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知了從蒼翠的蔭蔽中探頭眺望,深綠的蛙群聚集在溪邊濕潤的草叢,密密麻麻的短尾蝌蚪給清澈的池塘蒙上一塊塊黑罩子,四海為家的小狗們張著大嘴、露出獠牙和長舌,蟬鳴、蛙叫交織,給沉悶的夏日點綴鮮活的生氣。
夏天到了。太陽公公狠心地掛在高空,用毒辣的紫外線刺傷著地面的每個生物,卻不知疲倦地自娛自樂,直至星光皎月追趕,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獨留下飽經摧殘后的一片狼藉。
這是個痛苦的季節,卻也是個令人歡愉的時節。
暑氣的逼迫下,厚重的衣服和裝飾消失殆盡。家家戶戶穿上了各式的襯衫、短袖,漂亮的小孩們套上了飄飄然又顏色亮麗的長裙,長發的姑娘們扎起了小辮、剪起了短發,小伙子們脫去束縛、更加注重穿著打扮,四處都散發著荷爾蒙的氣息。
長安街的小朋友們也不例外。
周文和雷子龍相約去了雷叔叔的理發店,理去了整個冬日積攢下來的長發,做了一個時尚且風靡的學生頭。
平常完全不相似的兩人,在發型得到歸一后,竟有了雙胞胎的既視感,不過,一個依舊是雪白豐腴、膚如凝脂,一個依舊是黝黑發亮、纖細身材。
周文很開心,她覺得自己也變得像雷子龍一般漂亮、可愛,常常穿著一條粉色的長褶裙,提著裙擺,對著鏡子,自顧欣賞地轉圈。
劉子業換上了干凈清爽的白T恤,套上一條黑色短褲,穿上一雙純白色運動鞋,遮眼的長發被理去,立體動人的五官毫不遮掩的顯露,溫和中充滿英氣。
短衣、短褲讓劉子業身體的三分之一都裸露在外,如此一看,才發現他并不如冬季那樣羸弱。
衣錦之下,是一條瘦長又發達的胳膊,白皙卻也有著完美的弧度,隱隱約約肌肉凸顯,細長的小腿筆直且綿長,勻稱的身材讓他比冬天看起來更為高大。
三人打扮的美美的,擠上乘客遍布的公交,越過七八個站臺,停留在一家大型的家樂福超市附近。
悶熱潮濕的空氣被迫讓人群往外或大型商場逃竄,一到正中,各個開了空調的商店總會人頭攢動,甚至人滿為患。
這家三樓的大型商場毫無疑問的成為了附近方圓十里人家的夏日庇護所。
盡管距離稍遠,但總不會成為三人拒絕前行的理由,舒舒服服的吹上一個下午的空調、享受里面免費品嘗的食物、看看各類的書籍,總比頂著烈日在空曠的長安街玩耍要好得多。
雷子龍最喜歡食品區,周文喜愛書籍區,劉子業最愛玩具區。
三人的行徑大致固定。入門,穿過一片食品區,享受各式各樣推銷供免費品嘗的食物和飲品;食飽后,乘坐手扶電梯上二樓,在玩具區駐足停留,玩耍供試玩的運動游戲;待大汗淋漓、精疲力盡后便上三樓,蹲坐在一片寧靜中,拿著一本最熱愛的小書,認真仔細研讀起來。
到了接近父母下班的時候,三人才會不情愿的起身,別了美味的食物和舒爽的空調,再次坐上熟悉、擁擠的公交,蹦蹦跳跳回家去。
再等上約摸一個周,三人才能又有機會享受一番這人間仙境。
小朋友有小朋友避暑的絕招,大人們也有大人們獨特的方式。
為了遮陽,之前專門用來遮雨的雨棚如今卻有了新的功能。
顏色多樣、材質各異的大棚像雨后新生的一個個菌菇,在長安街的大地上拔地而起,烈陽的反射下,留下一塊塊稍顯舒適的陰影。
附近居住的鄰居、做工的工人、路過的路人,都會抽空在雨棚里坐上少許,點上一碗小面、一碗素粥加上幾碟小菜,乘著陰涼,夾著大型風扇的嘈雜和微風,靜靜地享受正午陽光下的片刻寧靜。
越過中午,一直忙活在后房的廚師、店家們才能從百忙中脫身,卸下厚重的行囊,端出溫涼的剩飯剩菜,就著解熱的茶水,毫不拘束地大吃大喝起來。
茶水,尤其是冷卻的茶水,是大人們去熱而不得不嘗試的最有效方式。忙累疲乏的時候,吮吸一小口,整個擁堵的肺被一陣清涼貫通,昏沉的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慵懶的身體又充滿活力。
午飯過后,長安街漸漸趨向安靜,屈指可數的忙人或閑人踱步在烈陽之下,喧鬧忙碌不再,只剩下幾個店家整理店鋪發出的叮當。
男人們吃飽喝足,常常雙手交叉,吹著風,坐在門前的一排排木桌、塑料椅上或靠在墻邊打盹,歪七倒八的身體、此起彼伏的呼嚕,是夏日長安街的常態。
女人們在男人休息的時候,認真打理剩余事務,收拾飯桌、洗碗筷、清理廚房污垢;或抽空回趟后院的小家,洗衣、拖地、整理家務;或一二結群,跑到對面的姑娘家,聊聊巷子里的八卦事。
幾個小時后,又慌忙地迎來下一個高峰期。
直至太陽落山,曬得讓人脫皮的光線才褪去。先是橙紅的團簇一片的彩云,亮眼的霞光四溢,緊聚的白云漸漸稀疏,閃耀的橙紅化成純白,最后在一輪彎月的追趕之下,被黑夜驅散,被顆顆星星代替。
夜來了,溫度卻未曾和白天有較大差別,依舊熱的煩悶和堵心。
這時候,鼓風機這個家伙就大顯了身手。
長安街的老式小區中央,擺滿了竹編的涼席和涼椅。
竹子,是南方人避暑最天然的物件,導熱系數低,一觸碰,整個身子一陣清涼,堅固耐重防潮濕,往往比鴨絨、鵝絨填充的席夢思更為舒適。
男女老少圍坐一團,拿著褶皺的蒲扇、塑料或紙做的扇子不停的揮舞。
幾個身強體壯的大漢從倉庫里盤出巨大的吹風機,與一般成年人差不多高,半徑足有半米,扯去蓋頭、擦去厚灰,再拿出一米多長的裹著絕緣橡膠的充電線,兩個大型物件一接觸,堅硬的鐵片順著電流“呼哧”的旋轉起來。
嘈雜的聲音蓋過了車流的喧囂,左右搖擺的“頭”給附近的人們帶去一陣陣熱風。
小朋友們脫去鞋子,光著腳丫坐在藤椅上,玩著“石頭石頭心心”、打手板、猜數字的小游戲;女人們堆坐在一起,從各家八卦聊到孩子,又從孩子聊到自己老公,一會兒抱怨、一會兒欣喜,一會兒手舞足蹈,一會兒垂頭喪氣;男人們打著牌、斗著地主,就著一盤花生米,嘬幾口小酒;老人們開著留聲機,放著大喇叭,搖頭晃腦的唱著小調。
幾些個無聊、郁郁寡歡或喜歡獨處的選手,則乖乖地躺在涼席上,面朝星空,手持蒲扇,思考著只有自己知曉的事情。
待到深夜,暑氣消散,涼意來襲,各家各戶才會關掉鼓風機,拿著枕頭,互相道過晚安,抱著酣然入睡的小孩悄摸上樓去。
樓下排排的涼床像開始一樣,仍舊擺放在原地,直到天明,睡醒的主人們才會把它們各自領回家去。
夏日,少不了的是游戲。
就算沒有空調、沒有風扇,熱的讓人暈厥,炎熱的林蔭道下總會圍有一大簇玩著游戲的小孩子。
他們年齡各異,都披著一件短袖,拖著一雙涼鞋,指甲里殘留著污垢,白色的衣服污漬遍布,皮膚在強光的照射下泛紅、泛紫,臉頰旁滴落著一粒粒碩大的汗珠,手上緊握著刻著卡通人物的紙牌和五顏六色的彈珠。
幾個調皮且年齡稍大的男孩子更傾向于冒險,往往脫掉打滑的鞋子,手扶著粗壯枯糙的大樹枝干,雙腿緊緊夾住支撐物,一步一步艱難的向樹頂爬去,引得樹下的男生和女孩們驚聲尖叫。在成功后,靠著一條支臂坐下,一臉驕傲的望著樹下臣服的眾人們。
有的男孩喜歡和小動物玩耍,常常捕捉樹上鳴叫的知了、鐵甲蟲,或撿起未蛻變的蠶蛹和地上攀爬的螞蟻,用以恐嚇膽小的女孩。
大部分的女孩游戲則更為溫和。她們愛過家家、跳皮筋,在領頭的指揮下,認真扮演自己的角色,矯健的身姿在空中飛躍,烏黑飄然的頭發也隨之跳動。
但大家更喜歡的卻是群體活動,譬如老鷹捉小雞、躲貓貓、捉人游戲。以黑白配分組,通常男女混搭,各自管理自己的領域,預防敵人的侵犯,卻常常因為對方的偷襲而展開一場激烈的角逐。
夏天是奔跑的季節,是流汗的季節。
每個人的臉上都像糊了一層膠紙,密不透風而面紅耳赤,巨大的汗珠像黃豆子一般唰唰落下,奔跑的身影隨處可見,炎熱帶給他們的不是難受與憂郁,卻是一場大汗后的酣暢淋漓。
渴了,累了,跑到一處舊時的水井旁,搖晃著鐵質的干澀的手柄,用的力量愈來愈大,聲音越來越清脆,緊接著,汩汩水流順著出口傾瀉,清涼又快意。
孩子們就站在水流旁,雙手合閉,捧著一抔清水交在頭頂,淋在手臂和腳尖,甚至不假思索的一把吞咽,發出一陣舒爽的暢快。
直到傍晚,各家的喊叫在長安街此起彼伏,孩子們拍拍腿上的灰塵,將一天拼搏后的卡片和彈珠小心拾好,再與各自的三五好友道別,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家吃晚飯。
這便是長安街的夏天,沉悶、炎熱卻又豐富多彩、充滿歡樂。
這也是很多人,包括你我,記憶當中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