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密檔案:葉知秋,原名葉赫那拉?明君,生于1900年1月1日,歸綏人。其祖父曾經當過最后一任綏遠大將軍堃岫的貼身侍衛,家境富裕。此人從小聰穎過人,有過目不忘之神功,被稱為“綏遠神童”。十二歲時被南京軍統情報機關接走,保送到南京軍事學院學習深造。十八歲已經是軍統優秀特工,曾獨自完成過許多艱巨任務。七七事變之后,受軍統指派,帶行動小組前往滿洲國刺殺溥儀皇帝未遂,被捕入獄。在我關東軍重刑之下,幡然悔悟,棄暗投明,歸順我大日本命國,發誓效忠天皇陛下。1933年由土肥原親自派遣,赴北平關東軍特高課,任行動組組長,開始代號為“青山古韻”的行動計劃。
——摘自《關東軍特高課?絕密檔案》(卷宗0335)
有一個男孩子,從小就被寵壞了,不僅因為他是一個神童,更因為他出生在一個特殊的地方——將軍衙署。
將軍衙署,雖然看上去陰森森的,戒備森嚴,但卻是這個孩子的樂園。他的家在衙署后面,雖然有髙墻阻隔,但這根本難不住善于翻墻的他。他總是能找到最有利的翻墻地點,然后不費吹灰之力就攀越過去。一般都是在傍晚時分,將軍衙署已經人去院空,只有大門口的小房子里有一兩個看門人,而這時候他們幾乎不到院子里來。男孩子便挨著房間進進出出,觀察體驗著那些房間的功能和用處,并且在漫不經心的玩耍中了解了有關將軍衙署的歷史。
正門前一塊照壁上,書寫著“屏藩朔漠”幾個大字,那是光緒十六年(1890年)綏遠將軍克蒙額親筆題寫的。正門口當街左右兩側蹲著兩座石獅子。按大清工部工程則例規定,屬一品封疆大員級建造,磚木構制,占地面積3萬平方米。門內前為公廨,后為內宅。自大門進人須經過儀門。儀門有三門,中門形同過殿但不常開,平常出人經由兩旁門。儀門正北為大廳,為議事決策中心;東西各建有廡堂和廂房,為官吏辦公場所,此為一進。第二進,正中建有宅第門房三間,東西各建廂房三間,同是官吏的辦公場所。第三進為將軍宅第,建在正中高臺基上,東西兩側各建配房三間,宅第與配房間建有走廊相通。在大廳東面建有花園,園內建有亭榭;東南隅建有馬號;大廳西南面建有更房,為衛戍官兵住所。清朝倒臺之后,這里很少有官兵居住了,只住了些打更下夜者。
這男孩子知道這所大宅院是權力的象征,當年,它為父輩們所有。他生在這里、住在這里,可現在,這已經風光不再。改朝換代之后,一個民族黯然退出了歷史舞臺。男孩子思索著歷史,決心要為本民族的復興做些事情。
從小,他就心冷如鐵,對任何事情不曾動容。他內心的殘忍令人吃驚。譬如,他曾活挖貓心,為的是觀察一下貓的心臟,看它是不是真的有九條命。再如,他敢徒手抓蛇,將蛇皮活剝下來,仔細研究沒有腳的動物為什么會跑得如此之快。有一次,父親帶他去拜訪一所大宅院——菊花亭,他記住了那宅院的富麗堂皇。那老爺姓賈,據說是綏中一帶有名的“莜面大王”。他對什么大王之類毫不感興趣,倒是賈家的那一對姐妹,引起了他的好奇心——這對雙胞胎姐妹,一靜一動、一文一武,一個內向沉穩、一個動若狡兔,一個羞澀嬌嫩、一個調皮可愛……當他正打算進一步了解她們時,父親卻帶著他回家了。過些時候,他找個理由又去了菊花亭,可宅院的看門人告訴他姐妹倆已隨母親去了北平,到那里上學去啦。為此,他心中好一陣惆悵。好在后來在他的鬧騰下,父親答應也送他去北平上學,他才有機會經常去暖梅齋拜訪賈太太,其實他是去探望那對姐妹的。幾年不見,那二姐妹儼然已長成大姑娘了,更加成熟嫵媚。他們一起品茶,一起看戲,一起去八大胡同閑逛,一起去前門戲院里聽戲。只可惜時間太短了,他僅僅在北平待了半年,軍統便保送他去南京一所特殊的軍校就讀,他便與她們依依惜別。對賈家姐妹的牽掛之情,一直到了他的青年時代依然保存在心底,揮之不去。
夜,黑得像一團研不開的墨。村子里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聲,帶著讓人心悸的驚恐。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連狗也不叫了,也聽不到河溝里的蛙鳴聲,只有夜風陰冷地呻吟著,若有若無,如快要斷氣的幽靈。
這個時候,幾個黑影如鬼影般而來,輕捷無聲地走進了老鴰鋪村里。他們在一棵茂密的大樹下停住。只聽為首的那人低聲說:“附近就是八路軍獨立騎兵團的駐地,大家分散活動。你們的任務就是查清八路軍騎兵團各營各連各排的駐防情況,越詳細越好?!?p> 黑影們紛紛點頭,然后大家便悄無聲息地散開。那為首的黑影翻墻進了一家農家小院。借著~?個亮著燈的窗口,總算是看清這個人的面孔——葉知秋!他身后,緊跟著女特務岳麗。
葉知秋輕輕地敲了敲窗欞。屋子里,一個黑影移近,低聲問道:“誰?”
葉知秋低聲回道:“是我,你的老東家!”
屋子里的聲音說:“是來討賬的嗎?”
“舊賬已清,我是來給你送錢的。”
屋子里的聲音:“多少錢?”
“不多,二十八塊五毛三分……”
暗號沒錯兒,稍停片刻,房門“吱嘎”一聲打開了。葉知秋閃身進了房間,岳麗持槍在外警戒。
兩天前,卓資山鎮城內,葉知秋來到日本特務機關——田中多年經營的特務老巢“龍青山邊貿株式會社”,與綽號“綏遠老鷲”的田中接上了頭。
“田中君,我已經發現了八路軍騎兵團的行蹤!”
“哦,他們在哪兒?”
“在大榆樹后房子一帶。”
“消息可靠嗎?”
“可靠,那兒有我的情報員!”
“太好了,我馬上發電給土肥原先生,請求派兵圍剿……”
“別急!我想親自去一趟后房子,把獨立團的情況摸清楚,那時再發兵也不遲。”
“也好!你去把八路軍騎兵團的兵力部署情況搞清楚,圍剿行動就更有把握了。另外,據我們掌握的情報,八路軍綏中軍區有一個秘密軍糧庫,也隱藏在馬蓮壩一帶,由獨立團負責保護。你要想辦法把那個糧庫的位置弄清楚!”
“這個糧庫很重要嗎?”
“非常重要!這個軍糧庫存儲著大量的小麥和莜麥,供給綏中八路軍整個部隊。如能將其摧毀,那就等于是掐住了八路軍的脖子,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請放心,我一定會查清這個糧庫的準確位置。”
兩天后的深夜,葉知秋帶一組特工小隊來到了距離后房子村不遠的老鴰鋪,與他派在這里隱藏著的三號特務接上了頭。三號特務是以鋸鍋匠的身份隱藏在這兒的,他已經為葉知秋收集了大量的情報。葉知秋幾乎用了一夜的時間來審閱那些情況,對于八路軍綏中軍區第二師獨立騎兵團的情況,已經完全了解清楚了。
他決定,以尋找賈家姐妹的名義,深人虎穴,去一探底細。
縱然此行非常危險,但藝高人膽大,他認為自己此去,必有收獲。畢竟,他與奇劍嘯曾有過一面之交。
團部臨時辦公室設在本村開明紳士牛善庚的宅院里。院門口設了一個崗哨,院子里設了兩個警衛。這天奇劍嘯和海政委、蘇克、姚參謀剛剛商量完了下一步的作戰計劃。突然大嘎子冒冒失失闖進來,報告說抓住了一個奸細。
一聽說抓住了奸細,老海頓時興奮起來,急忙問:“人在哪兒?”
“在外面。這家伙進了咱們駐地,東瞧瞧,西望望,可可疑呢!我問他是干什么的,他不說;我問他你干什么呢,他也還是什么也不說。奶奶奧浩森……”大嘎子的漢語說不好,里面時常夾雜著蒙語。
奇劍嘯皺起眉:“搜身沒有?”
“搜了,從他身上搜出這個……東西小小的,很厲害!”大嘎子說著,將一把精致的勃朗寧小手槍放在桌子上。
奇劍嘯拿起看了一眼,馬上覺得這個人的身份非同尋常。我們八路軍只有軍長級別的,才有資格佩帶這種髙級手槍,看來是逮住了一條大魚。
老海早按捺不住了,喝令:“把他帶進來?!?p> 大嘎子出去不久,便和兩名戰士押著一個男人進來。
奇劍嘯正低頭看那把小手槍,突然聽那男人說:“我要找奇劍嘯……”奇劍嘯吃驚地抬頭一看,怔住了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來人正是葉知秋。
葉知秋笑瞇瞇地看著奇劍嘯問:“不記得我了,老同學!”
奇劍嘯恍然想起來——北平讀書時,同屆同學葉明君!
“你是葉明君?”
“還記得我啊,劍嘯。葉明君是我當年的名字,現在,我叫葉知秋。”
奇劍嘯頓時想起當年的許多事情來——當年不屆不同班,有個叫葉明君的同學,老師和同學們都管他叫“小神童”,因為他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有過目不忘的特異功能。奇劍嘯與他不熟,只與他見過一兩面而已。
“你在我們班只讀了半年多點兒,就被南京來人給接走了。”
“是南京特別情報部門,他們聽說我有特異功能,暗中考察了我,然后就把我接走了。從此,我正式參加了軍統組織?!?p> “真的是你啊,葉明君!”
“當然是我了,哈哈,想不到我會出現在你的地盤上吧!”
老海和其他幾個人卻云里霧里有些不明白了。奇劍嘯急忙給大家做了介紹,將老海、蘇克、姚參謀一一介紹給葉知秋。
“他是我多年沒有見過面的同學,葉明君……哦,現在叫葉知秋。當年,他在我們學校,甚至于在北平,都非常出名喲,小神童啊!”
葉知秋淡淡一笑:“算是小有名氣吧!”
“那你現在?”其實奇劍嘯的目光里一直隱藏著一種戒備的神情。
“兄弟我現在依然效力于軍統,在戴老板的手下做事。此次前往綏遠,是面見傅作義將軍,商討抗日大計……”
老海和蘇克對視一眼。他們對這個突然從空中掉下來的男人,也有些疑惑。
葉知秋何等聰明之人,看著他們呵呵一笑,主動從馬靴里摸出一本證件來,遞給奇劍嘯:“哦,這是我的證件,請驗明正身,別再把我當成日偽特務哦!”
奇劍嘯將那證件認真看了一眼,看見上面果然有國軍軍統五處的鋼印,覺得不會有假。但為了保險起見,他又遞給身邊的蘇克,讓他也審一下。證件上有英文,蘇克審得很仔細,每一個英文字母都審視一遍,沒看出任何破綻,這才將證件還給葉知秋。
老海這時候有點兒泄氣,本來以為捕了條大魚,卻不成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原來是一家人。雖然他也知道國軍與八路貌合神離,各做各的事情,可眼下起碼還是彼此間的合作關系。何況這個葉知秋又是奇團長的老同窗,知根知底,不可能是日偽特務。
“老奇,你先安頓你的老同學住下吧,洗把臉,落落汗。你倆好好聊聊。你們知識分子的文辭兒咋說來著,哦,敘敘舊。我叫伙房加兩個菜,我那兒還有一壇子老酒呢,奉獻給你了?!?p> 奇劍嘯拍了拍老海的肩膀,說:“今晚上一定要陪我的老同學喝好啊?!比缓罄~知秋的手,雙雙并肩,向外走去。
蘇克望著葉知秋的背影神情依然是疑惑的:“政委,咱們奇團長,什么樣的朋友都有啊!”
“我活這么大,還沒見過神童哩,倒是想見識見識!”海大錘饒有興趣地說。
葉知秋在奇劍嘯的房間里洗過臉,一邊用毛巾擦拭著,一邊打量著房間,感慨頗深地說:“你們八路軍騎兵團的條件太艱苦了!與國軍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上個月,我去五戰區馬司令那里,人家是清一色美式裝備,前線指揮部都有沙發、席夢思,還有電風扇。就這樣的條件他還罵媽,說委員長虧待了他。這家伙真沒良心!”
奇劍嘯打趣地說:“莫不是委員長派你來視察我們八路軍騎兵團的生活條件吧!那你回去打個報告,給我們也要幾樣美軍的沙發電風扇之類的高級玩意兒,讓我們也開開洋葷?!?p> “奇兄,你可真幽默。”
“明君,你這個特派員是個什么級別?中校,還是少校?”
“怎么,一上來就要摸我的底兒?你用不著懷疑,我是中校,跟你級別差不多吧?”
奇劍嘯一笑,說:“我們八路軍騎兵團不講那個!”
“奇兄,我們應該以誠相見?。∥医o你們提供了情報,你們也別小家子氣嘛。”
奇劍嘯嚴肅起來:“有關綏中方面的日軍的兵力部署情況,一會兒讓姚參謀跟你交流,這個情況他比我熟?!?p> 葉知秋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哎,我指的不是這個,好像你們獨立團最近要有一次大的軍事行動。”
“軍事行動?沒有啊!”
“不說實話?”
“我們真的沒有什么大的行動!”奇劍嘯很真誠的樣子。其實他們剛剛接到師部的命令,要他們轉移駐地,北撤至紅召一帶。
“你我同窗多年不見,生分了!”葉知秋似乎有些不悅。
奇劍嘯不笑了,他湊到葉知秋身邊壓低聲音:“我看你這次到綏中來,不僅僅是為了搜集日軍情報吧?”
“讓你猜著了,兄弟我這次前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p> “哦?我能幫上忙嗎?”
葉知秋點頭:“能,我先向你打聽兩個人?!?p> “什么人?”
“莜面大王家的兩位千金,在你的部隊里嗎?”
“噢,賈蘭賈梅?她們姐妹倆是在我這兒?!?p> “實不相瞞,我想知道她們近況如何,因為賈二爺托我給他的兩個女兒帶來一封家書,我得親手交到兩位小姐手上?!?p> “沒問題……你跟賈家關系很熟啊?”
“當年,在歸綏城,家父與賈二河先生是摯交,兩家關系十分密切……”
剛剛說到這兒時,警衛員柱子跑進來報告說,政委傳話兒,晚宴已經準備好了,請客人和團長趕緊過去。
奇劍嘯陪伴著葉知秋向團部走去。那宅院原來有個名兒,百姓都管它叫“員外府”,當年牛善庚的爺爺曾經考取過舉人,做了員外郎,家有皇上御賜之匾,故得此名。那員外府有一間寬敞的客廳,現在是獨立團的會議室。有時上級首長來了,便在此開會用膳。小柱子今天特意多點燃了一盞馬燈。馬燈被吊起來時的光芒投射到下面,屋子里頓時明亮了許多。
桌子上擺著一壇老酒和幾樣簡單的小菜。蘇克和老海及姚參謀早已經在這里等候。當奇劍嘯陪著葉知秋進門時,一身油膩的灰圪泡端著一盆燉羊肉進來。今天牛善爺慰問獨立團,為了改善伙食,殺了一只羊?;役倥菀徽股硎?,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剝完了羊皮,并且清理了腸肚,還灌了血腸。房間里頓時充滿了羊肉的香味兒。小柱子將那壇子老酒分別倒在幾個大瓷碗里。
“來來,葉先生,我們這兒沒什么好吃的,千萬別客氣!”
葉知秋強壓住不斷涌上咽喉的涎水,微笑道:“客隨主便,客隨主便。
嗬,還有新鮮的羊肉?你們的伙食不錯嘛?!?p> “不錯啥呀,今天是讓你趕上啦?!逼鎰[說。
眾人落座,倒酒,干杯。
蘇克突然手里出現了一副撲克牌,對葉知秋說:“葉先生,聽說,您只要瞄一眼,就能把一副撲克牌的順序全記下來?!?p> 葉知秋哈哈一笑:“那都是多年前玩過的把戲了?!?p> “能不能讓我們也開開眼?”
“行啊!”葉知秋接過撲克,先是將牌洗亂,又把撲克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再用手一抹,將牌一字抹開,每張牌僅露出一點花色和數字。
老海來了興致:“葉先生,你看一眼,就給你十秒鐘?!?p> 葉知秋一笑:“不,五秒鐘就足夠了?!彼⒅鴵淇伺瓶戳艘谎?,“可以了。”
蘇克把那一字抹開的撲克牌收起來。然后把第一張牌反扣在桌子上?!凹t桃尖?!?p> 老海將牌翻起,果然是他說的那張紅桃尖。
“行啊!”
蘇克再扣第二張牌。
葉知秋再說,果然又說中了。眾人喝彩。
隨著蘇克一張接一張把撲克牌扣在桌子上,葉知秋準確無誤地將那些牌的花色及點數說出來,翻過來一看,果然都被他說中了。老海和蘇克吃驚地看著葉知秋。葉知秋一直說到最后一張牌,居然無一張說錯。
“哎呀,真神了!”老海感慨,“果然是記憶天才,老奇沒白替你宣傳,我是服了?!?p> 葉知秋謙虛地說:“哪里,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如今替國軍搞情報,那數不清的數字都在我腦袋里裝著呢。干情報工作必須細致縝密,有時候,錯一個數字,就會讓千萬將士人頭落地。”
“聽說你在麻將桌上,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蘇克問。
葉知秋笑道:“我已經很久不上麻將桌了。”
“為什么?”
“因為贏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p> 眾人都笑起來。
席間,酒過三巡,奇劍嘯對葉知秋說:“明君,別嫌我們用粗茶淡飯來招待你,八路軍就這條件,和第八戰區傅將軍那兒的大魚大肉、山珍海味沒法比。
“再說就客氣了……老兄,啥時候讓我見見賈家姐妹?”葉知秋將話題引到了賈家二姐妹身上。
老海停下筷子,與蘇克對視一眼。
奇劍嘯說:“今天有些晚了,明天吧?”
“也好,客隨主便,我聽你們安排。”葉知秋從容不迫地說,似乎見不見賈家姐妹并不那么重要。其實,他心底一直有種渴望,那就是盡快見到那姐妹二人,以慰幾年來的思念之情。
賈蘭頭一回拿著注射器給傷員打針,那傷員趴在床上,褲子褪下去一
些,露出半個臀部。賈蘭的針頭便在那臀部上比畫來比畫去,卻不知道該把針扎在什么地方。那個傷員叫杜大興,是個排長,東北人,脾氣出了名兒地暴躁。他扭過頭用惱怒的目光看著賈蘭,不客氣地問:“喂,我說你到底會不會打針啊?”
“會啊,誰說我不會了?”
“那你比畫了半天,怎么還不打?”
“我……我是在找一塊最佳的肌肉,這樣扎進去你就不疼了。我這可是為了你好。”說著又比畫起來。
杜大興早不耐煩了:“我說,你再比畫我可就睡著了……真是的,打針能有多疼??!槍子鉆進去,老子都沒覺得疼?!?p> “你睡你的,沒事,不用配合我?!?p> “沒見過你這種打針的。快打吧!”
賈蘭終于下了決心,咬牙閉眼,把注射器猛地扎進傷員的屁股里。那杜大興疼得大叫起來:“哎喲……疼死我了……喂,我說有你這樣打針的嗎?”
賈蘭委屈地嘟嚷著:“你不是說,怎么打你也不叫疼嘛!”
正巧這時小花端著病號飯走進來,見狀不禁皺起眉頭。賈蘭見小花注意地看著自己,頓時不安起來,匆匆走了。
小花給杜大興盛了一碗飯,扶他坐了起來,問.?“有那么疼嗎?”
杜大興捂著屁股說:“賊疼賊疼的!老疼哩,比挨了槍子兒還他媽的疼啊……”
房間里的傷員們都哄笑起來。
有人熱情地和小花打著招呼:“花兒,今天給我們做啥好吃的了?”
小花告訴大家:“為了改善生活,本村的牛員外殺了羊,燉了一鍋羊肉。”傷員們高興地喝著羊肉湯。大家紛紛夸牛員外,說他真是個大善人!
小花卻心不在焉,一直想著剛才賈蘭打針的事情個北平來的洋大夫,連針都不會打嗎?難道她……
卻說賈蘭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一邊搓著棉球,一邊不住地嘟嚷著:“賈蘭啊賈蘭,你說你能干什么?還參加八路軍呢,連打針都不會,看你以后怎么有臉見人……不行,我得學會打針,不能讓人家覺得我是個騙子!”說著,她將搓好的棉球泡進酒精瓶里,起身走到桌子前,打開消毒包,拿出一支注射器,對著自己的胳膊琢磨著,一針扎了下去,頓時疼得齜牙咧嘴……賈蘭緊緊咬住嘴唇,終于沒有叫出來。她閉上眼睛,把針頭拔出來,再扎……
從小,她就是這么一個倔強的不肯認輸的女孩子。
她沒想到,她練習打針這一幕,卻被小花在窗外看了個真切。
當小花端著發藥盤走進來時,賈蘭急忙收起注射器藏在身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小花,那個傷員……沒事吧?”
“你是說杜大興啊?”
“對??!”
“沒事!不過,你剛才打那針夠危險的,再偏點就扎到神經上了,那人還不癱了?!?p> “是嗎?”賈蘭嚇了一跳,“我好幾年不干這個,手生啦?!?p> 小花疑惑地看著她:“你在北平教會醫院實習,沒干過這些嗎?”
賈蘭連忙掩飾說:“我們都是大夫,實習的時候,沒干過護士的活兒。”
“那是正規醫院,分工明確。咱這可就不同了,大夫得干護士的活兒,護士也得做醫生的事兒?!?p> 賈蘭先就氣短了,她湊到小花身邊,低聲央求道:“哎,小花,你能教我怎么量血壓,怎么打針嗎?”
小花點點頭。
賈蘭急忙拿過來血壓計:“你現在就教?!?p> 小花去拉賈蘭,想把量血壓的氣袋綁在她的胳膊上。
“哎喲!”賈蘭疼得叫了起來,一把捂住胳膊。小花連忙擼開賈蘭的袖子,發現她的胳膊上一片紅腫,還有幾個出血點,小花吃驚地看著賈蘭問她這是怎么啦。賈蘭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沒事兒,我在自己的胳膊上練了練?!?p> 小花急了:“什么都不會,你就瞎練,膽也忒大了。出事怎么辦?不行,我找娜仁大姐去。”
“小花!花兒,求求你千萬別找娜仁大姐?!辟Z蘭一拉住她,低聲哀求道,“不能在傷病員身上練習,我就只能在自己身上練了?!?p> 小花看了賈蘭一眼:“明白了,你真的什么都不會?”
賈蘭低聲說:“我從來就沒學過醫,我對團長撒了謊!”
“你?…“”
賈蘭急忙將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噓——花兒,我只敢把實話告訴你一個人,能替我保密嗎?你要是替我保密,我教你……教你說外語,教你唱歌,教你跳舞,好嗎?”
小花特別羨慕那些能唱會跳的女孩子,她很快被賈蘭給“收買”了。
送走小花,賈蘭的心才落在地上。有花兒給她打掩護,她就不怕事情敗露了。她擼起袖子,看見自己的胳膊上滿是針眼,早已紅腫不堪,胳膊一動,疼得要命。她用一條熱毛巾敷著胳膊,強忍耐著。這時候她真希望姐姐在她身邊,幫她度過這一關,可是討厭的賈梅卻跟著娜仁隊長下連隊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門外傳來腳步聲。賈蘭滿以為是姐姐回來了,髙興地迎上前去,將門打開,卻呆怔了一下——門外,站立著奇劍嘯,還有一位穿著長袍的男子。她看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賈蘭同志,有人看你來了?!?p> 葉知秋笑嘻嘻地走到賈蘭面前,說:“蘭蘭,還記得明君哥哥嗎?”
賈蘭一下想起了那個小神童,想起了在歸綏城還有北平讀書時的事情。他鄉遇故知,她特別高興:“葉明君呀?記得記得!你是滿族貴族呢,葉赫那拉氏,對吧?”
葉知秋點了點頭。
“小時候你帶我們去將軍衙署,那兒的老榆樹好粗哦,上千年了吧。我們一起上樹掏鳥蛋?!辟Z蘭說著,擼起褲腿,指著一道傷疤:“這就是跟你一塊淘氣摔的傷疤,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蘭蘭,看來,你還沒把我忘掉!”
“怎么會忘,那時候你常跟葉伯伯到我們家來玩兒?!?p> 奇劍嘯看著二人說:“你們先聊著,我就不奉陪了。”他轉身欲走時,突然發現賈蘭的胳膊不大對勁,“胳膊怎么了?”
賈蘭急忙把袖子放下,掩蓋住紅腫:“哦,沒事。”
奇劍嘯疑惑地看了賈蘭一眼,走了出去。
葉知秋目光變得異樣起來:“你變了,一下變成個大姑娘了。”
賈蘭笑道:“人家長大了嘛!”
“你姐呢?”
“跟我們隊長出去啦!”
葉知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給賈蘭,告訴她在北平和賈二爺見面的情景,并將二爺的叮囑告訴了賈蘭。賈蘭聽了發怔,一時眼圈兒有點兒紅紅的。
“爹爹肯定氣壞了……他沒有氣出病來吧?”
“是生氣了,但沒有病……”
賈蘭便急忙拆信讀起來。爹的毛筆字寫得七扭八歪,不成樣子。
“梅梅、蘭蘭:你們不經爹的允許就跑出去參加八路軍,這讓爹媽非常傷心。你們太年輕,做事欠考慮。只要你們趕緊回家,爹媽會原諒你們的。就算是爹媽求你們了,回家吧,我的女兒……”
賈蘭看完信,一時神情黯然。葉知秋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溫情:“知道我為什么要到這兒來嗎?”
“知道。”
“噢!那你說說看?”
“你是專門來看我姐姐的,對吧?”
葉知秋一怔。
賈蘭詭橘地一笑:“我沒猜錯吧?”
“其實這些年來,我在心里一直想著你們姐妹倆。你還記得嗎?那會你們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有些小癟三攔著欺負你們,我三天兩頭得幫著打跑那些小癟三,護送你們回家?!?p> “當然記得,那時候你是姐姐的保護神嘛!要不,姐姐怎么會喜歡你呢?!?p> 葉知秋有些失望地看著賈蘭:“在你心里,對我就沒有別的印象了?”
“有??!你這人聰明,有靈氣,心眼兒活,是個有志青年。”
“還有呢?”
“還有……沒了!”
兩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氣氛有些尷尬。賈蘭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該我值班哩。要是一會兒姐姐回來了,讓她陪你聊天吧。”
賈蘭風風火火走了出去。葉知秋凝視著她的背影,目光中似乎有些失落。
八路軍的軍糧庫隱藏在馬蓮壩的窯子溝,很隱蔽。可這天卻受到了偷襲。日軍的一支精銳小分隊突然占領了附近的制髙點,用小鋼炮對糧庫進行了猛轟,把糧庫給炸塌了,燃起了大火。幸虧奇劍嘯帶領騎兵團一連正在附近執行任務,他們及時趕到,與日軍小分隊交火。日軍已經完成了襲擊糧庫的任務,不敢戀戰,急忙撤兵。奇劍嘯帶著戰士們趕到糧庫,一邊救火,一邊從大火里搶那些寶貴的糧食。隨后,娜仁帶著戰地救護隊趕到,便在附近一個老百姓里家支起一張行軍床來當作手術臺,讓戰士們把擔架上的傷員抬上床。娜仁大姐麻利地剪開傷員血污的褲腿,向身邊的賈梅伸出手來。作為助手,賈梅應該知道這時候大夫是向她要什么——消毒液、麻醉劑、止血鉗、手術刀……可是她卻一時呆怔在那兒,沒有動作。
幸虧這時小花及時跑了進來,幫著取出了手術包,配合大姐開始了手術。娜仁大姐再次瞥了賈梅一眼,那目光里充滿了責怪之意。這個時候她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然,做手術會出問題的。大姐不再理睬賈梅,只顧自己忙碌著。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忙碌著,只有賈梅自覺無趣,自己待在旁邊又礙手礙腳的,便慢慢向外走去。
過了兩個時辰,做完手術的娜仁大姐從屋子里出來,走到賈梅面前嚴厲地訓斥著她:“賈梅同志,你對八路軍騎兵團傷員缺乏起碼的階級感情!身上有嚴重的資產階級臭小姐的毛病。瞧你剛才那樣子,隔著八丈遠,嫌棄傷員身上臟是不是?”
“不是,我天生就膽小,我……”
“不許爭辯!從現在起你必須端正態度,傷員們是和日本鬼子拼死作戰才負的傷,他是我們的英雄,是最可愛的人。對待他們,得像對待你的兄弟姐妹一樣!今天你給他打針換藥,明天你還得為他們端尿倒尿,只有這樣,你才會成為一名合格的八路軍騎兵團戰士,好好想想吧!”
賈梅呆愣,眼睛里流出委屈的淚水。
下午,太陽偏西時分,賈梅隨著戰地救護隊回到了前房子村。在村口,碰到了妹妹賈蘭。
賈蘭見了她就沒頭沒腦地叫起來:“哎呀姐,你咋才回來呀,你快回趟宿舍,有人等你……”
賈梅不耐煩地問:“誰啊?”
賈蘭湊到她耳邊,神秘地說:“你的白馬王子來了。”
賈梅生氣地甩開妹妹的手:“什么白馬王子?亂開玩笑?!?p> “不是開玩笑!姐,葉知秋來了。”賈蘭這才揭開謎底。
“葉知秋到這來了?”賈梅一時又驚又喜。
“人家正在房間等你,快去吧!”
賈梅急忙向她們的宿舍走去,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當到達宿舍門口時,她突然站住,捋了捋頭發,這才推門進了屋里。
葉知秋早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拿起賈蘭帶來的那些書翻看著。一本是《簡愛》,另一本是《呼嘯山莊》。對于這些文學作品,他沒有多大的興趣,只是胡亂翻著。這時賈梅急切地推門進來,一見葉知秋,兩片紅暈飛上了面頰,看著她喘息著,那是剛才跑得有些急了的緣故。
葉知秋站起來迎著賈梅:“嗬,梅兒也長成大姑娘了,看見我還不好意思哩。”
賈梅嬌嗔地說:“誰不好意思了!”
“那臉紅什么?”
賈梅還是有些羞澀地望著葉知秋:“人家跑得太急了嘛!”
“急什么?見不到你,我是不會走的?!?p> 賈梅更加羞澀:“坐吧!我給你泡茶,我記得你喜歡喝龍井,正好我從家里帶了點兒?!闭f著便去泡茶,她竟有些手忙腳亂。
在賈梅的記憶里,葉明君是一位彬彬有禮的年輕人。畢竟是清朝皇家貴族后裔,他的一舉一動都顯露出貴族味兒。譬如他稱呼人時,一定要用“您”或者“您哪”。有女士在場時,他若吸煙,一定要舉著煙卷兒問一聲“可以嗎”,只有得到女士的默許或者點頭,他才吸煙。晚餐時他總會幫著女士把外衣脫下來掛好,然后將餐桌前的椅子拉開,請女士坐下,自己才落座。賈梅喜歡他潔凈的外表——他的頭發、衣服總是一塵不染的樣子,眼鏡后面的那雙明亮的眸子里總是透露出聰穎的光芒,溫暖地照耀著你。
青春萌動時,異性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有可能成為讓你久久不忘的回憶啊!
葉知秋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賈梅看她父親的那封信。賈梅一口氣讀完信,一時呆呆地,淚眼婆娑。葉知秋注意地觀察著她。
賈梅有些懊喪地自言自語說:“我真后悔跑出來呀……”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葉知秋趁機說,“梅兒,八路軍這邊太艱苦了,我看了一下,你們目前的狀況和那些流寇沒什么區別。武器裝備落后不說,生活條件更是差得很,這樣的隊伍,怎么能和日本軍隊在戰場上刀兵相見?”
“明君哥,你覺得,八路軍打不過日本人?”
“笑話,國軍的正規部隊都被日本人打得潰不成軍,不敢再戰。就憑你們……賈梅,一步走錯沒有關系;繼續錯下去,可是要后悔一輩子的!及早退出還來得及啊?!比~知秋向賈梅發起了心理攻擊戰。他知道這一招會奏效的。他從賈梅的神態中看出了她內心的悔意,她已經動搖啦!只要自己再輕輕地推她一下,她就會猶如一根羽毛一樣,隨著大風飄飛而去。
“梅兒,你打算如何?”葉知秋輕輕地問。
“我想回家……可是,賈蘭咋辦?”
“我們一起跟她講道理,爭取說服她。一個女孩子從來沒吃過苦,跟著八路軍跑到窮山溝里,能有多大的出息?”葉知秋溫柔地說。
賈梅遲疑不決。她知道妹妹的性格——想說服她,那可比登天還難!她的熱乎勁兒還沒有過去,怎么會跟著一起回家呢?
今天輪到賈蘭和卓小花值夜班了。地上攏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燒,火上架著的高壓消毒鍋“咝咝”冒著蒸汽。小花熟練地將另外幾個尚未消毒的敷料包、器械包、隔離衣擺在一個長條桌上。她要去巡查病房,給傷員換藥,走之前叮囑著賈蘭:
“你千萬別亂動它們啊,等我回來再熄火?!?p> 賈蘭眼睛盯著消毒鍋冒出的蒸汽,害怕地說:“花兒,你可得快點回來啊……哎,它不會爆炸吧?”
“看你嚇得!沒事兒,不會炸!”小花說著走了出去。
賈蘭壯著膽子走過去,看著火上的消毒鍋。鍋上氣壓表的指針緩緩擺動。她看見那壓力表上的指針是在安全的范圍里,漸漸消除了恐懼。想起今天與葉知秋的見面,總覺得好像要有什么事情發生??删烤挂l生什么
事情呢?自己也說不清楚。正發呆時,卻見蘇克手里拿著一本書走了進來:“賈蘭,值夜班啊?”
賈蘭連忙站起來敬了個禮:“報告主任!我在值班……主任,您是來看病嗎?”
“看什么???我是來給你送書的。”蘇克亮出手中的書,“這可是革命知識分子的精神食糧啊。”
“馬雅可夫斯基新詩集?”賈蘭接過書,驚喜地翻看著。她以前聽說過這位大詩人,可一直沒有讀過他的詩。
“這種階梯詩你還沒見過吧?”
“真有意思,詩句居然這樣排列,像爬樓梯呢,我還是頭一回見,太新奇了!”
“馬雅可夫斯基詩歌的真正價值不在于它的形式,而在于內容,這首詩是為歡呼中國革命而作的……”蘇克侃侃而談,激情澎湃地朗誦起來,火光把他的臉龐映得通紅:
同志們
工人和廣州部隊占領了
北平!
仿佛是
手掌心里
揉洋鐵皮,
歡呼的聲浪
不斷高漲。
五分鐘,十分鐘,
十五分鐘,
雅羅斯拉夫在鼓掌。
聽起來好像風暴
鋪天蓋地而飛,
去答復
一切
張伯倫的照會,
飛到中國去,
叫那些主力艦掉轉
鋼鐵的豬鼻子,
從北平
倒退著
滾出去!
賈蘭用敬佩的目光望著蘇克,被他聲情并茂的表演給吸引住了:“你朗誦得真好!”
蘇克謙虛地說:“哪里,要真正把這首詩朗誦好,得具備強烈的無產階級情感,還有國際共產主義理想。我還不行。”
“蘇主任,你自己也作詩吧?”
“有時候來了靈感,偶爾寫一兩首?!?p> “真沒想到,咱們八路軍騎兵團里還有這么多的人才。對了蘇主任,上次您說去過蘇聯,對吧?”
“我在蘇聯學習過三年,你瞧,”蘇克指著戴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說,“……這副眼鏡就是蘇維埃一位老布爾什維克送給我的,他現在在契卡工作?!?p> 真的?讓我看看?!辟Z蘭并不懂得“契卡”是蘇維埃的肅反委員會。她只對那副眼鏡有興趣。蘇克摘下眼鏡遞給她。賈蘭好奇地看著,試著架在鼻梁上,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副平光鏡。
“我還以為是近視鏡呢?!?p> “我不近視!這不是普通的平光鏡,這叫水晶鏡。”
“水晶鏡?”
“是啊,人戴上水晶眼鏡,不僅能保護眼睛,視力也會越來越好?!辟Z蘭戴著眼鏡四下看著:“哎,好像是比不戴要清楚啊!”
蘇克看著賈蘭天真可愛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賈蘭把眼鏡摘下來還給
蘇克:“這么珍貴的東西,可別給你弄壞了?!?p> “沒關系,水晶很堅實,不容易破碎。你知道嗎,一個人的品質,也應該像水晶一樣,純潔,沒有雜質;透明,卻又堅硬。這是脆弱的玻璃所無法相比的!”
賈蘭覺得他這番話說得好深奧哦!更覺得他的學問深不可測,對他的敬重又加深了一層。
一會兒夢見長了翅膀在天空上飛翔,一會兒又夢見自己單槍匹馬,殺人敵軍之中,痛快淋漓……突然聽見軍號嘹亮地響起來——集合號?賈蘭一骨碌爬起來,急忙去推還在沉睡的姐姐賈梅:“姐,快起床,集合了……”
賈梅依然睡眼迷蒙:“哎呀,讓人家再睡一會兒嘛!”
“不行!娜仁大姐說了,每天早晨我們都得跟部隊一起出操!”
“我昨天晚上剛剛值了夜班兒……起不來?!?p> “得了吧!是我值的夜班,你和葉明君聊天,回來得太晚了??炱鸫?,真麻煩!”
賈梅被賈蘭強行拉了起來,賈蘭把軍裝給她穿上。賈梅一臉的無奈,只得一邊穿著軍裝,一邊跟著賈蘭跑出去。說實在的,每天這么早起床跑操,對于她無異于上酷刑。她越發懷念在家里時,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爹媽從來不會來喊她強迫她起床的。部隊這緊張的生活,她真的是一天也不想繼續下去了。
打谷場上,戰士們已經整齊地集合起來。奇劍嘯、老海、蘇克著裝整齊地站在隊列前。姚參謀正在帶隊,立正,稍息地喊著。接著是報數,戰士們齊刷刷地立正:“1、2、3、4、5……”報數完畢。姚參謀跑步到奇劍嘯面前報告:“報告團長,直屬隊應出操112人,實到106人,請指示!”
奇劍嘯看了一眼,就知道沒有前來報道的是誰了。他擺了擺手說:“好了,出發吧!”
就在這時,賈蘭拉著姐姐匆匆忙忙跑來。賈梅的衣服扣子還沒有系好,懷半敞開著,發頭散亂著,樣子很是狼狽。戰士們看著賈蘭她們倆竊笑。二人一直跑到奇劍嘯面前,賈蘭喊了一聲:“報告!”
奇劍嘯冷冷地看著姐妹二人問:“為什么遲到?”
“聽到集合號,我們就趕緊跑來了?!辟Z梅說。
賈蘭補充說:“真的,我們這是最快的速度了!”
戰士們索性笑出聲來。
“嚴肅點!”奇劍嘯大聲呵斥說。戰士們不笑了。奇劍嘯轉向賈蘭姐妹倆,生氣地訓斥道:“你們這么拖泥帶水,以后怎么行軍打仗?下不為例!”
賈蘭一個立正,大聲回道:“是,下不為例!”
“入列!”
賈蘭和賈梅二人急忙人列,跟著隊伍向前跑去。奇劍嘯轉身上了自己的那匹大黑馬,正要跟著隊伍一起跑開時,卻發現附近似乎有人向這邊冷眼觀望。他一回頭,那人一閃又不見了。
是誰呢?
奇劍嘯頓生疑惑。
今天進行的是野營拉練,二十里路快速奔襲,速度要快,不能停下歇息,也不能停下來喝水吃干糧。一層薄霧繚繞的田野上,附近的莜麥地已
經形成一片郁郁蔥蔥的青紗帳,一直鋪展到山腳下。
還沒跑出五里路,賈梅就漸漸地落在了最后面。賈蘭也故意落下,跟
在姐姐身邊,低聲問她:“姐,你沒事吧?”
“不行……我實在……跑不動了?!?p> “跑不動也得跑。堅持住,別讓人家瞧不起我們?!?p> “我真的不行了……’’
“堅持!堅持就是勝利!”賈蘭鼓勵著她。
“我堅持不了……”賈梅累得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沒想到奇劍嘯騎著大黑馬返了回來,在她們身邊勒住馬韁繩,嚴厲地喝問:“怎么回事兒?”
“報告團長,賈梅堅持不住了!”賈蘭急忙說,她希望能得到奇劍嘯的憐憫。
“這才跑了多遠,就堅持不住了?”
“報告,姐姐從小不喜歡運動,從來沒有跑過這么遠的路?!?p> “別找理由,快跟上!”
“團長,讓我姐姐歇歇行不行啊?”
“不行!”
“你看她臉色都變了。”
此時的賈梅癱倒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敵人來了你怎么辦?起來,繼續跑!”
賈蘭不滿地瞪著奇劍嘯:“你的心是鐵打的嗎?我姐都這樣了,你還讓她跑……”
奇劍嘯不客氣地回道:“八路軍里不養大小姐!我現在得用八路軍戰士的標準來要求你們!賈梅同志,還有你,賈蘭同志,你們要想留在八路軍騎兵團,就得聽命令,站起來繼續跑!不然的話,請你打道回府?!闭f完,他打著馬轉身追趕隊伍去了。
賈蘭急了,把賈梅強拉起來說:“姐,你給我爭點氣好不好?別讓人家動不動就嘲笑我們是資產階級大小姐,我最不愛聽這個了。走,你跟著我……你看人家娜仁大姐,還有小米粒,她們都能做到,我們為什么做不到?”說著,強行拉著賈梅向前奔去。
奇劍嘯并沒有跑多遠,他在注意著那姐妹二人。如果賈梅真的站不起來了,他打算讓人把她送回營地。他的冷酷是表面的,其實他內心還是充滿了溫情的。當他看到賈家二姐妹正跌跌撞撞追趕過來時,便流露出欣慰的微笑,他有意讓隊伍放慢腳步,等待著賈家二姐妹。
那天,賈蘭和賈梅終于追趕上來,一路跌跌撞撞,樣子雖然狼狽,但一直跟著,沒再掉隊。
上午,陽光明媚。賈蘭和賈梅正在衛生隊的院內晾曬著洗好的繃帶、敷料……賈梅不停地捶著自己的腰。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就像散了架子,哪兒都疼。她問妹妹疼不疼。賈蘭低聲說:“我也疼,可忍一忍就過去了!”賈梅抱怨那個奇團長,一點兒人情也不講!賈蘭也說:“可不,剛剛對他有了點兒好印象,這一下,又沒了。”
“蘭蘭,跟你說件正事兒!”
“什么事兒?你說?!辟Z蘭看著姐姐。
賈梅囁嚅地說:“明君哥帶來的信,你看過了吧?”
“看過了?!?p> “我想……跟明君哥一起回北平。”
賈蘭吃驚地看著姐姐:“你真要走?”
“你也得跟我一起走!這種生活,我再也沒法兒忍受下去了?!?p> 賈蘭生氣地說:“不行!我們是八路軍騎兵團戰士,離開部隊就是當逃兵?!?p> “咱們一起去找奇團長,把事情說清楚。他們原本也不想留咱們,肯定不會扣住咱們不放的。那個海大錘,巴不得我們趕緊離開呢!”
“姐,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面,你要敢半途而廢,離開革命隊伍,我就不認你這個姐姐了。”
“我這也是為了你好!”賈梅指指晾曬的繃帶,“你就甘心一輩子洗這些又臟又臭的繃帶?”
“你怎么不懂這個道理,這也是為抗戰出力嘛!將來打跑了日本人,我們還洗這些爛繃帶干什么?”賈蘭生氣地說,“反正我不走,你就不能離開?!?p> “我勸你再好好想一想!”賈梅不再作聲,她鐵了心要離開了。
當賈蘭把繃帶收起來,拿進房間的時候,葉知秋不知從哪兒突然閃出來,問賈梅:“怎么樣,她答應了嗎?”
賈梅搖頭說:“我就知道說了也白說,她不會答應的?!?p> “我答應過伯父,一定要把你們帶回去。賈蘭不走,這事不好辦啊!”葉知秋發愁地說。
“她要是不走,我也不能走呀!”賈梅發愁地說。
“我再勸勸她?!比~知秋安慰賈梅。
中午,炊事班送來了飯菜。賈梅和賈蘭讓葉知秋和她們一起吃,葉知秋也不客氣,也打了一份兒飯,三個人便圍坐在一起吃了起來。葉知秋只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賈梅關心地問他怎么不吃了。葉知秋說:“這種豬狗食,你們怎么能下咽?”
賈蘭不髙興了:“你不愛吃就不吃!什么豬狗食???這可是我們八路軍的伙食。”
“八路軍的條件太艱苦了,你們怎么能受得了啊!”葉知秋悲天憫人地說。
“還沒上戰場你就受不了,以前你的抗日熱情都是假的吧!真讓人看不起!”賈蘭不客氣地連珠炮般向葉知秋發起進攻。
“蘭蘭,你是不是被共產黨給洗腦了?怎么連起碼的好賴都分不清了?我這可是為了你們好呀!”
賈蘭冷冷地回道:“我當然分得清了!葉知秋,我看分不清好賴的人是你
葉知秋無奈地說:“這么說,你真的不打算回北平了?”
“我把話說得很清楚,既然參加了八路軍騎兵團,我決不走回頭路。”賈蘭堅定地說。
“蘭蘭,明君哥也是為了我們好,他是不愿意看到……”
賈蘭打斷姐姐的話:“什么也別說了!你要是后悔就跟他走,我決不攔你。”
賈梅無奈地看了葉知秋一眼。葉知秋也無可奈何地擺手說:“好吧好吧!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既然蘭蘭不愿意回北平,那我只能先行一步了
葉知秋站起來,義無反顧的樣子,大步向門外走去。
葉知秋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就在他離開的第三天,日軍兵分九路,出動軍車二十四輛,圍攻蠻漢山根據地。綏東工委及辦事處和涼城縣游擊隊、四支隊的干部戰士迅速向萬興泉一帶轉移。駐扎在萬興泉的國民黨六路軍四十二團被日軍打散,死傷百余人。我軍在向羅子溝突圍時,與日軍激戰。其中日軍一支精銳騎兵隊,突襲了駐扎在大榆樹的八路軍騎兵獨立團。
那時賈梅還在后悔沒聽葉知秋的話跟他一起回北平。外面遠遠地傳來爆炸聲,還有密集的槍聲。賈蘭跑到窗戶前去看究竟。柱子急忙跑來說:“快,鬼子來了!部隊馬上要轉移。你們趕緊收拾東西,兩分鐘后到村口集合?!闭f完又匆忙跑出去。
賈梅一下慌了:“哎呀,兩分鐘夠干什么呀!”
賈蘭急忙把自己的東西塞進小皮箱,背上背包沖了出去。
“哎,蘭兒,等等我啊!”
賈蘭頭也不回地說:“我先去衛生隊幫著照顧傷員。你跟上啊!”
賈梅急忙把自己的東西,連同那些化妝品塞進了皮箱里。她拎起皮
箱,覺得箱子很沉,自己幾乎都拎不動了。這個時候,她想起了二后生——這該死的二后生,自從返回來參軍之后,每天不知道在忙啥,很少能看見他的影兒,需要他的時候他也不出現。既然這樣,他來與不來,又有啥用呢?
炮火聲越來越近,賈蘭跑進衛生隊時,所有的人都在緊張地忙碌著。賈蘭急忙把那些收好的繃帶裝進一個大包袱里。娜仁大姐把一個背包扔給賈蘭,叮囑她說:“這里面是醫療器械和血壓計,記著,就是命丟了,這些東西也不能丟?!?p> “是”
“重復一遍!”
賈蘭大聲說:“就是命丟了,這些東西也不能丟?!?p> 娜仁大姐滿意地看了她一眼:“好,出發?!?p> 讓賈蘭后悔的是,她這一忙,就把姐姐徹底給忘了,忘得精光!以至于后來出現的情況讓她畢生追悔莫及。
獨立騎兵團很快便集合完畢,奇劍嘯和老海站在隊伍前面。老海看看懷表,對奇劍嘯低聲道:“那三個營先轉移,直屬部隊跟我們走,你動員一下吧!”
奇劍嘯跳上一個土臺子大聲說:“同志們,日本鬼子又對我們進行大清鄉大掃蕩了。部隊馬上向北轉移,我們必須牽著老牛的鼻子走,把他們拖垮累垮,贏得這場勝利……”
大嘎子飛奔而來:“團長,鬼子離我們只有三里地了。”
“大嘎子,你帶著偵察排斷后,其他人跟我向東突圍。出發!”
部隊迅速出了村子。
衛生隊的人馬趕來,有人抬著擔架,有人背著醫療器械、藥品。隊伍中,賈蘭背著背包和兩個大包袱,手里還拎著她的那個小皮箱。賈蘭這時候突然想到了姐姐,開始尋找起來,不住地東張西望。見小花走過來,急忙上前:“看到我姐了嗎?”
“大概在后面呢!一會兒就趕上來了?!?p>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