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女孩說出換一門行當(dāng)?shù)臅r候,少年阿火下意識以為官家覺得自個兒干的不行,欲把他辭了,另尋高才。
可又細細琢磨女孩的話,阿火頓時察覺此事并不簡單,若是單純辭了他,那便無需找人找上門,哦不對,在晚茶攤截他,還請三五個壯漢以作威脅,只需一封信,少年阿火便只能乖乖拍屁股走人。
眼下這種情況,估摸著是掃路人這個職業(yè),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隱情,值得官府給予重視,且輕易不能交換,才會好言好語前來相勸。
“你管這叫好言好語?那些大漢的惡意都快碾到臉上了。”
腦海中,阿妖忍不住吐槽。
“還有,也可能是他們覺得你很強,不好惹,所以帶這么齊全的隊伍,互唱紅白臉,即便起了爭端,也不至于落了下處。”
阿火很自然地過濾掉阿妖的后半句話,只當(dāng)他放了個屁,轉(zhuǎn)而對女孩回道。
“不干,我這人只會掃路,換門行當(dāng),一竅不通,鐵定被辭,日子還怎么過?”
“你這小子,語氣放尊重點!”
后方一名大漢瞪了他一眼,還待再說幾句,卻被女孩抬手制止,只得閉上嘴巴,坐在那兒,面容不善。
“對有功之士,不可無禮。”
“哦,有功?”
少年笑了笑,覺著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不過此時暴露想法并非明智之舉,還是再觀望一波。
“據(jù)薄書所載,自天火紀(jì)元年起,姚火,隨祖父姚河來至麟煙,此時天火初臨,時局動蕩,民多亂,而后六年,姚河任麟煙掃路人,城安,后,姚河逝,姚火接任至今,十四年來,麟煙無事。”
女孩合上手中書籍,看向眨巴著眼睛略帶懵逼的阿火,一臉認(rèn)真道。
“十四年安定,豈非大功耶?”
她在說什么?我在哪?我在干啥?
不過她好像沒在騙人......
阿火開始認(rèn)真地考慮起阿妖猜測的可能性,可琢磨了半天也沒感覺自己有啥特殊之處。
俺就是一臭掃地的,和這等治安一事有啥關(guān)系……你們找錯人了。
他很想對著女孩這么說,可鬼使神差,啊不,鬼迷心竅地,他并未對此有何異議。
是不是不太好?
不多的良心默問。
“怎么不好?”
心中,某個家伙無良地笑著。
“她說的沒錯啊,咱掃了這么長時間的地,是有大功啊。”
如果不考慮個中隱情,外加上自己打架確實很菜,阿火很想把這廝拎出來揍一頓。
“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對面的女孩伸出兩根白嫩的手指,“一、接受招安;二、官府送你前往唐國修學(xué)………”
修學(xué),在這個世上,意味著前往修行書院,進行系統(tǒng)化的修行,相比自修的黑暗中摸索前路,家族的枷鎖束縛,書院的修煉更加全面,將來的成就也越高,因此很受世人歡迎。
不過……
“所以為什么是招安??我又不是什么綠林野寇……”
這次連一向沉默寡言的阿火都忍不住吐槽起來,回應(yīng)他的,是一雙白眼。
一個先天之下無敵的家伙在人家首都蹲了十四年,還無人得知,但凡籌劃充足點,運氣好點,說不定紀(jì)國皇室直接被人一鍋端了……
當(dāng)然這可能比較小,不過也很能說明一個未被察覺的準(zhǔn)先天級高手的威脅之高。如此情況,皇室沒派高手伏殺,已經(jīng)算是看在少年一向從良,從無惡績的份上了。
“說實話吧……比較靠譜的是去修學(xué)……說的難聽點,咱沒真本事,招安純粹是找罪受,所以勞什子念鄉(xiāng)情結(jié)就不要……”
腦海中,阿妖絮絮叨叨地勸著,生怕某人一個抽筋選了個最差的,畢竟自個兒算是他的另類伴生靈,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念著點好準(zhǔn)沒錯。
“我選第二個。”
不大的食攤內(nèi),少年的聲音清脆堅定。
意識中一直在嘮叨的阿妖驀然住口,沉默半晌,輕聲說道。
“這樣啊,你看膩了嗎……”
雖然不想,但不得不承認(rèn)。
人,是會膩的。
同樣的風(fēng)景,看了十四年。
同一家的飯,吃了十四年。
同樣的板床,睡了十四年。
同樣的街道,掃了十四年。
念鄉(xiāng)?
呵呵……
早便膩了。
既如此,何不去看看,新的風(fēng)景?
于是,他選擇了修學(xué)。
期待著,不一樣的城鎮(zhèn)。
這一刻,少年一改頹喪陰暗,朝氣蓬勃。
……
“那么,該如何去?”
“三日后,紀(jì)與唐之間會有一支運輸車隊,你隨其出城便可。”
女孩回答言簡意賅,神色卻有著不少輕松,像是解決了什么煩心事。
少年阿火對此無感,他人之事,與我何干?他一向如此,但也沒人說他什么,畢竟沒什么人和這廝關(guān)系好,也自然不會在意他的關(guān)心。
嘛……說起來,這也算是他沒朋友的原因之一就是了。
“話說,去唐國修學(xué)這種事,不該有名額限制嗎?還是說,多我一個,不礙事?”
“名額自然是有限的,不過是人選的交換罷了。”
說罷,女孩綻放灑脫的笑容。
“頂替的,不過是我這個病秧子而已。”
病秧子?
阿火忍不住抬眼多打量了幾下眼前的女孩,面色紅潤,皮膚嫩透紅,眼中有光,舉止落落大方,完全不似有病的模樣。
“你這家伙!看什么看!”
坐在后方的暴脾氣老哥看不下去,也不管眼前這廝是不是什么狗屁的有功之士,上來便揪住阿火的衣領(lǐng),準(zhǔn)備先打一頓再說。
當(dāng)然,最終也沒下得去手。
因為少年看了他一眼,黑瞳中黑暗與幽邃如潮水般涌動,攝人心神。
直視黑夜,必承其重。
冥冥中如有驚雷于腦海炸開,大漢不由得松開手掌,眼中渾渾噩噩,他感到了黑夜,最深沉的黑暗,五感不存,身心皆消,意念沉淪。
雖仍在驚訝女孩的情況,阿火還是忍不住看了眼前的老哥一眼,心中嘀咕。
這老哥什么情況啊……要打就打唄,別抬手又放下在一邊杵著啊,你這樣搖擺不定讓我不知道該不該做好準(zhǔn)備被打啊……
“嗷,我剛盯了他一會兒,就這樣了。”
意識中某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伙一臉純真無邪,和之前一樣,阿火也當(dāng)他啥都沒說。
雖說是容易胡思亂想的年紀(jì),但不必要的幻想,就如當(dāng)下對自己的實力妄想,少年一直嗤之以鼻,冷靜到冷漠的地步。
或者說,是自卑。
沒有信心,一味地相信自己的自己一事無成,先天有缺,庸庸碌碌。
嘛,確實,朽木不可雕也,爛泥扶不上墻也。
過的好便行,何必去管那么多。
阿妖淡笑不語。
......
“......你便不怕,我是假貨?”
阿火猶豫了一下,看向女孩明亮的眸子認(rèn)真說道。
一般說這話,不是自己承認(rèn)了嗎?
女孩愣了一下,眼波微轉(zhuǎn),笑道。
“那就當(dāng),結(jié)個善緣。”
擺脫了先前的小心翼翼,屢屢試探,女孩此刻的笑容,格外純真無暇。
“......好。”
少年輕聲說道,有些模糊,如同有兩人的話音重疊在一起。
“那么,出行前,會有官府的人來找你辦理此事,小女子還有公務(wù),恕不多陪。”
“嗯。”
……
官府的女孩離開后,阿火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直至老板收攤打烊,方才起身,拿了竹帚,回家。
行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少年忽然心有所感,望向一處屋檐上,那里佇立著一道人影。
灰袍如煙,碧發(fā)金睛。
“祂會不高興罷。”
阿妖問道,隱有擔(dān)憂。
少年看了眼手中拖著的竹帚,動手將末端捆束著枝條的白繩解下,帚條四處散落,只余那根青翠的竹竿。他俯身,拾起所有掉落在地的東西,準(zhǔn)備待會兒去灰坑(垃圾場)扔了。
“可能吧,誰讓咱們是白眼狼呢。”
……
回到自己家徒四壁的小屋,少年一扔竹竿,撲到床上,翻了個身,看著漆黑的房頂,不知想些什么,或者說,在發(fā)呆。
“妖……我發(fā)現(xiàn)人真的好奇怪,明明之前覺得這些東西都看膩了,真的要走時,卻又感覺怎么都看不夠。”
他自言自語著,阿不,是和某個家伙交流,只不過在外人看來,只是宛如精神病般的胡言亂語——事實的確如此。
可是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回應(yīng)。
少年閉上嘴巴,又躺了一會,而后抱著被子起身,熄燈出門。
……
得益于紀(jì)國處境,宵禁這檔子事兒,早已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政令了,現(xiàn)在的麟煙百姓,不說夜夜笙歌,晚上也極為自在,看病問醫(yī),購食置物,不在話下。不過紀(jì)國人生性務(wù)實,除了零星幾家酒樓,到了深夜,便是茫茫黑夜,萬徑人蹤滅。
少年漫步在深巷之中,腳步輕快,如有神助。不一會兒,便到了一處合適的地兒,看了眼墻壁高度,他瞇著眼考量一會兒,沒有逞強抱著一團棉被連蹬上墻——就算沒有棉被,他也沒有那樣的輕功本事。
從旁邊的巷子里找了個破舊豎梯,架在墻上,少年有些費力地爬上去,翻過墻棱,來到這一塊兒小平臺上。
這邊原來是官府專門用來擺放掃路器具的地方,靠墻的一邊還留著不少積灰已久的掃帚,只不過后來整個麟煙的掃路活計都被阿火爺孫兩代承辦了,這倆人又嫌棄每次上來拿掃帚還得爬上爬下,索性便棄置不顧,這么多年,官府也沒再管。今兒倒算是舊物利用了。
阿火用角落一把稍微干凈完好的掃帚大致打掃了下,而后把棉被一扔,躺倒在上,看著滿天繁星,怔怔出神。
今天,想在外面睡。
忽然,他坐起身來,看向平臺邊上默默站立,看向遠方的少年,問道。
“你不困嗎?”
“嗯,你先睡吧。”
阿妖淡淡說道,視線未動。
“哦。”
阿火乖乖閉上眼睛,半晌后,無奈地睜開。
睡不著。
“呵。”
阿妖冷笑一聲,而后手中出現(xiàn)一把西洋樂器,這是阿火不久前在中央廣場見著的,那次音圣宗罕見地把唱曲兒的機會交給西大陸的使團樂師,那金發(fā)碧眼的西洋人,手持這把和琵琶相似又完全不同的樂器,低沉悠揚的樂聲,少年記憶猶深。
佇立在臺邊的少年緩緩拉動弦弓,背影蒼涼而優(yōu)雅,一曲柔美清澈的安眠曲自那振動的琴弦中流淌而出,如潺潺溪流,明明初聽活潑輕快,聽得久了,便是一陣?yán)б馍项^。
黑夜之中,樂聲流轉(zhuǎn)。
少年打個呵欠,再也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夜曲悠揚,安人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