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終于租了出去,又等了兩天之后,張松才拿到了手里這皺皺巴巴的十幾張或青灰色或是橘紅色的大票。
兩年的租約,王懷民按照之前談好的條件,提前支付給張松一年半的糧食,并以市價換成現金,交給了張松。
仔細地清點了一下手里薄薄地票子,總共是一百一十五塊錢,其中有八張是十元,剩下的五張則是五元票,這些便是張松未來的全部家當了。
750公斤未脫殼的稻谷,按照當時的市價,最多不過才七分五一斤,算下來實際上應該是112.5塊錢,多出的兩塊五,還是王懷民幫著湊了個整,多支付的錢。
可別小看了這一百多塊錢,或許對于工人、國家機關職員來說,最多不過兩個月的工資,但是對于一個農民來說,或許就是他們一家一整年的純收入了。
王懷民為了湊出這么些錢,不但掏空了老底,同時還找相近的親戚跟朋友借了一些,才準備齊全的。要不是看出張松這家伙,確實鐵了心想出去闖蕩一番,而且留他在寨子里也沒什么用,王懷民說什么也不會這么勞心勞力的。
當然,王懷民自己也是有私心的,畢竟自己是瓦嶺組組長,如果放任張松這個憊懶的家伙餓死在寨子里,傳揚出去對于自己、還有寨子的名聲,都不是一件好事。倒不如把這家伙丟出去,到時候他就算真的懶病犯了,餓死在外面的話,這也怪不到自己的頭上了。
而且,為了能甩脫這個負累,同時也是最后幫張松一把,王懷民才會答應提前支付張松的租錢。在這個時代,正常的租約關系,一般來說都是先把糧食種出來等秋收之后,才會拿糧食來抵租錢的。
張松拿到錢后,再一次經受了王懷民不厭其煩地尊尊教誨,各種如節省點用、別亂花之類的言語雖然不是那么能聽進去,但是卻充滿了一個長輩關心一個晚輩的善心。
接下來,張松還需要在寨上耽誤些時間,因為他還要去鄉上一趟,準備一些事情,順便把身上這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給換掉。
王寨鄉,一個管理著數十個如瓦嶺寨這樣基層組織的政府機構,此時第一次踏足這個鄉政府街道的張松,一種簡樸的氣質撲面而來。
街道上沒有水泥路,只有黃泥土混著石子兒、沙子鋪就的馬路,馬路兩旁是一排排全木質結構,房頂鋪滿灰褐色瓦片的低矮木樓,一眼就能望穿整個鄉政府上百戶人家的街道。
最高的一棟樓,是鄉政府那棟有兩層高,唯一用青磚做主材,外面還粉刷了一層白色熟石灰膩子的磚房。磚房是排狀結構,從一頭到另外一頭差不多有近二十多米,每隔數米寬就隔斷出一間辦公的房屋。
而張松接下來要尋找的鄉派出所,便是其中之一,既然要外出,自然是要準備好必要的證明,在自己的茅房中翻了個底朝天,張松也沒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身份證,因此只能跑派出所這邊重新辦理。
“喲,沒想到竟然還有人來辦理身份證呢!!”
當聽說張松跑來辦理身份證時,派出所值班的民警,一位穿戴著青綠色舊式警服的壯年男人,一臉驚訝地看著張松。
“難倒不可以辦理身份證嗎?”
張松啞然。
他自然不知道,在86年的時候,身份證這玩意兒根本還沒有普及,雖然從84年來是,國家便已經頒布了身份證的試行條例,但是至少此時基層農村辦理身份證的人,寥寥無幾。
“可以啊,不過那需要的時間會比較久,還得你自己去照幾張三寸照片。”
男子姓吳,接過張松遞上來的無濾嘴香煙,火柴一劃就這么抽了起來,帶著幾分好奇地問起來。
“你辦這東西做什么?”
“我這不是想著寨子里做農活賺不了幾個錢嘛,準備去南邊的特區打工。”
張松搓著手,訕訕地說道。
“你是說鵬城特區嗎?那你恐怕不好進去哦,聽說去鵬城特區需要的材料不少,而且查得很嚴呢!”
吳姓民警多少有些佩服張松的勇氣,在這個時代敢于出去闖蕩的農民可不多,不過在審視了一番土兮兮、瘦巴巴的張松后,他的眼神更多還是懷疑。
“啊,這個我不是很清楚,我就是看到報紙上說深圳特區那邊需要工人,所以我才想著去試試的。”
“去南方打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趕緊回寨子去吧,否則去了那邊以后還是會被當做盲流抓回來的!!”
雖然佩服張松的勇氣,但是民警還是準備勸說張松打消這個念頭,畢竟外面的規矩可比鄉里多多了。不過,這些也都是吳姓民警從其他人嘴里聽說的,他其實也沒有出去見識過,哪里真能搞清。
而且實話說,這個時候的基層公職人員,還不像后是那樣鼓勵大家走出去,反而更希望大家能安分地在各自的村落生活,以免惹出亂子來。
“沒有介紹信的話,你出去也未必能在一個地方呆的長久,不過介紹信可不好搞,像你這樣的更是沒有可能了!”
“不過,你真要鐵了心出去看看,其實也犯不著辦理什么身份證,只要隨身帶著你的戶口本就好了,不過最好再去樓上辦個未婚證明,聽說那邊好像需要這玩意兒。”
看在張松遞來的香煙份上,吳姓民警最終還是提醒了他兩句,免得他浪費錢,農民賺錢可不容易。
“謝謝,麻煩你了!”
張松微微屈身,表達感謝。
既然現在的身份證沒有辦理的必要,張松似乎就沒有了繼續逗留在寨中的必要了。
按照民警指點找到婚姻登記處開了未婚證明,找到鄉上唯一的供銷社,花了張松整整三塊錢,置辦了一身最便宜的白色襯衣跟青灰色薄棉長褲,終于將身上那件跟乞丐裝沒什么區別的衣服給換掉了。
又花了一塊多錢,打了一瓶散裝白酒,和一包白砂糖,張松提溜著它回到了寨上,一去一來花了張松整整一天的時間。
當天夜里,張松帶著這些小禮物來到王懷民的家中,混了一頓吃喝,同時也算是做好了告別。
第二天天還沒亮,張松便已經啟程往王寨鄉趕路,只有那里才會有一天一班到縣城的小巴車,這些張松當時在來鄉上買東西的時候,都已經打聽清楚了,就連到了龍泉縣城后,再轉班車到市里坐火車,一切都被規劃得很清楚。
山路十八彎,張松這具身體主人第一次做小巴,竟然還暈車了,不過以當時的山路狀況,即便是現代坐慣了車的人,恐怕也沒有不暈車的吧。
馬路年久失修,沒有完整的養護體系,到處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塘,狹窄的道路一側是山體土墻,一側則是高高、陡峭的山坡,但凡不小心一個跟頭扎下去,一車人怕是大半都要直接去見閻王了。
小巴車上人不算多,只有5-6名乘客,其中又以穿著中山裝,懷里抱著一個公文包的公務人員居多,像張松這樣樸素裝扮的農民,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一個中年婦女。
打開車窗連續嘔吐了好幾次,差不多將苦膽水都給吐出來了,翻過遠方一座山丘,龍泉縣城擁有五六條主要街道,跟后世一般小鎮差不多大小的城市輪廓,終于出現在了張松的眼前。
縣城車站很簡陋,在入眼處也就只有4-5輛這能乘坐20幾人的小巴車,當張松從其中一輛小巴車前臉位置看到一塊木牌,牌上寫著龍泉--司州兩地標識的大字時,他的臉上現出了一陣掙扎。
而在另一邊,一輛龍泉開往播州市的小巴,已經開始有乘客上車,售票員扒開門口的玻璃窗,探出頭大聲地呼喊起來:“去播州的上車了,馬上就要發車了啊!!去播州的……”
司州縣,張松靈魂的故鄉,他在這個時代蘇醒后,曾無數次幻想過,或許這個時代這個世界中,剛剛出生的自己正躺在父母的懷中,感受著溫暖的家庭氣息。
家,多么美好的字眼,自從父母一一過世之后,張松似乎就再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氛圍了。不對,當初跟妻子章云鳳結婚前的短暫戀愛期,還有婚后一年多的時間里,自己也曾經以為擁有過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
可是最后,自己還是在現實面前,失去了自己曾珍惜的家庭,也成為了別人眼中的一個笑話。
只要自己改變一下心意,或許明天傍晚之前,自己便能再次看到父親跟母親那一雙有些陌生卻又一直刻印在腦海深處的親切臉龐了。
近鄉情怯這個詞,此時終于讓張松品嘗到了這般滋味,縱使早前曾在腦海中幻想過無數次,也希望能夠更快地見到自己最想念的親人們,可是張松內心中平空又生出了幾分不自信,還有膽怯。
如果……如果這個世界中因為自己靈魂穿越的緣故,自己原本的父母跟剛出生的自己,其實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那么自己的滿心期盼,豈不又是一場悲劇嗎?
或許,這種悲痛與希望落空的感情,更讓張松無所適從,因為自己那顆早已經千瘡百孔的心臟,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了。
別看穿越之后,這幾日張松好像并沒有什么不自在,可是誰也不會知道,每當深夜世界陷入寧靜之時,張松卻一個人躺在那軟綿綿的稻谷草中發出無聲地哭泣。穿越前妻子的背叛,生活的折磨,其實從來沒有被張松忘記過,只是他的大腦努力地尋找其他事物,讓自己把這一切刻意遺忘在一邊。
而且,就現在的自己,又有什么臉面去見自己的父母呢?
張松曾經在被癌癥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母親面前,跪在地上許下承諾,一定會把弟弟撫養成才,可是到頭來不但直接一事無成,而且曾許下的承諾,也都被張松不負責任甩在了一邊。
“喂,是不是去播州的?要去的話趕緊上車了,不然我們可就發車了!!”
就在張松熱淚盈眶,滿是掙扎的時候,耳旁售票婦女那尖銳地嗓門直接喚醒了張松的理智,強忍住回家探望一番的情愫,張松最終還是艱難且懦弱地做出了決定,或者更應該說是找了個借口,暫時放棄回到靈魂的故鄉,一探究竟的打算。
就現在自己這個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模樣,即便回到司州小鎮看到了曾經年輕的父母,那又如何呢?難倒自己要眼巴巴跑上前去,跟他們說,自己其實是他們三十幾年后的兒子嗎?
花光了身上這百十塊錢,那自己真的就是一無所有了,到時候難倒還要再讓祈求父母他們救助嗎?
…………
遲鈍地挪動著腳步,登上了前往播州市的班車,隨著車輪滾滾轉動,張松距離自己夢想中的家,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