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署中,未作一團的書佐不停撥捻著梨木算盤,整個雙方里全是噼里啪啦的悅耳脆響,如同春雨之聲。
沒有發現算盤,是極其出乎劉賢意料的。他滿以為算盤足足能有上千年歷史,可身處其中才發現計算工具的匱乏。幸虧算盤的設計理念并不復雜,否則他可不能在東漢末年憑空造出win10系統來。
“控帶四時,經緯三才。公子這算盤,真是天下一奇器。”蔣琬指間撥弄著白玉算盤,這是劉賢為他特制的。
“照這么算,今日收完春季的一季糧息,零陵的存糧將翻一番。”劉賢埋首于成山的統計數據中,表情嚴肅而認真。
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備戰最重要的就是備糧。
“對,還有井。如果大軍圍城,城內必須有充足水源。”劉賢想起細節,連忙提示眾人。
“公子放心,新募的流民已經著手開鑿深井,首批預計挖鑿十口。”書佐們應答著。他們俱是劉賢新晉提拔的寒門年輕人,懷著對劉賢的感激之情和做出一番事業的豪情壯志投身郡府,很快便能跟上劉賢的工作節奏。
“哎,公子歇歇吧,從辰時初刻算到午時三刻,鐵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啊。”劉全和苑辰進入書房,依次將盛有胡餅和湯粥的餐盤放到各人面前。“餅是小辰新烙的,趁熱吃。”
劉賢輕輕掰了一塊,放進口中嚼著:“不行啊,今日是還本付息的大日子,不能放松啊……嗯,小辰這手藝越來越好。”
苑辰聽他夸獎,臉頰迅速升溫。回到零陵后的劉賢不再像在交州時那般閑在,整日與蔣琬埋首于公務簡牘中,除了送餐,她連見上一面都是奢望。
劉賢起身活絡筋骨,踱步望向窗外,郡治的城郭街巷盡入眼底。不僅是他,整個零陵都在忙,赤膊勞作的民夫隨處可見,他們奔走在箭樓、城墻和石垣周圍,就像生產記錄片中大生產運動中的繁忙景象。
“但愿所有人都能吃上這么好吃的胡餅。”劉賢真誠的說道。
“公子這宏愿是好的,可實現起來就難嘍。這不前幾日,桂陽又闖進來好幾撥災民,憑空多出來上千張嘴,一日三餐都要管,再這樣收下去,就連稀粥都喝不上了。”
劉全的抱怨并非無理。自涂老四帶人沖崗以后,先后又有五六波災民沖過桂陽崗哨涌進零陵,人數少的五六百,多的能有一千多。對于這些災民的處置,劉賢和蔣琬第一次有了意見分歧。
蔣琬道:“公子,還是審慎些,災民如流寇,收之恐有肘腋之患。”
劉賢堅持:“公琰,你說的有道理,可我們連北方的流民尚且收容,面對江左的百姓,怎能無情拒之?”
蔣琬道:“災民與流民不同!流民四散,可收為己用。災民皆是鄉黨連群,若其中暗藏桂陽奸細內應,如何分辨?”
“災民也是民。”
劉賢堅持己見:“若是公琰擔心趙范,則大可不必。這位趙大人我還是知道的,守成之主都當不好,更別提耍什么陰謀詭計了。”
鄰郡的威脅劉賢不是沒想過。可在他的印象中,桂陽是荊南四郡中存在感最弱的。沒有黃忠魏延一干名將,也沒有武陵零陵南北通路的樞紐作用,它就像一塊放在案板上的肥肉,等著不同的爭霸者分而食之。與其花時間防范桂陽,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對抗不久將至的曹孟德百萬大軍。
蔣琬還要諫言,老賴恭渾厚的嗓音傳至近前:“公琰小弟何必多疑,幾千個災民,能把零陵吃空了?”
又是一身的花酒氣。這位前刺史真是人老心不老。自從知道百鳳樓的所在后,就把青樓當成了家,連劉賢給他新建的別館都不要,整日流連于各色鳳姑的歡床之間,眠花宿柳,與何他孫女一般年紀的美人耳鬢廝磨。當然,每夜的消費自然都是劉公子買單。
坊間都傳聞,他是劉賢從交州找回來的“野爹”,和原先的零陵豎子一個德性。
今日老賴恭不知起了什么雅興,竟然跑來辦公的郡署,還難得對政務開了口。
蔣琬不愿退讓:“蔣琬爭的不是這幾千人的口糧,而是零陵不能擅收鄰國百姓。”
“行了,都不用爭了。”劉賢止住一老一小的爭執。自從賴恭歸附以后,他一直在極力避免兩人在公務上的接觸。他將蔣琬視作共患難的朋友,將老賴恭看作上天賜予的智寶,都想倚重,難分高下。所幸賴恭沉迷花酒,不過問俗務,這才讓他省去了“端水”的精力。而今天,該來的還是來了。這碗水,該端還得端。
劉賢道:“咱們自說自話沒有,把正主請來一問便知。來人,去將涂老四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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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老四跪在眾人面前,臉上保持著老農民的本分與滄桑,但是那堅毅的眼神里,盡是渡盡劫波,生死看淡的勇敢與堅毅。
“你是涂老四?”蔣琬坐在輪椅上,一臉嚴肅的問道。
涂老四磕頭稱是,沒有多余的廢話。
“素聞趙太守治下嚴明,百姓無令不得擅離居所,圍著閭里連坐,怎會允許你帶百人之眾翻山越嶺,沖關越卡?”
蔣琬的態度不言自明,這是一場審問。
涂老四似乎早有準備,向劉賢磕了一個頭,朗聲道:“公子,各位大人,不用審,小人不是歹人,那幾百鄉親更沒有奸細。我們不過是在土地上活不下去的苦人。趙太守律法嚴明,可是小人也得活命啊!至于大人問的鄰里鄉親,除了死在路上的,都隨小人沖進零陵郡了。劉公子有疑,我等愿入獄受審,只求不要趕我等回桂陽!”
蔣琬追問桂陽災情,涂老四便將自己一路沿途所見和盤托出,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天災尚且不論,士家豪族內有屯糧,還與郡府官吏合謀加劇盤剝百姓,賦稅已經爭到建安十五年了。
“既然如此,桂陽百姓就不會揭竿而起嗎?”劉賢有些聽不下去,追問道。
“聽說有人鬧過。可是郡府的工事遍布全郡,鬧災的人還沒到府衙,就被箭樓石垣里的守衛射殺殆盡。趙太守不怕天災,就怕亂民。”
桂陽的災情,劉賢之前有所耳聞,三國亂世,“大災人相食”的畫面雖然屢見不鮮,但那大多用來形容被戰火荼毒的中原,誰能想到江南漁民之鄉也會出現這樣的慘相,嚴重到讓百姓舍命離鄉的程度。
見劉賢蔣琬沉默,賴恭開口問道:“你們沖關,死了多少人?”
想起死在郡兵手下的兄弟,涂老四紅了眼眶:“整整七十三人,都是腿腳不便的老農和婦孺。小人身上還中了伍長一箭。”說著他退去肩頭的麻衣,露出一道結痂的疤痕。“幸虧百草堂白醫師醫者仁心,為災民們義診,不然小人連燒近十日,早就下去見了閻王。”
賴恭繼續問:“那你們在營道和泠道二縣可得溫飽?”
涂老四聽到老賴恭問話,深深扣了個響頭:“幸得公子仁政,我等應了縣里的公務,住進了公屋,還領了民籍,早已溫飽。公子對我等恩重如山,小人定當竭力報償!”
“不是我恩重如山,是你們自己闖出了一條活路。”劉賢嘆了口氣,宣告了關于接受難民爭執的結論。
“就讓桂陽的鄉親們就近住在泠道縣吧。再有沖關而來的,一律由你涂老四接應。踏進零陵,這里就是他們的家。”
對于賴恭和蔣琬的爭執,尋找一種更為中庸、平衡的處理方式,對于職場老油條的劉賢來說不是難事。但是他知道,那樣的話,自己就對不起身上的擔子,自己也不可能將零陵建設成誓言中的“天下第一郡”。
更何況一切的選擇都出于公心。蔣琬的建議理由充分,老成持重,不會因此降低在他心中的地位和作用。
算上了救助災民的需求,稅賦糧息都要重新計算。算盤再次噼啪作響,每一聲都是百姓命運的撞擊。
酉時三刻,最后一筆糧息收齊,劉賢終于才松了一口氣。他包下了酒席款待眾書佐,自己則帶上劉全苑辰趕回去和家人團聚。
四下無人,蔣琬叫住了賴恭。
“恭叔,災民之事,你真覺得萬無一失?”
蔣琬的眼神犀利,這不是在聊天,而是在質問。賴恭是劉賢新招募的謀臣,從避嫌的角度說,蔣琬不該這樣。
但是蔣琬顧不得這些。他自恃秉持公心待人待事,只要為了劉賢,為了零陵,他不懼流言。
“公琰小弟還是不信涂老四一伙,覺得災民不該收?”賴恭依舊是醉眼朦朧。
蔣琬道:“涂老四其情可憫,可誰能保證以后的災民中沒有奸細?更何況留在桂陽百姓千萬,難不成都要公子來救嗎?!”
“以后的災民……老夫不知道。”賴恭呵呵笑道。“不過公琰所說,讓桂陽百姓盡歸于公子,嗯,倒并非不可。”
蔣琬何其聰慧,一語邊聽出老賴恭話有弦外之音。
“恭叔此言何意?”
賴恭長嘆了口氣道:“公琰所慮,老夫深以為然。公子將災民聚于泠道一縣,再派兵盯守便足以防患于未然。”
蔣琬堅持:“亡羊補牢!歹人若已經入境,真要為患,如何防范?”
“嘿嘿,老夫要的就是歹人入境,就怕這歹人太笨,起不了事……”賴恭的笑陰鷙如鬼魅。
“水不混,如何摸魚?桂陽的歹人不進來,零陵的雄兵如何打過去?”
渾水摸魚。蔣琬終于明白了賴恭的深意。他慣用陽謀,總是行正途大道,而賴恭慣用陰謀,善長走旁門左道。他們就像太極上的黑與白,涇渭分明,明暗對立,但是殊途同歸,終是為了劉賢,為了零陵。
黑貓白貓,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