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姨的小店近期人頭攢動,往來的大部分是附近孩子的父母。
擺滿煙酒的桌面下放著一沓沓黃皮信紙,用密封膠水貼的嚴嚴實實,整齊的宋體黑字鐫刻出一行行地址和姓名。
每年期末,長安街小朋友們的成績單都會被派發到“張阿姨雜貨鋪”,此地成為了家長們簽收成績的一個固定地點。
大部分都是家長過來取的。總會買上一瓶酒、一包煙,或拿上一袋鹽,親切的問候、左右閑談幾句以表感謝,往往信封緊握手中,并不會當面拆開。
還有幾個小孩子親自過來,原因不過是家長忙碌、并沒有時間走開或是有某種自己的小心思。
周文就有著自己的打算。
趁著人多和繁忙,她擠進了扎在成績單的人群,神不知鬼不覺、悄悄取走了自己的那一個,掀開T恤、藏在肚皮和衣服的空隙中,故作什么也沒發生的樣子,默默走回到門口十米以外的地方。
等到人稍微疏散些,又假意剛走進店鋪。
“張阿姨,媽媽要我來拿成績單!”對著背朝自己擺酒的張阿姨喊道。
張阿姨轉過身來,指著桌子前零零散散的幾個信封。
“咯,都在桌上了,就剩這幾個了,你自己找找吧!”
周文點點頭,隨后一張張翻找起來,一沓結束后卻不見影蹤。
“張阿姨,沒看見我的啊!”賣弄出不耐煩的語氣。
“沒有嗎?所有的信封都在這里了,不對啊,我今早都看著你的了啊?”張阿姨又轉過身來,一個一個仔細地清點。
來來回回捯飭了四五下,結果還是如周文所講的那樣。
“張阿姨,是不是你看錯了啊?我的成績單可能還沒發呢!”故意把女人往錯誤的思路上引。
“這倒是有可能,也有可能是別人拿錯了,等過幾天,看有沒有人送過來。”
正中下懷!
周文喜滋滋地應答,蹦蹦跳跳回家。
打開房門,像個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四處張望。
“媽媽還沒有回來!”周文長舒了一口氣。
兩步并作一步跑到自己的小居室,把門緊鎖,將信封從衣服里抽出來。
雙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禱。
右手揉開膠紙,打開信封,將一張打著方框的白紙慢悠悠移動,左手捂住四分之三的眼睛,心臟撲通撲通地亂跳,呼吸帶點堵塞。
老天保佑,阿彌陀佛,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保佑我考高分。
這是在老一輩的耳讀目染下學會的,無論是外婆摔倒住院、殘喘于醫院時,還是奶奶在周飛生病后閉目握拳乞求時,嘴里都會喃喃念出這些人或神的名字。
他們是誰?周文并沒有親身見過,也從未真正和他們打過交道。這些周文倒不想太多,只要最終結果如愿便可。
第一門,語文,94!
周文長舒了一口氣,忐忑的心稍有平穩。
接下來,又從信封的背面撕開一個口子,將白色紙張往相反的方向拖拽。
隱隱約約看到黑色的墨跡。英語,89!也還不錯。
如此,只剩下一門數學了,這最讓人頭疼和揪心的一門!
咬咬牙,狠狠心,眉頭緊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風風火火的將刻著文字的結果拔著露出了尾巴,模模糊糊的“2”字顯出端倪。
個位數是2,那十位呢?
迅速抽拉,瞄到個大概,便緊急將其放了回去。
這......好像是3?是3嗎?按照自己的水平,是3也正常吧!
周文腦子一團漿糊,淚腺止不住的分泌水滴,啪嗒啪嗒落在被撕的不成模樣的成績單上,紙張浸濕成了丑陋的深棕色。
32!這么多周的努力,這么多周連晚上的休息時間都被剝奪了去,結果卻是一夜回到解放前!那學與不學又有什么兩樣,重要考試的分數還是如此!這要如何告訴媽媽?她會責怪我嗎?會打我嗎?還有可憐的劉媽媽,他的勞累也都白費了!
周文不爭氣的嚎啕大哭,卻又捂著嘴,盡量不讓周圍鄰里聽見。
可不能讓他們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深吸一口氣,抹掉快垂到嘴里的細長鼻涕,啜泣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將手里的成績單四四方方折好,掀開睡覺的被子和床單,在見底的木板那一層停留,一甩、一蓋、一壓,藏匿“贓物”一般謹慎敏捷。
待一切事宜安排妥當,直挺挺坐在“贓物”之上,抹著風干的淚痕,打著哈欠,雙目無神地發著呆。
下一秒,整個人已經酣然入睡。一場大哭要費掉好多氣力,人早就累癱了。
謝馥絨回家時,卻感到很驚訝。
這小丫頭不去找子業、子龍他們去撒野,反倒這么早跑回家里睡覺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放下手中的水果、蔬菜,脫掉上班的統一制服,穿著涼快的拖鞋踱進狹小的臥室,用空閑的雙手拍打床上張著嘴巴、留著口水、翻著白眼的女孩,嘴里念念有詞:“起來啦,起來啦!今天睡這么早,晚上干嘛去?偷菜去嗎?”
周文哼哼幾聲,抹去嘴邊的哈喇子,伸著懶腰、翻了個身,整個人依舊癱在床上,睜著無辜的瞇瞇眼,右手揉搓著眼邊干了的眼屎。
“對了,讓你拿的成績單呢?”謝馥絨一邊整理著散亂的衣柜、折疊著衣服,一邊和旁邊的周文對話。
像似心虛,周文立馬清醒過來,雙腿圍圈,緊緊黏在那片特殊區域上,緊張地說不清話:“沒......沒拿到......”
“沒拿到?是你沒去拿還是學校沒發?”
“學校沒發。”
“哦。那我過幾天去拿。”謝馥絨冷淡回應。
就這樣嗎?周文感覺難以置信,還有好多臆想的對話沒有出現。劉子業的成績單都已經到手了,旁邊小自己一級的小格格也收到了,唯獨自己沒拿到,她難道沒有一點懷疑嗎?她沒去問問張阿姨嗎?張阿姨真的相信了自己的鬼話嗎?
看這樣子,應該是沒事了,可周文卻又突然心生愧疚。
我騙媽媽了!我明明拿了成績單,卻騙她說我沒拿!更重要的是,我考的并不好!媽媽這么辛苦,看到它一定會傷心的!
可一切的不愉快在看到桌上的“小布丁”冰激凌后,立馬煙消云散。
開心地撕掉塑料包裝,拽著堅實的木棍,將純凈奶色的冰棒移送至嘴邊,寒氣順著味蕾通向腦顱,一陣帶著清香的淡淡奶味在嘴里的“高溫”下慢慢消融、彌散開來,爽快又美味!
接下來的幾天,媽媽并沒有過多詢問成績單的事情,只是偶爾抱怨學校的辦事效率,周文常在一旁應和,以此打消疑慮。
可時間長了,難免露出端倪。
謝馥絨按捺不住了。
快一周了,始終沒有收到相關信息,去詢問小張,同樣沒有音訊。幾番折騰后,干脆直接跑到雷子龍家,打著聊天的幌子,想探出個究竟。
謝馥絨突然造訪,雷子龍嚇了一跳,慌忙喊著“謝阿姨”。
謝馥絨微微一笑,拋棄寫著暑假作業的雷子龍,到臥室里找雷媽媽去了,房間緊閉,根本聽不到兩人的談話。
雷子龍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知道謝阿姨打著什么算盤。
紙筆豪邁一丟,拿著兩個一元鋼镚,拖鞋也來不及換,只往室內大呼一聲“媽,我去找文文了”,便飛馳電掣,一陣清風般慌忙跑到周文家里。
此時,周文正悠閑的扇著塑料薄扇,嘴里舔著一根晶瑩剔透的老冰棍,哼著高高低低的沒有節奏的小調,好不優哉游哉!
“你還這么享受呢!你媽媽都跑到我們家里去了!”雷子龍氣喘吁吁地對著眼前的人吼道,真是怒其不爭。
“我媽去你家干嘛?”
“你還能不知道嗎?不就是成績的事情嗎!你還沒給你媽看嗎?”
周文感覺腦袋一陣哐當,這才想起什么要緊的事情。
“我都忘記了!我以為她也忘記了!”
“你真是......阿姨怎么可能忘記嘛!你拖延時間也就算了,但不能一直不給人家看吧!早死晚死都得死!”
“我完了,我媽知道我騙她了以后,會不會揍死我?”
“這怪誰?你活該!”
周文心里一涼,仿佛預知了自己的慘狀。
“她要是看了我的成績,那我離死真的不遠了!”哀嚎一聲,含著冰棍發起呆來。
“這下可怎么辦?”
“你說你,咋非要想出這么個餿主意!”
“這下可咋辦嘛!”
“道歉!”
“道歉?”
“阿姨一進來,你就裝作無辜的樣子,說你騙了阿姨,不想讓她傷心,想讓她多幾天高興的日子才這么做的。”
“能管用不?”
“到時候阿姨說什么,你都不要頂嘴,受著就行,有我在旁邊,我給你說好話。看在外人的面子上,阿姨應該不會當著我的面罵你、打你吧!”
“也對,畢竟她這么好面子的一個人!可以啊,雷子龍,想不到你還有這么一招!”胳膊在子龍的肩上一碰撞,以表稱贊。
“那我們現在干什么?”
“把你那成績單拿出來,放好,等下給你媽媽。然后我們就等,等你媽回來。”
“你簡直是我再生父母。”
兩個孩子緊張的進行演排,把睡在木板床上一個周的成績單拿了出來,盡量將褶巴的地方碼的平整,并將其壓在水杯之下,隨后,緊張地雙雙舔著冰棍,等著謝馥絨的歸來。
幾十分鐘過去了,門口終于傳來幾聲窸窣的鑰匙聲。
“回來了!”
兩人立馬端坐好,醞釀好情緒,等著最終的審判。
“媽媽,我錯了!”周文先發制人。
“我不該把成績單藏起來,我騙了你!”做出哭腔。
“你這小鬼,你是打算瞞我一輩子嗎?東西呢?”
“阿姨,這里呢。”雷子龍幫忙將信封遞過去。
謝馥絨道謝,撕開早已損壞的包裝,把被淚水浸皺、冒出刺尖的紙張拉了出來,仔細端詳著上面的結果。
“媽,我錯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學習!這次沒考好,我下次一定努力,你千萬別生氣!”
“是啊,阿姨!文文其實很認真了!每天都在認真學習,下次一定會考好的!”
謝馥絨抬起低頭注視的眼睛,左右打量下兩個孩子,又低頭看看成績。
“考得還可以啊!”
“啊?”
“語文:94;數學:82;英語:89。”
“數學多少?”
“82啊。”
“82?”兩個女孩目瞪口呆。
周文瞪著大眼珠子,將成績從謝馥絨的手里奪過來,不可置信地檢查。
“82......真的是82!你看!你看!雷子龍。”
“真是!那你咋還說你32?”雷子龍側著身子望向周文,剎那間又恍然大悟。
“不過,你周文把8看成3,也不是不可能。”
“肯定是我當時太緊張了......哎呦我去,白擔驚受怕這么多天!”
“怪誰呢!活該!”謝馥絨聽著二人的對話,已大概知曉了情況。
“媽,你不會罵我吧?不會打我吧?”周文又轉過頭,對著母親求饒。
“今天看在龍龍的面子上,我不動你,但下次——”
“我發誓!絕沒有下次!我再也不藏成績單了!”
“這還差不多!”
“龍龍今天晚上在阿姨這里吃飯啊!”
“好的!謝謝阿姨!”
說著,謝馥絨輕快走進廚房,從柜櫥里取出鍋碗瓢盆,晃著舞步、哼著小曲做起飯來。
客廳,雷子龍洋洋得意。
“怎么樣!看在我的面子上誒!看在我的面子上誒!”嘴角自然狡黠一笑。
整個下午都感覺身后充滿了救人的佛光,聰明的知識都從后腦勺溢出來了。
我真聰明!
雷子龍如此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