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老板引著費縣令進了書屋,先安排他坐了,又從一個罐子里取出珍藏的茶葉,用鹽巴香草沖泡,奉到費縣令手中。
費縣令接過茶聞了聞,眉頭一展:
“這是……雅山?”
好家伙,居然是宣城的雅山茶!
宣城因為盛產筆墨紙硯,一直被視為文地,當地的雅山茶也有了“文茶”之名。
只不過,這雅山茶數量稀少,平常人可喝不到。
賈老板坐到一邊,陪笑道:
“費大人好見識!這茶是我族里的長輩托人送來的,正準備過幾天給您賞賞。今天遇到了,您提前品鑒一番!”
聽到賈老板如此客氣,費沖嘿嘿一笑,沖他笑罵:
“你個滑頭鬼,年年給我送不同的茶,還都是名茶,真當我沒見識,喝不出來啊!”
雖然嘴里罵著,眼里卻是滿意的。
美美的喝上一口,只覺得一股熱流入了喉,一股清香進了腦,身上的寒氣也散去了,忍不住呻吟一聲。
又喝了兩口,正和賈老板聊著,忽然見到那個叫秋水奕的孩子進了屋,朝二人施了一禮,便坐到一邊去了。
邊上的賈老板連忙小聲解釋:
“我平日比較忙,招了這孩子來給我抄書。”
“抄書?”
費縣令一愣。
抬眼看去,只見秋水奕坐在一張小桌前,先是取一卷紙,用小刀裁成書頁大小,再用鎮紙壓住四角,又從左到右斜著犁了一遍,再調整鎮紙。
看到他此番動作,費縣令的眉頭挑了挑。
這手法……是陳國的!
陳國位于江淮,文風鼎盛,因為戰爭較少,養成了自己的一套開卷方法。
這孩子的手法難道是和賈老板學的?
想想又不對,聽說他來費縣不到一個月,就算天天開卷,也做不到這般行云流水。
當即來了興趣,給賈老板打個手勢,端著杯子走到秋水奕身后觀看起來。
秋水奕從邊上取出一本《儀禮》,翻到第九卷,用鎮紙壓住。
身后的費沖眉頭皺了起來。
《儀禮》是儒家十三經,銷量還算不錯,賈老板要抄此書可以理解。
可是這第九卷《公食大夫禮》,其中可是有很多繁筆字的,成年人抄起來都費勁,怎么能讓一個孩子來抄?
又見秋水奕選了一枝細毫筆,只在筆尖輕輕蘸墨。
“嗯,用細筆輕墨慢慢抄寫,雖然費工夫,卻能將其中的繁筆字寫的清晰一些。”
秋水奕蘸了墨,看一眼上面的書卷,便開始抄寫。
“公食大夫之禮。使大夫戒,各以其爵……”
每到斷句處便會停頓。
一般人抄書,若是不知怎么斷句,抄起來費力不說,停頓的次數也更多。
秋水奕每次都能精準斷句,說明他是知道其中意思的。
再看秋水奕的字體,又與如今流行的正體字不同,雖也方正,卻多了幾分崢嶸。
這種字體,一般是長時間用硬筆或者木棍書寫才會形成。
尋常百姓家里不富裕,學字的孩子多會用木棍在地上寫,大多都是這樣。
又寫了幾行,忽然見秋水奕停下了,盯著上面的書卷撓頭。
費縣令撇了一眼,頓時起了看好戲的心思。
原來秋水奕已經抄到了第二小段:“即位,具。羹定,甸人陳鼎七,當門,南面西上,設扃鼏(jiong mi)。”
那個“鼏”字卻是不好寫了。
前面的“羹”字雖然也不好寫,但畢竟字體偏瘦,只要向左右拉寬,寫起來也不難。
但“鼏”字既高又寬,沒辦法上下左右拉伸。
費縣令嘴角清抬,倒想看看他怎么解決。
只見秋水奕觀摩一陣,右手卻是將筆放下了,接著伸出食指,指尖蘸了用來添墨的清水,在桌子上寫了起來。
第一遍,雖也寫完整,但整個字太大,用袖子擦去了;
第二遍,壓縮高度,寫的過寬,又擦了;
第三遍,再壓縮寬度,整個字卻粘在了一起,沒辦法分辨,再擦。
似乎是沒了辦法,秋水奕輕嘆一聲,又觀摩片刻,繼續寫。
費縣令見他試了幾次,卻一直找不到辦法,忍不住開口提醒:
“換刀筆寫。”
刀筆是最細的筆,筆尖細如刀尖,最適合寫繁筆字。
沒想到,秋水奕雖聽見了,卻沒有遵從,仍舊用手指頭嘗試著。
費縣令搖頭,小伙子不聽勸吶!
這個“鼏”字倒也不是不能用細筆寫,但是那需要對筆力有較高的操控能力,你一個孩子,除非天天讀書寫字,否則是很難寫出來。
正想著,忽然見秋水奕擦了擦手指,重新拿起細筆這便要開始寫了。
下筆輕,又快,眨眼間便將“鼏”字寫了出來。
而且不高不胖,和其他字大小正好!
“牛啊!”
費縣令忍不住在心里贊嘆一聲。
這孩子當真是個寫字的天才,才試了幾次,居然就能用細筆寫繁筆字了。
有我當年的風范呀!
想到此處,越看秋水奕越順眼,臉上含笑,連連點頭。
一連看了小半日,等到秋水奕停了筆,忍不住問道:
“小子,以前跟誰學習的?”
秋水奕連忙轉身行禮:
“回長者,當年在山中自己學的。”
“自己學的?”費沖瞇眼,心里不信。
要是真有人靠著幾本書就能學出來,還要教書先生做什么?你以為這天下人人都是文曲星下凡?
再一想,那大儒顏之推不就被人稱為文曲星嗎?還有周弼、陶華、齊文、齊尚……
恁娘!我大啟怎么這么多文曲星!
想到此處,暗自啐了一口,卻是不再追問了。
“你小子不錯,改天我給夏子明說一聲!”
拍拍秋水奕肩膀,鼓勵兩句,費沖滿意的離開了。
在街上走了片刻,忽然站住了。
“不對呀!他寫‘鼏’字的時候怎么那么連貫?”
“就算用手寫了幾遍,可是用手寫和用筆寫差了那么多,沒道理一下子寫的這么快啊!”
想了片刻,費沖一拍大腿。
“這小子會寫!他是假裝不會,是做給我看的!”
“恁娘!這小子在耍我!”
氣沖沖的便要回去找秋水奕算賬。
剛邁腳,眼睛又瞇了起來。
“這小子看樣子才七八歲,居然已經有如此心機了……”
“這天下又出了一個齊尚!”
“恁娘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