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外。
顧清玥接過紫韻手中的食盒,沖紫韻安撫地點了點頭,紫韻微微躬身,目送顧清玥一步一步上了臺階。
顧清玥今日穿得乍看隨意實則精致,一身煙羅紫寬松曳地長裙,臂上逶迤著略深一色的滾雪細紗披帛,鬢發松松挽起,長長的流蘇從斜插的珠釵上顫顫垂下,雖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卻于不經意中搖曳無限風情,整個人美得如在煙里霧里。廊下的金吾衛紛紛低頭不敢直視。
然而紫韻心中不解,為何顧清玥今日會如此主動來到太極殿。帝后已經冷戰了幾個月了,或許也說不上冷戰,只是夫妻關系退回到多年前的相敬如賓,是以從外人的角度看,便是隨著曾經與皇帝青梅竹馬的貴妃進宮,皇后娘娘漸漸失寵。
幾個月以來,鳳儀宮的宮人從一開始的心驚膽戰惴惴不安,到已慢慢接受了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現狀。何況,按大多數人的看法,男子喜新厭舊亦是長情,帝王恩寵本就并不長久,貴妃雖然來勢洶洶,但畢竟肚子中的孩子還小,是男是女尚未可知,而皇后娘娘執掌六宮,膝下皇子已初初長成,地位仍然不可撼動,要那虛幻的寵愛有什么用呢。
紫韻卻知道,娘娘付出的,不是借以邀獲恩寵的手段,而是自己的一顆真心。自始至終她并沒有去為鎮國公府謀求什么,是以自賀明霜進宮以來,她表面一派寬和從容,可內心的失意、痛苦和困惑令她夜不能寐。她不信帝王是這樣薄情的人,她亦不愿相信兩人的感情如此短暫,是以面對現實本能地選擇了逃避,同時她的自尊和驕傲不允許她自己放下身段去爭取帝王的寵愛。也是因為如此,對于她的勸說,娘娘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她看出娘娘的無心,久而久之也不再勸了。
只是今日從崇文館回來后,娘娘把自己關在屋中半日,再出來的時候已換了一身風流別致的裝扮,滿面春風地吩咐小廚房做了兩樣皇帝素日愛用的點心,主動來了太極殿。
娘娘一改原先的不冷不熱,這原本是鳳儀宮諸人求之不得的事情,這個時辰也是最合適不過,皇帝已用了午膳,正是小憩之后,可午后陽光溫暖寧靜,氤氳在那如煙如霧的背影上,卻讓紫韻莫名覺出了幾分蕭瑟和蒼涼,心中忽地浮上了一層隱憂。
她有些惘然,這曾經恩愛的夫妻走到了如今,真的是因為貴妃嗎?可是別說娘娘不信,連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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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留步。”顧清玥專注想著自己心里的事,堪堪登上了臺階,卻有一個人攔住了她,聲音鏗鏘有力。
她抬頭,銀色盔甲下一張年輕英氣的臉,正眼含關切地看著她。
“葉熙!”顧清玥原本的不悅轉為驚喜,葉熙一直不肯成親,兩年前被英國公世子一腳踢到了大同歷練,她竟不知他何時回京了。
“卑職二哥日前就任大同,卑職領任金吾衛副統領一職,因上任匆忙,還未向娘娘問安。”兩年多未見,葉熙的眉宇間多了份堅毅,
他有些急迫地攔住顧清玥:“皇上正在……議事,還請娘娘先回宮,待卑職向皇上稟報后,皇上自會去看望娘娘。”
顧清玥訝異地看了看天色,她膚白如雪眼神澄澈,如水的目光仿佛洞察一切,葉熙忽然不敢與她對視,面上神色自若,微微偏頭看向廊下丈許粗的蟠龍柱子。
“本宮……”顧清玥正要說話,被氣喘吁吁趕過來的康連海打斷,康連海也是欲哭無淚,他只是開了一會小差,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位主子竟然來了鳳儀宮,最不巧的是,那位今日竟然也在……
他習慣性地抹了抹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躬身陪笑道:“娘娘來得不巧,有幾位大人剛剛進去,您看?”
“哦,那就勞煩康公公將點心交給皇上了。”顧清玥將手中的食盒遞給了康連海,今日來得確是不巧,顧清玥琢磨著,卻在不經意間瞥見康連海如釋重負的表情,電光火石之間,她心念急轉,冷聲喝道:“康連海,你是越發大膽了!”
康連海一個機靈便跪下了,“連本宮也敢糊弄!”顧清玥的聲音很輕,如驚雷一般打在康連海耳邊,他抬頭,顧清玥已冷冷看了一眼葉熙,轉身“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葉熙和康連海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苦笑了一聲。
外殿靜無人聲,地上鋪的御窯金磚一塊塊泛著烏金的光澤,于春末,無端地生出了一股涼意。織云履輕巧地穿過外殿,轉過回廊,一直到了陸瀾慣常歇息的暖閣才停下。
暖閣亦是靜悄悄的,陸瀾應是醒了吧,顧清玥的手叩在門上,不確定地想,多日不見,她心中竟然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急切,原來思念從來都是洶涌如潮,在某一刻便決堤而出。
卻于此時,一道清冷卻嫵媚的笑聲,猝不及防傳入她耳中,這聲音如此熟悉,縱然證實了她心中隱隱的猜測,她仍怔怔愣在了原地,再也挪不動腳步。
賀明霜的聲音極有辨識度,帶著初為人母的忐忑和喜悅:“表哥,我今日發現他在動了,你來摸摸。”
“尋常都是四個多月時動的,他已算晚的了,看來是個不愛鬧騰的孩子。”陸瀾的聲音緩慢而溫和。
“聽姨母說,表哥小時便是極沉穩的,我但愿他能隨了表哥,也長成一般沉穩可靠的男子。”賀明霜低低嘆了口氣,語氣里是無盡的滿足:“他是咱們兩人的孩子,我真是歡喜,表哥,你歡喜嗎?”
“朕,也很歡喜。”
過了片刻,陸瀾又關懷道:“朕看你你近日瘦了,便是為了他,你也要多吃些。”
賀明霜又是輕輕一笑,聲音越發低柔,仿佛能滴出水來:“今日胃口倒是好了,表哥陪著我用些罷。”
“依你。”
原來他們兩人私下相處是這番情景,原來是她一廂情愿地以為,他的溫柔只給了她。
淚水不知不覺模糊了她的視線,腦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清醒。
終于不再抱有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