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頭頂的風扇嗚嗚作響,風吹在達米亞諾的禿頭上,也吹在沙特奈的塌鼻子上。
在六月的夏季,今天的天氣并不算熱,可沙特奈還是感覺心里異常的煩躁,他把手里的文件一把扔在了辦公桌上,再也顧不得禮節,沖著辦公桌后坐著的男人咆哮著:
“達米亞諾,你為什么要放他出去!我們克萊楓丹開辦了這么些年,從來沒有一個學員可以半途退學,他們必須在這座森林里完成兩年的學業之后才能離開,蒂埃里的行為,我們完全可以去向技術總監報告,去向法國足協申請仲裁,處罰他禁賽三年!”
達米亞諾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扔下來的文件整理好,收回了抽屜里。
“沙特奈,記住,我們克萊楓丹永遠是天才的搖籃,而不是天才的墳墓。”他緩緩說著,“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力,我們不應該去橫加阻攔。蒂埃里的退學是他自己的選擇,無論他選擇的正確與否,我們都應該去支持他。”
“我的上帝,我親愛的達米亞諾,支持他?”沙特奈氣得圍著辦公室繞圈,“摩納哥和南特哪個好,就算是個蠢貨都能分清!看著孩子走上了歪路而不去糾正他,那我們還算是教練嗎!”
達米亞諾瞇起了眼睛,忽然反問道:“沙特奈,我們克萊楓丹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教孩子踢球,培養法國足球的未來!”沙特奈火氣半分未減。
達米亞諾點點頭,又問道:“那你認為,怎樣才能培養法國足球的未來?”
沙特奈斷然道:“教他們正確的踢球,教他們正確的傳球,教他們正確的射門,教他們一切正確的事情,提升他們的技術技巧和足球理念,讓他們成為一名強大的球員!”
達米亞諾搖搖頭:“你這樣的培養只會讓孩子變成足球機器,機器通常只能完成負荷之內的任務,而足球的騰飛,永遠不能依靠一臺臺標準化的機器。”
他抬眼望著沙特奈,終于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一絲思考與疑惑,于是,他站了起來,走向窗邊,遠眺著郁郁蒼蒼的郎布耶森林,緩緩說道:
“比起技術方面,我們克萊楓丹應該培養的,是那一顆顆激情跳躍著的、雄渾搏動著的、豪邁震顫著的足球之心、勇敢之心!”
“只有這樣的心臟,才能帶領一支球隊的運轉;只有這樣的心臟,才能決定一場比賽的勝負;只有這樣的心臟,才能創造足球運動的真正魂靈!”
“蒂埃里·亨利,他便是擁有這樣一顆心臟的男人,而我們克萊楓丹,絕不能因為古板的規定,世俗的想法,去摧毀他的勇敢,去殺死足球未來的心臟!”
——
一周之后,蒂埃里辦完了所有手續,離別的日子到了來。
蒂埃里走到柜子前,收好行李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從墻上揭下那張貼了一年多的范巴斯滕海報,卷了起來,拿在手上。
他最后望了一眼這間如同巧克力蛋糕般的臥室,然后關上房門,默默走開了。
之后,他分別到熱羅姆與加拉斯的寢室里去尋他們,可房門緊鎖著,他倆都沒在里面。
也許是他們有事,也許是他們還在生自己的氣,也或許是他們與自己一樣討厭告別。
總之,這一周的時間里他們都沒怎么和自己說話,有意無意間,似乎總是在躲避著自己。
他這樣想著,默默在心里嘆了口氣,也沒再去別的地方尋找他們,就拉著行李箱,獨自一人走出了宿舍樓,走過了足球場,走出了校園門口。
今天下著雨,雨點卻并不大,絲絲綿綿細細密密的反倒像極了春季的細雨。
回身遠望,細雨之中,腳下黑色的車道,路邊白色的護欄,院前綠色的鐵門,還有門中與遠端的那座法式城堡,一切靜謐無限,一如自己初來時那樣。
“蒂蒂,我們走吧,下午還得趕去報到。”老舊的二手雷諾里,父親托尼把腦袋從車窗里支出來,催促著自己。
他點點頭,走近車前,拉開車門,在心里與克萊楓丹作出了最后的告別。這一年多的經歷算不上太長,但卻在他心里,種下了太多回憶。
坐穩后,雷諾車發動了,帶著它特有的咔哧咔哧聲,駛入了郎布耶無邊森林之中。
蒂埃里癡癡地望著車窗外,景色在細雨中不停切換,雨點打在玻璃上,讓外面的一切都變得朦朧。
他只能分清哪兒是綠色,哪兒是黃色,哪兒又是灰色,卻分不清那些色彩之后真正的主人。就像是他只能模糊感知自己的未來,卻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
車上,父親托尼一直在和自己講話。
他介紹了南特的歷史以及現在的他們又是支怎樣的球隊,又說明了如今法甲聯賽的格局,最后還教導著自己到了新球隊后,該如何與隊友相處適應全新的環境。
蒂埃里時不時會答應幾句,但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根本沒有聽進去。他的視線一直飄浮于車窗外那一片朦朧世界,思緒也一直在冥冥中游蕩。
直到玻璃上的雨點消失,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吵雜,景色也逐漸被一座座漆成白色的樓房取代,他才明白,南特到了。
“爸爸,我們開了多久?”他問著父親。
坐在前座的托尼瞥了一眼窗外,輕輕地拍著方向盤:“兩個多小時了,見鬼,總算是到了。”
這里是法國盧瓦爾河大區的首府南特市,同時這里也是大西洋盧瓦爾省的省會。
南特作為法國西部最大城市,坐落于盧瓦爾河北岸的他們,卻與巴黎的風格完全不同。
如果說巴黎是古典與現代的結合,那么南特這座深受布列塔尼文化影響的地方,則更像是歐洲的傳統小城,只是這座小城的規模異常龐大罷了。
這里的建筑,大多是些高不過七八層的矩形樓屋,天際線上,也只有教堂三角形的屋頂與布列塔尼塔突兀地聳立出來,與周圍低矮的房屋有些格格不入。
為了解決視覺上的統一,南特人將他們的所有墻體都漆成了白色,又將所有屋頂染成了黑色。如果不是城市內擁有著眾多綠植與那條穿流而過的盧瓦爾河,那么這座城市真的成為了黑與白的世界。
流經市區內的盧瓦爾河,在這里被南特島一分為二,分成了南北兩條支流,共同撐起了市區內龐大的水系,讓座城市成為了法國西部的威尼斯。
水系的繁雜,注定了橋梁的出現,而橋梁的出現,也會形成一個嚴重的問題,而亨利父子恰巧就遇上了這個嚴重的問題。
他到達南特的時候正值下班高峰期,現在,他們已經在橋上堵了半個小時了,可前方依舊是紋絲不動,車輛前行的速度,簡直比蝸牛還慢。
托尼坐在駕駛座上,不停地拍打著喇叭:“見鬼,這幫只知道在盧瓦爾邊種葡萄的家伙,怎么就不知道多修幾座該死的橋啊!”
聽見父親罵的,蒂埃里猛然想起,小時候在西部分區的U14青年杯足球錦標賽中,代表帕萊索U14對抗南特U14梯隊的時候,龐扎也曾這么罵過對手。
他有些好奇,便問道:“爸爸,你們怎么都這樣說他們是種葡萄的?”
“難道不是嗎?”托尼笑道,“倒回去幾十年,種葡萄可是他們南特人最在行的事情,在這里沒人不會種葡萄,不過那都是過去了。”
說著說著,他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嘿,蒂蒂,你馬上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了,在隊里的時候,可千萬不能這么罵他們!”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傻瓜。”蒂埃里擺了擺手,望著車窗外擁堵著的車流,又陷入了失神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輛不再擁堵,天色也黑了下來,父子二人總算是把車開到訓練基地門前了。
車燈照著高大氣派的鐵門,鐵門前,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在那兒來回踱著步子。
男人見車來后,扭頭向這邊望了,車燈發散的光芒反射在他的鏡片上,看上去就像是他的眼睛在發光。
托尼看到那個男人,被堵車破壞殆盡的好心情,似乎也一下子找了回來。
他把頭探出車窗外,沖那男人喊著:“嘿,克勞德!”
克勞德沒有說話,直接朝車的方向走來,熟練地一拉車門,鉆了進來:“左拐,進去。”
脫離松開離合,一邊打著方向,一邊問著:“老伙計,你在這兒等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問問我們為什么遲到?”
克勞德眉毛一揚,語氣十分平淡:“這里不是我們的于利斯,第一天來南特,沒人會不遲到。”
托尼嘿嘿笑了一聲,然后聳聳肩:“我也不跟你客套了,我倆的住處呢,你安排好了嗎?”
克勞德語氣依舊平淡:“進去簽完合同之后,你們跟我回去,就住我家。”
“哈哈,我說老伙計,你可是一點都沒變。”
托尼笑著,將車開進了訓練基地,又在克勞德的指引下,停在了棟三層大樓前。待車停穩后,克勞德推開車門,第一個走了下去,亨利父子也互相望了眼對方,接著也跟他下了車。
下車后,蒂埃里打量著四周,由于是晚上,他除了面前的這座大樓之外,也只能瞧見遠處幾縷黯淡的燈光。
眼前這座大樓,應該是南特俱樂部的辦公樓了,昏暗光線下,他并不能看清什么細節,也只能瞧出個大致輪廓。
與南特這座城市的所有樓房一樣,眼前這座辦公樓也是布列塔尼風格的建筑,看上去既不新穎也不現代,卻散發著厚重的歷史氣息。
走進樓內,日光燈的映照下,一面黃綠相間的盾牌靜靜地立在墻上,而這便是南特足球俱樂部的隊徽了
盾牌左上角一艘象征南特市的綠色帆船正航行于大海之中,右上角群峰之上星光璀璨。
再往下,FC NANTES一行黃色大字之下畫著一顆黃綠相間的足球,而足球之下,寫著的1943,正向蒂埃里述說這家俱樂部擁有的歷史。
當自己還在四下打量的時候,克勞德又開口了:“托尼、蒂埃里,跟我來,蘇瓦多先生正在辦公室等著。”
他說完之后,轉身走進了左側的通道,然后領著亨利父子爬到了三樓,走到盡頭一間辦公室前停下腳步,咚咚敲了兩下門,然后打開走進了房間。
“蘇瓦多先生,他們到了。”他朝著桌前的一位老頭說道。
老頭是個白人,但皮膚卻有些發黃,他看上去大概六十來歲的樣子,腦袋頂上的頭發幾乎已經掉光了,只剩下幾十來根灰白的發絲在堅守著這片“鹽堿地”。
他的眉毛也與頭發一樣,很稀很淡,眉毛之下一雙不大的眼睛深邃有神包含智慧,挺拔的大鼻子下,兩瓣薄薄的嘴唇抿著,似乎正在思考著什么問題。
當克勞德叫他的時候,他正在伏案寫作,一聽他們來了,猛地抬起了腦袋,瞧了三人一眼后,馬上放下手中的深灰色的鋼筆,站起身向他們走來。
“請坐,請坐。”他指著房間另一頭的沙發,對他們說道。
亨利父子與他在沙發上坐下,然后開始了交流。趁著父親托尼先與他寒暄的空當,蒂埃里再一次打量著眼前這位老者。
老者的名字是讓-克洛德·蘇瓦多,南特足球俱樂部的現任主教練,這不是自己第一次見到他,在于利斯“調色板”餐廳的那個下午,他們便已經見過面。
比起“老頭”這個詞,蘇瓦多給自己留下的印象更接近于“智者”。
他與克勞德是一樣的人,很少會笑,于利斯的那個下午,自己只見過蘇瓦多笑過一次,那便是自己決定與南特簽約的時候。
在他思考的時候,撐著沙發的手掌間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疼痛,低頭一望,原來是手掌下的皮質沙發表面已經破損了,很多地方都裂了開來,就像是龜裂的土地那般。
“哈,不好意思,蒂埃里,就像我那天告訴你的那樣,我們球隊現在正處于財務困難時期,一切優先保障球員生活訓練,所以我的沙發已經很久都沒換了。”
蘇瓦多似乎發現了自己臉上的表情,不茍言笑的他居然尷尬地笑了。
接著,他又說道:“不過,請你相信,我們一定會遵守承諾,為你提供最專業、最優質的訓練,寶石絕不會毀在金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