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與狩獵
現(xiàn)在是七點整,晚飯時間。
吳進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猜測。他惴惴不安地盯著桌上對他來說過分豐盛的飯菜,始終沒敢動筷子。
往常三餐都是大咸蘿卜干加窩頭,吃完后得使勁兒往口里灌水。可今天的桌子上光青菜就有兩樣:炒黃瓜和水煮菜葉子。窩頭變作噴香的大白米飯,咸蘿卜干也給換成了腌肉。
……怎么這么像斷頭飯呢?!
劉寶金倒是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飯。普萊斯一反常態(tài),不再戴著那副不討人喜歡的金邊眼鏡,黑發(fā)也沒梳好,亂糟糟的。他穿了一身鑲金邊的帶兜帽黑底綠紋袍,腰間掛著一組閃著紫光的黑色玉佩,普萊斯稍稍一動,這組華美卻透著一股邪氣的配飾相互撞擊,發(fā)出悅耳的叮叮當當聲。
普萊斯也沒有動嘴。他緊盯著吳進,一雙藍眼睛里透出森冷的光:“怎么,你不吃飯嗎?”
吳進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他躍下椅子,想回房間:“今天沒什么胃口……”
可就在這時,他本能地感知到危險在逼近,腳步猛然一頓。什么東西“嗖”地從他耳邊飛過,插到他面前的地上。
那是一把精致的短劍,通體漆黑,圓柄、沒有劍格,劍鉍上用淺浮雕的技法塑造了一個眼冒火光的骷髏頭。劍刃鋒利異常,吳進下意識地摸摸耳邊的頭發(fā),駭然發(fā)現(xiàn)少了一截。
他轉頭回看,普萊斯從座位上慢慢站起,淡淡地說道:
“既然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他拍了拍劉寶金的肩頭示意帶路,隨后緩步朝吳進逼去。
吳進吞了口唾沫。在他經(jīng)歷過的十一年人生中,從沒有過此刻這樣由困惑、迷茫、恐懼、絕望等事物交織在一起而形成的復雜情緒。但這些情緒中,沒有絲毫后悔與怨恨。
他想起他母親說過的話:
“阿進,不要后悔,永遠向前看。”
母親的話語暫時給了他力量。吳進在顫抖中深吸一口氣,短暫地壓住了恐懼與慌亂,看向了普萊斯。
看到這個十一歲小孩這樣瞪著自己,普萊斯皺了下眉頭,隨后將視線移開。
他自幼跟隨父親侍奉上主,榮享圣靈恩典,自以為無所畏懼,可現(xiàn)在,吳進——一個年紀尚幼、連魂師都不是的平民的眼神,竟讓他感到了幾分寒意。
我是在害怕么?他自問道,極快速地在吳進的后頸上拍了一掌。這一下很見成效,吳進悶哼一聲,隨即不省人事、倒在地上。普萊斯把吳進扛在右肩上,左手扶著組玉佩,邁步向那道大鐵門走去。
已經(jīng)是最后一刻了,絕不能有半分閃失。
與冷靜的普萊斯相比,劉寶金的情緒可謂是激動到了極點。
他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從座位上起身時,因為手抖得太厲害,不小心打翻了湯碗,熱蘿卜排骨湯潑了一褲子。但此刻,儀式之外的事,對于劉寶金而言都不重要了。
“終于等到這一天,終于,終于,終于,”他喃喃自語道,哆嗦著從懷里摸出一串鑰匙,向上鎖的大鐵門“篤、篤”地走去。“我的腿,我的腿。一條能走路能跑步的好腿。一雙能飛檐走壁的好腿,帶我離開伯陽,離開羅鐸協(xié)議,離開。到外面去,到世界去,到外面去——”
鐵鏈在他的手里掙扎著,如同垂死的蛇。最后“嘩啦”一聲,疲軟地趴在地上,死了。
“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
門后是一道盤旋著向下的階梯,末端沉在黑暗里。劉寶金瘋了似的不斷重復著一些話語,率先向下走去。
向下,向下,向更深處。
伴隨著他們的只有無盡的黑暗與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說話,即使是精神狀態(tài)因過于興奮而顯得不太正常的劉寶金在面對黑暗時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拐杖單調的“篤、篤”聲回響于四壁之間。
“上主座下有四大天使之王,威力最大的一位叫作黑暗。”此時,普萊斯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句經(jīng)文的含義。
拐杖“篤、篤”聲的間隔突然變快。普萊斯知道,這是到底了。
儀式就在此地舉行。
“我摸摸……啊,在這。”劉寶金嘀咕著按下墻上的魂導燈開關,昏黃的光線頃刻間鋪滿整間避難所。
單看四壁和天花板的話,這是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間。四壁堆滿罐頭和飲用水,生活用具雜亂無章地翻倒在墻根,為的是清出一片半徑約十三米的圓形空地。這房間的古怪之處,也正是在于這片空地。
避難所的地面是直接用水泥澆的,算不上舒適。那片空地的水泥上被人挖了許多深淺不一、粗細不同的溝槽,這些溝槽歪歪扭扭卻又排布合理,如果有學過哪怕一點魂導知識的學徒站在這里,立馬就能看出它們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魂導法陣。只是,它的線條和樣式和尋常魂導法陣不同,透著一股子邪氣,叫人看了心里發(fā)毛。
圣靈教秘術,饕靈餮生還愿陣。
這是一種邪惡的輔助性秘術,主要用于幫助受傷、殘疾的教眾恢復。大陣有三個同心圓,從里到外分別叫“祭臺”“供壇”“走司”。將祭品和受術者放入祭臺內,祭司在“走司”圈上完成儀式,“供壇”圈則是擺放輔助祭物的地方。大陣將會抽取祭品的生命力來為受術者恢復,重塑肉體也沒問題。
普萊斯正是想用此術來治好劉寶金的瘸腿,以從他那里得到神皇秘寶的藏寶處及開啟方法。
“劉先生。”普萊斯將吳進放到祭臺圓中,抬頭對緊張得要命的劉寶金說:“請您走到這個圓里。儀式過程中,不要離開。”
“您還記得我給您的東西吧?”
“啊!有,有。”劉寶金慌忙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玩意兒,那是一條項鏈,上邊拴著一個半個巴掌大的符,通體黑色,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質做的,上面刻著同樣邪異的魂導法陣。
“戴好,”普萊斯轉身,徑直走向最外邊的“走司”圈。“它能讓您活到儀式結束。”
圣靈教中有專門負責儀式和秘術的部門,叫“祭禮宗”。但普萊斯不是祭禮司鐸,他是專司戰(zhàn)斗的懲戒司鐸。這樣大小的儀式,他還是第一次單獨舉行。所幸,到目前為止,一切正常。
圣靈庇佑……普萊斯深吸一口氣,站到祭品(還在昏迷的吳進)的西北方,從魂導儲物器里取出一塊腥氣逼人的黑色磚塊,投入劉寶金事先準備好的一桶水中。
那磚塊一遇到水便迅速溶解,將清水化成令人不安的紫紅色液體。普萊斯小心地通過也是劉寶金弄來的石制漏斗將這桶液體注入地上的溝壑內,看著紫紅色液體遍流法陣的每一根線條。
問過處于極度興奮狀態(tài)的劉寶金、確認一切準備就緒后,普萊斯深吸一口氣,站到“走司”圈上吳進西方的位置,逆時針快步走。同時,他放開嗓子,高聲歌唱*: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這第一句唱完時,普萊斯正好逆時針走了一圈。像是為了響應他的歌聲,法陣竟微微發(fā)出紅光,如同蟄伏的毒蛇蘇醒、第一次吐出紅芯。
第二圈要求順時針走。普萊斯執(zhí)劍佩玉、且歌且舞: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
法陣的紅光又亮了一些。普萊斯的腳步緊踩歌聲結束的一刻,他知道,前面這些都算不得什么,接下來這一步才是最難的。
他要在歌舞的同時將輔助祭物放入“供壇”圈。幸而這次的陣規(guī)模不算大,只需要四個輔助祭物。要是祭物多了,非要助手幫忙不可。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普萊斯分別從儲物魂導器中取出水晶顱骨、顏色如血、光澤如玉的巴掌大花朵、風干的人類心臟、煉制過的見血封喉樹脂四樣祭物,將它們放置在“供壇”圈上。法陣的紅光立時大盛,將四樣祭物全部吞沒。紅光卷起祭臺圈內的兩人,將他們層層包裹。很快,祭臺上就只剩下兩個紅光織就的大繭,絲絲縷縷的紅光將兩個大繭連接在一起。
對于這奇異的一幕,普萊斯卻一眼都沒有多看。他又換了個方向、切回逆時針在走司圈上行進,邊唱邊舞,一刻也不敢耽擱:
“揚桴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頭頂傳來“哐”的一聲,似乎是鐵制器具遭受大力擊打后發(fā)出的聲音。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轟!”
一扇大鐵門從天而降,普萊斯大喝一聲,縱身躍起、一腳踢去。鐵門撞爛不少家具后狠狠撞在墻上,再次發(fā)出“哐”的悲鳴,終于停下來了。
普萊斯看了眼,見儀式已經(jīng)開始自動運行,稍稍安心了一些。
“來者何人?”
那人沒有回答,只是浮在空中低頭看著圣靈教高級司鐸。
他從頭到腳都被一身漆黑如夜的鎧甲包得嚴嚴實實,頭頂一對魔角,眼發(fā)紫光,背生雙翼。
他指指普萊斯,聲音里帶著笑意:
“你的人頭,我收下了。”
*以下祭祀歌詞節(jié)選自《楚辭?九歌?東皇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