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郎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慢慢地站了起來，“我去為你煮茶。”

　　茶還沒煮好，三個太監(jiān)來到了艮岳。

　　他們還帶來了一瓶酒。

　　端茶過來的扶郎摔了茶杯。

　　“吳大善人，這可是新皇御賜的美酒，你還是快點喝了吧，我們也好回去交差。”宣旨太監(jiān)笑瞇瞇地催促道。

　　“放心吧公公，我不會讓你久等的，”吳勝打開瓶蓋，倒到杯中，拿到鼻子旁嗅了嗅，“酒倒是好酒，就是摻了雜質(zhì)，壞了。”

　　“你心倒是挺大，閻王爺那兒有的是好酒，到那里再慢慢喝吧。”宣旨太監(jiān)覺得自己說得很有趣，自顧自笑了起來。

　　吳勝斜著眼看了他一下，那種王之藐視令宣旨太監(jiān)如墜冰窟，笑容在臉上凍住了。

　　“不要喝。”扶郎握著吳勝的手。

　　“這是我最后的體面，”吳勝笑著，他用力地握了一下扶郎的手，“不要哭，不要讓那些宵小看低了。”

　　他舉起了酒杯，又輕輕嗅了一下，好像要吮吸生命中最后的味道，這才微笑著喝了進去。

　　三個宣旨太監(jiān)滿意地看到吳勝倒在了扶郎的懷中，他們拿起酒瓶，轉(zhuǎn)身要離開，扶郎喊住了他們，“新皇對我有什么安排？”

　　“這個，公主就要等著了。”

　　第二天，在大理詔獄的陳廣聽到了吳勝的死訊，自縊了。

　　第二天，安國寺開始重建。

　　第二天，歸德帝大赦天下，許多被布詩抓進來的人都被放了，當然，還有更多被布詩抓

　　進去的人已經(jīng)被處決過了，沒等到這種好事兒。不過，朝廷立刻又重新發(fā)布了通緝令，剛被放出去的人大多數(shù)榜上有名，被釋放的囚犯們罵罵咧咧地稱這是最沒用誠意的一次大赦。

　　布詩沒有什么可抱怨的，盡管他收到了許多子彈、刀片之類的東西，聲稱他們會殺回來報仇，但是布詩不相信他會這么幸運，坐在家中就能賺錢，事實也是如此，那些寄東西的被釋囚徒一個比一個跑得遠，甚至在布詩再次抓住他們時還向布詩道歉了，聲稱寄東西只是希望布詩能夠放過他們，希望沒有傷害到布詩的感情云云。

　　總之，皇家的鬧劇過去了，日子還是那么過，而且日子越來越好過。

　　“這么大一件事能夠以這么小的損傷得到解決，你這個宰相還是很稱職的，”翁白在浩蕩山頂和方介儒喝茶，練刀的孔峰一如往常地成為背景，“這種網(wǎng)上選皇帝的方法會成為一種慣例嗎？”

　　“不會的，”方介儒搖了搖頭，“這是個特例，權宜之計，因為這次事件，我可能要被寫入貳臣傳了。”

　　“不至于，那些史官中總有些明白人，真相是不會被埋沒的，我也不允許它們被埋沒，”翁白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但他知道，方介儒并不需要這樣的安慰，“吳勝和陳廣還是死了。”

　　“這是他們的宿命，”方介儒嘆了口氣，“最近死了太多人了，有不少是因為他們的野心死去的，他們的死亡并不特殊。”

　　“不錯，任何人的死亡都不特殊，”翁白想到了翁家軍三杰的逝去，“狀元郎，儒家是不相信鬼神的吧？”

　　“六合之外，存而不論。”

　　“很聰明的說法。那么，儒家為什么那么重視祭祀呢？”

　　“這是個老問題了，”方介儒微微一笑，“儒家重祭祀，是為了生人，而不是為了死人。”

　　“說得不錯，死是為了生，而生不是為了死，”翁白沉吟著，“我最近常常想生死之事，特別是東方他們走了之后，那種激蕩著我的感情，那種令我茫然不解的生死意義，慢慢都淡去了。”

　　“對你們這些擁有了無窮壽命的人而言，死亡本就不再是什么問題了吧。”

　　“非也，對生命來說，死亡是一種徹底的隔斷，這是一種很嚴肅的事情，任何智能生命體都不能無視。何況，所謂我們這些人，也只是天然壽命極大的延長，并不是不能被殺死、不能被消滅。”

　　“是嗎？這對我來說倒是個新鮮事，”方介儒想到了什么，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那么，對你們這些長壽的家伙來說，死亡到底是什么？”

　　“對我們這些長壽的家伙來說，長壽是個剛剛開始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我們還沒有獲得因為長壽而得到的知識與智慧，只是獲得了長壽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每個人都不同，而且飄飄忽忽的，很容易走向傲慢和極端。因得到長壽而真正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的人，恐怕沒幾個吧。”翁白研究著方介儒的表情，“至于我怎么想，我倒是很同意你的說法，如果不能好好地對待生，那長壽不過是延長了的痛苦罷了，也就是所謂的‘壽則多辱’吧。生是一個過程，而死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用火熱的生活填滿生命，就是對死亡最大的尊敬了。”

　　“能這樣想固然好，但很多人還是需要擁有來世的期待，才能夠戰(zhàn)勝現(xiàn)世的恐懼。”

　　“雖然如此，但隨著秦博士格物的進展和越來越廣泛的民眾教育，人們會慢慢接受人死神滅的看法的——對我們這個被儒家教育了兩千年的民族來說，這樣的唯物論點是相對比較容易被接受的——到時候，人們需要更積極地、更現(xiàn)實地去理解生死問題，重生輕死會越來越流行吧。”

　　“也許吧，”方介儒情緒不高，“我雖然是個儒者，但依然覺得人死神滅太過無趣了。我們只有一世可活，如何在這一世中有一個值得的目標，活得有趣，對常人來說太難了。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站在兩端的人，也就是說想得通透或者完全不去考慮的人，太少了，大多數(shù)人都要在這一終極命題中翻滾沉浮，生民之苦，無過于此。”

　　“你還是太悲觀了，你還沒有感受到發(fā)展的力量嗎？短短幾個月，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了，機器人出現(xiàn)了，能夠令人和機器結合的技術出現(xiàn)了，照這個趨勢，用不了多久，也許每個人就都能永遠的生存了——用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我們需要做的是，保證事情不超出常規(guī)，我們應該不想成為一個機器人星球，或者什么其他的怪物星球吧。你這個宰相需要考慮的事情將越來越多，其中很多是你之前想都想不到的，等你忙到焦頭爛額的時候，生死就會拋到腦后了。”

　　“你真是善于用奇特的方式安慰人。”方介儒苦笑道。

　　“但是它起效果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