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如約來到余亮暫住的大倉庫。這個倉庫在縣城一隅,緊靠大馬路邊。當時是部隊援建來儲存戰備物資的,現在已經民用出租。倉庫大概也就80年代初建設的,反正從小時候有記憶開始,就已經建好了在那里,用的可都是真材實料,一直到今天都在正常使用。倉庫對面,就是一家大型超市,這個時間已經歇業,只剩下超市外巨大的電子廣告牌在滾動播放一則廣告:
展望未來、技能科技……
“好好的倉庫,給你折騰成這樣,暴殄天物啊!”我們兩人進入到倉庫里,吐槽雜亂的環境。我和黎可可看著墻上、地板上散落的圖紙、各種工具,和倉庫中心若隱若現的、已經斑駁的巨大八一標志,組團吐槽。
“余亮你幾個意思,叫我們兩個大半夜過來,是幫你打掃呢?還是幫你打掃呢?”
余亮站在倉庫高處,沒有理會我,而是激情澎湃的一邊比劃一邊自說自唱:
“靈境技術,也就是VR-evolution。當下開發的VR技術的感官體驗真實度、沉浸性、交互性等,太稚嫩。而我,讓VR實現了光速級進化……”
“實現了更高的真實度?”我忍不住打斷余亮的話,感情他大半夜睡不著,叫我們兩個來陪他打VR游戲。
“再大膽一點去想——實現了時間的回溯!”余亮推推眼鏡。
“你還是說人話吧!”我把地上雜亂的圖紙工具捋了捋,扯過來一把高腳凳坐了下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余亮不知什么時候從高處走了下來,他靠近我忽然狠狠的推了我一把,霎時間我整個身體和凳子分離卻沒有徑直砸到地面。而是如同飄在失重環境中,緩慢而輕盈。我還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情況,就看到黎可可也如此飄在半空中,表情和我一般驚訝!
之前在部隊秘密參加過多次三維滾環練習、模擬失重測試,從訓練開始到結束都沒有說明原因也沒有給出結果,我猜想是測試一些不得而知的實驗數據來進行比對。對于現在的失重狀態,我很快就進行了身體上的調整,但我依舊驚訝,驚訝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完成的失重——
“失重模擬”就目前來說,傳統一點的就是水池訓練,具體就是利用水池中的阻力和浮力實地模擬出太空中的微重力狀態。后來發展出了“煙囪”技術和“拋物線飛行”,這種飛行模式能夠在短暫時間內產生失重狀態。
余亮這個倉庫,無論是硬件和軟件都滿足不了以上條件,真不知道這個瘋子怎么做到的!
“人的眼睛對于我來說,是高清攝像頭;人的大腦對于我來說,是儲存器,是超級固態硬盤。”余亮說得眼里放光,當下只有他活動自如,仿佛與我和黎可可不在同一重力范圍。
嘣……………
余亮的話剛落音,我和黎可可就從失重狀態中脫落出來,結結實實砸在了地板上。
“余亮你是不是有病………”我捂著屁股站起來,又趕著過去扶黎可可一把。
“余亮呢?”黎可可拉著我的手站起來,卻發現余亮不見了人影。
“甭管了,一定是跑了,怕我揍他。”
“建軍哥,這地板什么時候變這么干凈了?”
我仔細一看,地板還真的很干凈,剛才散落一堆的圖紙、工具通通都不見了。而我和黎可可,站在了巨大的、嶄新的八一標志中間。
“妹子,情況不太對,周圍的設施都還是新的!”我看看地面的油漆,很明顯的剛涂刷不久。
咚咚鏘…咚咚鏘,外面傳來鑼鼓的敲擊聲和人群的沸騰聲,半夜搞這動靜?
尋聲離開倉庫出去,外面竟然是艷陽白晝。就算我和黎可可用手遮擋晃眼的太陽光,眼睛緩過來之后的視線還是有些模糊,只隱約看到馬路邊擠滿了嘈雜的人群。
晃晃悠悠走了幾步,感覺踩到了別人的鞋子了。
“抱歉,我沒注意!”我趕緊給別人道歉。
“呵呵,沒關系的,人民軍同志!”聽出來對方是個北方姑娘,人很客氣,三言兩語就自顧自走開了,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什么?”
我這時眼睛才適應過來,終于看清楚了周邊環境,對方是個短發的姑娘,淺黃色軍裝上衣,綠色軍褲,腳上穿了一雙解放鞋,鞋上還有我剛踩的鞋印。
“85式陸軍夏常服?解放鞋?她叫我人民軍同志?”
“建軍哥,你看看那個小朋友,那不是我嗎?”黎可可驚訝的指著人群里,一個騎在大人肩膀上的孩子。
“應該是你,還有……”
我竟然看到小時候的我和余亮,正使勁的往人群里扒拉湊熱鬧。
“還有少年羅建軍和余亮!你也想念他們吧?”有個和我一般高,身著65式軍服、眼神堅定的軍人站到了我旁邊,打斷了我的話。
“余亮……?你怎么穿這一身?什么時候換的老軍裝?頭發什么時候剃的?”我理理余亮的軍裝、輕輕拍拍他衣褲上的塵土,還別說,真有一股當年我軍戰士的風采,精瘦、干練。
“你不也一樣?”余亮指指街邊的商戶玻璃。
“這絕對是大腦在欺騙我的眼睛,不可能的!”我看到商店玻璃里映射著我們三個人的鏡像,都是清一色65式軍服軍帽,黑色大頭皮鞋。這讓我內心有股奇妙的感覺在翻涌——
莫不是我們在余亮設置的VR游戲里?但如果在游戲里,總會分得清現實和游戲幻境。
“這就是你說的靈境技術?”
我看著街道邊80年代穿著的人群、看著他們臉上洋溢的真摯笑容、清澈的眼神,這就是80年代特有的、這就是80年代的鳳凰縣城啊,深深的藏在我的記憶里;
再看著遠處在人海里串來串去,時隱時現少年的我和余亮、還有當時并未有所交集的黎可可,都是嬉戲玩鬧天真無邪模樣啊!這又是余亮用什么技術搞出來的?
除此以外,街道小店里手磨米粉在鍋里沸騰,香氣四溢,仔細一聽還能聽到店里播放的老歌曲。那個店老板我認識啊,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帶我去他店里吃米粉,他家的碗就是大公雞圖案的。他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就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最可貴是這當下暖暖的穿過手心的風,如同一首曲子,勁道十足的撫慰我的內心——
“每個早晨七點半就自然醒
風鈴響起又是一天云很輕
曬好的衣服味道很安心
一切都是柔軟又寧靜
每個路口花都開在陽光里
小店門前傳來好聽的戀曲
不用太久就能走到目的地
人來人往里滿是善意……”
………
“你當真把這玩意做出來了?”我滿眼的不可思議,似乎彼此的人生又多了一次選擇——
余亮小時候家庭變故,父母離異。去父親家被后母嫌棄,去母親家被后父子女嫌棄,成了一個棄兒。沒有辦法,他只能隔三差五往我這里躲,尋求一份認同感,那種被別人認同認可的、家的感覺。他不止一次和我說過,他一定要改變這一切,他會想盡所有辦法、不擇手段的去改變這一切!當時我也就當他說說狠話,發泄命運對他的不公。
其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入伍的第一年,父親就去世了。他人生最后那一段時間,我請假一直陪同在他身邊。我不懂怎么安慰父親,只是和父親不斷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一起在鳳凰中學后面的溪溝里放鴨子(生活條件不好,養一些雞鴨改善伙食);他醉醺醺的教我騎自行車.....。我想著這些屬于我們父子的美好回憶能讓他身體上不那么痛楚。當所有藥物都無法對他的疾病起作用的時候,我只能騙他說,我找了巫師做了儀式,續十年的命給他,他一定不會有事,一定會康復。每當想起這個我就很自責,那種無能為力的謊言折磨和充斥了我整個人。更加自責,在人生叛逆期甚至很多時段,都沒有很好的與父親進行溝通,乃至頂撞、我行我素。
黎可可童年時期就遭遇家庭巨大變故(她母親的事情我不知曉),但她父親應該是在當年的某次邊境輪戰中負傷生死未卜。這前前后后的事情太過曲折復雜,世人難以知曉。所幸的是她現如今已經長大成人,還通過考試進入了公安系統,來到父親用熱血和生命守護過的邊陲小城(鳳凰)。兩代人的付出,父輩戍邊衛國、女兒守護一方平安!
我們三人如天選之子一般,各自懷著各自的心事,得到了一次時間之神的眷顧和垂憐。余亮就是那個和時間之神借了鑰匙的人,然后他選了我和黎可可(我猜想:他看出了我對我父親的那一份愧疚尋求彌補、看到了黎可可渴望對童年創傷記憶的修復)。
街道上的人群開始沸騰歡呼——原來在街道轉角不遠處正走過來一列隊伍,他們身著65式軍服,整齊劃一凱旋而來。原來是鄉親父老在自發的迎接換防下來的人民軍戰士們。
“哥哥們,是怎么個情況啊?”黎可可一時弄不清楚狀況,扯著我倆的衣服。
“可可,你看看周邊熟不熟悉?”我哽咽著對可可說。
“這不就是老鳳凰縣城,我爸爸部隊駐扎的附近嗎?我剛才看到一個小女孩好像我小時候。”
“我想回去看看我爸、我媽……”我哽咽著對余亮說。
“我也要回去看看。”余亮哽咽著回答。
無論如何,余亮他把我們帶回了80年代,無論余亮用什么方式、什么地點。他讓我有了一次與羅先生、羅老師,也就是我父親再見一次的機會,就算我知道這只是科學技術極致發展的體現,就算這些人和物都只是一堆數據、虛妄,那又如何呢?但凡有那么一次機會,就算是夢我也要去彌補一些遺憾……
欠羅先生一個回報啊!
我要回家看看父母!迫不及待!
軍地醫聯體醫院職工宿舍樓邊,三人在樓下止步聽曲,不忍直接上樓打斷——小提琴曲《 Por Una Cabeza》細膩典雅,聲聲入耳沁人心脾。不用說了,這一定是少年的我在練琴,真是好用功啊!少年的我動作也是神速啊,剛才還在街上觀摩換防的人民軍指戰員,現在這么乖回家練琴了,將來必定有一番大作為啊!想著想著自己都感動起來,趕緊敲門去看看少年的自己,享受一番跨時空的奇遇再說。
期盼的心總是焦急的,連同敲門的聲音都是急促的,我還在想著怎么和少年時的我想見、相認。如此這般奇妙的想見,他會不會以為我是一個奇怪的叔叔、又或者直接跑開了……
“爸!?”我愣住了。
門竟然是年輕的羅先生打開的,他手里拿著一把小提琴,我一眼就看出來是我小時候練習的那一把。他推推那個時代特有的知識分子黑框眼鏡,一臉疑惑看著我。
“喔……,您是羅建軍的爸爸吧?”余亮拉拉我的衣角,我才反應過來,改口說到。
“羅建軍又惹事了吧?三位同志里面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