗里,打開了一瓶腐乳,就在廚房里吃了起來。
魯旦喜歡在廚房吃飯,廚房還是她在世時候的樣子,他似乎還能看到她在這里忙碌著,陰陽割昏曉,從那天之后,她的一部分留在了這里,他的一部分也留在了這里,只不過她留下的是精神,而他留下的是皮囊。
魯旦開始洗碗,打開水龍頭,他被燙了一下,這使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這個季節的太陽能熱水實在太燙,不用的話又不行,管子會曬爆的,魯旦把水龍頭撥到了地下水的一面,他很感激這個刺激,能夠讓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他盡量不讓自己在回憶中生活,他還沒有那么老。
房間中沒有開大燈,超白魚缸上的水草燈為房間提供了足夠的亮度,足夠讓他活動無礙,魯旦看了看表,還不到關燈的時候,先去打個盹兒也行。
黑妞從紅黃藍出來,開著導航,找到了村子,又在村子里轉了兩趟,才確認了這個小樓。真是個好破的小樓。
天還不算晚,整個村子周圍已經不見一個人,而村子兩側的主干道上依舊車水馬龍,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是現代版的大漠后的荒原,和荒原后的村落。所有的店都關了門,只有住戶家中微弱的燈光還能穿透玻璃,宣告著人類的存在。在一個夜晚燈光圖頗為璀璨的城市,這是最暗的一個角落。
連黑妞的黃色甲殼蟲都毫不顯眼。
她下了車,抬頭看向三樓,窗戶中黑洞洞的。黑妞帶上手套,像一個貓科動物一樣攀著一樓的防盜窗,輕松地爬到了三樓的窗戶外面,三樓沒有防護窗,她拉了一下,窗子也沒有鎖。
透過窗戶看去,入眼是廚房,在里面的客廳中有個水族箱,亮著燈,好像是屋中唯一的光源。整個屋子看起來簡單、寂寥、整齊但不算干凈,正是一個有品味但又頹廢的老單身漢會住的房子,黑妞發現自己有些喜歡這個房子。
小心地穿過廚房,黑妞掏出了槍,房間的門都開著,這為她的偵查帶來了很大的方便,只需要小心地繞過地上那幾個酒瓶就行。很快,黑妞鎖定了魯旦所在的房間,探頭進去,魯旦正側躺在床上,背對著門,他穿著鞋,這讓黑妞覺得有些礙眼。
她瞄準了他,現在,只需要手指動一動,這一切就結束了。
“你沒有敲門。”魯旦聲音有些啞,嚇了黑妞一跳,她笑了,“那是因為我走的窗戶。”
“一個女賊,”魯旦慢慢地轉過了身子,黑妞沒有制止這個動作,魯旦看到了槍,補了一句,“一個女強盜。”
“不愧是警察,定義真夠準確的。”黑妞在黑暗中很不顯眼,但是一說話,她潔白的牙齒就顯得很亮,好像那一排牙單獨懸浮在空中一樣。
這很卡通,魯旦想。
“你到底是什么人,今天那場槍戰也是你組織的吧。”
“不對,”黑妞依然舉著槍,但是她倚靠到了門上,這個動作是她從孔麗那兒學來的,這讓她看起來很悠閑,“想知道是誰嗎?”
“想。”
“自己查去。”
“我在外面沒什么朋友,也沒什么敵人。”
“你知道我是從外面來的?”
“這么說,你確實是從外面來的了?”
黑妞笑了,“是的。”
“有沒有可能,你找錯人了?”
“沒可能。”黑妞看起來心情很好,但是她的手依然穩穩地舉著,槍口也穩穩地對準了魯旦的腦袋。
“也就是說,我有個仇人從這里跑外地了,而且混得還不錯。”
“這是個答案。”
魯旦沒說話,他剛才已經想了很多,這本來就是其中一種可能,現在,他接近想出一個答案了,“這么說,如果在局子里的那幾個槍手開口說話了,我就知道是誰和我過不去了。順便說一下,那些人一定會說的,他們做這個事兒太嫩了。”
“他們不會再開口了。”
魯旦臉色一變,手段這么辣,一個名字自己蹦了出來,“是宋錯。”
“不錯,你終于來到起跑線上了,可惜,我已經要沖線了。”她晃了晃手中的槍。
“拿發令槍的人,也是站在起跑線上的。”
黑妞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如此開心,腰都直不起來了。
宋錯。
這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宋錯,他牢沒坐夠嗎?”
黑妞又笑了二十八秒,這才直起了腰,“坐夠了,所以他現在干事兒,都盡量避免坐牢。”
“也是,這次不用坐牢,直接死刑。”
“你,”黑妞揮了揮槍,“朝里躺躺。”
“做什么?”
“我站累了,要上床休息一下。”
魯旦皺了一下眉,但是看在槍的份上,他還是朝里移了點。
黑妞坐在床邊,她穿著露臍裝和牛仔熱褲,一偏身,靠在了床頭上,兩條長得不像話的、皮膚緊致的腿落到了床上,她的皮膚黝黑健康,雖然裸著腿,但是好像穿著黑色絲襪一般,極為誘人。
“喂,老光棍,你的床上很久沒有坐女人了吧。”
“很久沒有坐好女人了,到現在也沒有。”
“好女人,壞女人,都一樣,”黑妞不以為意,嬉笑起來,“就連丑女人,靚女人也一樣,只要關了燈。”
“小朋友,你幾歲了?”魯旦也不看她,瞇縫著眼,盯著墻上的一個黑色斑點,他的墻雖然不算干凈,但那個黑色斑點看起來依然十分礙眼,回頭一定把它擦掉——如果有回頭的話。
“足夠大了,”黑妞挺了挺胸,“老伯,你好運了,我喜歡上你了。”
“倒霉。”魯旦把手伸向床頭柜,黑妞的槍抵近了他,魯旦只是不理,伸手拿了一根煙,點燃了。
“給我一根。”
魯旦扔給黑妞一支。
“喲,好煙啊,”黑妞點著了煙,“我都表白了,你總該說點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