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達完一圈的少年阿火,忽然發現貌似這一趟進學中,真正的“學子”也就是剛剛見到三人和他自己了,其他則都是貨隊的人,以至于找個人問問情況都難。
能接觸到的,往往只知道運貨不知道修學的具體事宜。而那些知道的,要么忙碌于處理各項事宜,要么便是他接觸不到的大人物。
所以眼下,還是去剛剛的車廂里問問情況比較好。
可是……
阿火有點猶豫,這一來一回的,連盞茶時間都不到,總感覺被那三人見著了,比較尷尬,自個兒面子掛不住。
不過他這種陰沉無趣的人,連發型服飾都不在意,在乎這干嘛?再說了,人家注不注意你還不一定呢。
少年越想越有道理,冥冥中竟有了些許奇怪的自信,不再迷茫,轉而走向方才的車廂。
但是,沒有如愿。
因為在路上,他終于碰到了“熟人”。
自不死張那小攤上一別后再沒蹤影的官府女孩,靜靜地站在道路旁,身旁沒有別人,故而身影多少顯得有些孤獨。因為大霧影響,這才看見少年的她眸子微亮,笑著向他擺了擺手。
阿火下意識四下環顧,發覺周邊無人后,才眨巴了幾下眼睛,漸漸回味過來那女孩是在招呼他。
步伐稍稍加快幾分,來至她身邊,少年忽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對方姓甚名什,貌似一直以來都是用“你”來稱呼……之前也就算了,畢竟是算是偶遇相談,他也覺得之后應該不會再碰到了,也就沒問。
“對了,還沒……”
阿火話音未落,女孩便微笑著答道,仿佛知曉了他的心思。
“我叫紀詩。”
“……”
少年沒有搭話,一是不知道怎么巧妙地搭話,畢竟這名字實話說也就那樣,二是心中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紀,貌似是國姓來著。
看著眼前穿著看似尋常實則異常考究的女孩,阿火微瞇雙眼,片刻后又放松下來,眼簾低垂,權當什么都沒聽到,該咋樣咋樣。
“我很開心,你沒因為我的名字而對我有態度變化呢。”
紀詩笑著打趣道。
“不過你就不驚訝嗎?”
“驚訝。”
阿火老老實實答道。
但驚訝也沒用,這彎彎繞繞的也不是他擅長的,索性就不管了。
“你來干什么?”
少年微抬眸子,眼神中滿是不信任的味道。
“唔,自然是來送送孤寡大哥哥啊~”
“嗯?”
“別人都是三兩成群的,親朋好友,一個不缺,一人修學,全家送行。你倒好,一個人背著根掃帚棍就跑過來,要不是我要負責相關事宜,你呀……”
紀詩沒有理會少年的目光,指著不遠處和家人相擁道別的風鈞等人,自顧自說道,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就只能苦兮兮地看著咯。”
“沒差。”
阿火有些冷漠地說道。
“反正……也習慣了。”
雙親不知,養祖父故去,性格孤僻不善交際的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場合。
有沒有人來為他送別,都一樣。
“……你活的真憋屈。”
紀詩無奈道,忽然轉身,抱輕輕抱了少年一下,嫣然一笑,直到這時,少年才發現對方臉上,有一絲病態的虛弱。
“那么,再見了,姚火。”
咚!!!
遠處城門,有金鐘敲響,鐘聲沉悶浩遠,回蕩耳間。
有人于城墻之上大喊。
“城門開!”
伴隨著巨大轟鳴,城門緩緩打開,來自城外的風自那縫隙中吹卷而來,清新涼爽,使人心曠神怡。
城門完全打開,吊橋放下,前方道路已經清理完畢,貨隊是時候出發了。
簡單道別紀詩,少年利索地爬進運送修學學子的車廂內,落座,全程一言不發。
車廂不大,但足可容納約七八個人,眼下用來載四個學子,綽綽有余。無門無簾,好在天氣尚可,不至于染了風寒,況且能去修學的,無一不是精英子弟,自幼煉武,更不在乎這點寒風。
見阿火坐到學子座位,另外的三人眼中同時閃過一絲詫異,卻沒多說什么。風家兄妹向他微微點頭致意,而音笙兒則小聲招呼了一聲,不過因為阿火天生的耳背,只聽了個大概,疑惑地抬頭看了眼,而后又低下頭去,散亂的劉海遮住視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車輪緩緩轉動,寬厚的木條傾軋在青石板路上,車廂開始移動,顛簸感尚不明顯,估計到城外崎嶇路段才會加劇。拉車的駿馬緩慢踏步,等前方拉開一段距離后,才會跑動起來。不過今天的馬兒動作略有僵硬,這是被車廂內三人的氣息驚擾。對此車夫早已見怪不怪,之前拉一隊學子時,駿馬更不堪的情況都見過,眼下只能算是小場面。
“這就舍不得了?”
似有少年笑問。
“嗯。”
“嘿嘿!”
阿妖嗤笑一聲,譏諷道。
“人啊,就是這么賤。早先覺得膩,如今臨走時分,又念著了。”
阿火沉默不語,只是側頭看著車廂外的風景,熟悉而陌生。
對于剛剛紀詩的道別,他雖有感觸,卻也沒到感動的地步。
雖然說起來不好聽,可他在女孩輕抱的那一刻,還是下意識握住背上的竹棍,腦中揣度起這背后的陰謀詭計,即便察覺了對方毫無惡意,也知道自己這樣的弱雞怎么可能抵擋蓄意的暗殺,少年仍沒有放下戒心。
非他無情,而是知曉世間之惡意,晦陌而傷深,好意相迎,反落得六月深寒。
對此,他深表歉意,可絕不后悔。
嘛,說到底,自己也不過是個性格惡劣的壞孩子。
然而這時,坐在正對面的風鈞驚咦一聲,接著站起,一步踏出,來至車廂口處,微微踮腳,伸手扒住廂蓋,手臂猛然發力。阿火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黑影閃過弧線,便聽得上方廂蓋處傳來聲響,似有人踩在其上,靜望遠方。
“怎么了?”
“上來便知。”
音笙兒與風語嫣對視一眼,學著風鈞的動作,出廂上頂,轉而沒了消息,只隱約聽到倒吸冷氣的聲音,似乎見著了什么驚奇的東西。
阿火有點好奇。
“別去。”
一道冷酷的聲音突然自前方傳來,少年循聲看去,卻只見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坐在之前風鈞的位子上,面容籠罩灰霧,只有那冷冽的眸光穿透而過,攝人心神,即便如此,阿火心中也沒有多少害怕之情。
此人,正是那自稱被豢養在心中的阿妖。
不過,因為他實際上不過是少年的幻想產物,又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每次見他,都無法窺見其真正面貌。
不過話說回來,一向不著調的阿妖這時為何如此嚴肅?
少年微微側頭,黑眸中那虛偽的好奇、真實的平淡被模糊人影看見,冷哼一聲,語氣更顯幾分生硬。
“不想后悔,就別看外面。”
聽聞這話,少年眉毛一挑,瞬間從其中找出了關鍵詞,而后轉頭看向廂外的風景。
青石尚在,城墻高聳,流煙似云,如履仙宮。
這才剛出城門,有什么……
阿火的眼睛忽地瞪大,不顧先前的對話,瘦弱的身軀不知從何處借來了些許力量,和之前三人一樣,翻身上頂,動作流暢,不見絲毫滯澀。
……
從未見過,如此奇景。
先前在城內,看不真切,如今出了城,便可清楚看到。
天有大霧,然則束于一城,渾渾沌沌,方圓別致。
霧靄無形有質,尋常便是伸手去探,也只有絲絲縷縷的異樣感,更別提擾動它的形體。而現在,半空中無數或稀薄或濃郁的霧氣,恍若被一層透明薄膜關住,觸之則頓,且退且散,去往別處,甚是奇特,遠遠看去,如同半顆巨型霧球。
霧球底部,也就是城墻位置,風卷云舒,不受阻礙,霧氣流沙一般從中逸散而出,而后裊裊升騰,太陽帶來霞光異彩,夢里輕煙,迷蒙幻景,歸于天地之間,如臨仙境。
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勸君憐取。
車頂三人,皆認真觀賞,沒有煞風景地道些陳詞濫調,雖是大家子弟,卻沒有大家子弟的惡習,實屬可貴。
阿火沒有去打攪他們,而是以心聲輕松笑道。
“阿妖,你覺得這場面,就能打動我?”
車頂一角,模糊人影淡然佇立,遙望遠方,輕聲說道。
“看啊……”
“嗯?”
少年有些迷惑。
就在這一瞬,遠方麟煙城的奇景忽然發生了巨變。
那無形的屏障仿佛突兀消失一般,數不清被制約的灰白霧氣爭先恐后地從半空的球面飄蕩散出,如龍似蛇,紛亂雜擾,凌空舞動,霧氣中似有生靈擺動身軀,同時又隱約聽聞馬嘶低沉,霸氣外放,將那些細小旁支驅趕至遠方天際。
漸漸的,大霧稍散,顯露生靈真容。
那是,一只煙霧組成的巨大麒麟!
通體淺灰,鹿角崢嶸,獅頭神武,吊睛虎眼,牛尾燃火,麝鹿身軀上攀附著細細麻麻的龍鱗,堅硬尖銳,若是肉身,大概會看見其上反射的陣陣寒光,如今被煙軀影響,稍顯模糊,卻更添幾分神秘詭異。
大霧完全散開,那煙麒麟仰天低吼一聲,如雷貫耳,右蹄前邁一步,虎眼中陽光盎然,凌空虛踏,進而其余三只鹿蹄隨其而動,煙軀晃動。
傳說中的神獸自這小小麟煙城上空,邁動步伐,帶著英氣,迎著那一輪朝生初日,虛空烈日,奮勇前行,絲毫無懼。縱使在半途中,組成祂軀體的霧氣已然無法支撐,流逝散去,遠遠看去,便如麒麟瀝血,煙霧血液自祂身軀之上爆開,又被祂的前進甩向后方,如同一股股溪流,即便軀體殘破到四肢斷裂,頭破眼瞎,祂依然沒有一絲動搖,奔行在貨隊前進的方向上空,直至,崩為塵埃。
“看啊……這是,祂的贈禮。”
阿妖忽然開口,抬起右手,無人可見其神色扭曲復雜,似有不屑,似有嗤笑,也有……苦惱。
眼角殘余震驚的阿火猛地回頭,順著他手中所指,看向那熟悉古老的城門處,為他送別的紀詩,身側的那一道身影。
灰袍如煙,碧發金睛,那一向漠然的英武面孔上,竟奇跡般地,有一絲肅然笑意。
其人,傲立城門之下,慢慢地,微微躬身,雙手拱起,左掌在上,施告別之禮。
……
少年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些什么,用以向阿妖證明自己才不會被這些破東西打動,可好半天,還是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最終,他澀然說道。
“你贏了。”
站在車頂的少年伸手向著背后一抓,拔出那根自幼攜帶,不曾離身的青竹掃帚竿,握住竹竿中段,微微吸氣,麟煙城外,天地間散逸的些許人氣被他調用,匯于脊椎、右臂之內,然后,猛地一擲。
轟!
青翠竹竿洞射而出,如同蒼翠流星,飛向城門之下,少年周身因為反震,裂開數道細微的傷口,氣流崩散,右手更是被震得發麻,虎口破裂,引來其余三人詫異注目,可他毫不在意。
阿火一向陰沉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不是幾天前那次似真還假的東西,而是真正的,如同背后那輪朝生太陽一般,燦爛陽光的笑意。
與此同時,一直扭曲臉龐的阿妖,嘆了口氣,露出一抹無奈微笑。
沒有去管飛速流逝衰退的五感六覺。
他笑著喊道,他輕聲說道。
“謝謝(謝謝)。”
……
正在城門下送別的紀詩正在慶幸自己今天善心大發來給某個無趣的棺材臉送別,雖說離別時對面仍是一臉喪氣,讓她很不愉快,可眼下能看到煙麟奔天這一幕奇景,已經是大賺特賺了。
正想著,卻聽到什么不妙的聲音,定眼一瞧,卻是那個難以相處的少年朝自己這邊扔出一根竹竿,聲勢浩大,她下意識的反應竟然不是閃躲,而是伸出手掌。
竹竿急停在她前方,正好,她伸出的小手也到了上方,直接抓住底端。
“誒?”
女孩驚訝叫道,就在竹竿上端,還抓著一只手,目光上移,其人一身灰袍,碧發金睛,沒有看她,而是一直注視著遠方的阿火。
想來,之前就是祂讓竹竿停在了自己身前。
之前一直無法被視見的祂,反而紀詩在握住這根竹竿之后,于其眼中,顯露身形。
疑惑之際,少年的喊聲遙遙傳來。
“謝謝。”
這一聲,是對朋友的認可。
曾經,少年對祂,敬畏勝過友情。
可看過那極為消耗精力的麒麟奔天,見到那貴為城靈的存在對著自己行告別之禮,無需言語,待友之尊重已在不言之中。
祂便成了少年第二個朋友。
待友,互贈,應盡心。
你送我一場盛大告別,我還你兩代人蘊養十六年的掃路人信物。
縱使沒有人氣加持,自己回到曾經的情況,五感不明,六覺晦澀,氣力衰微,真正成了廢柴。
依舊,笑意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