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劉賢的堅持,南鷹騎最終得以和邢道榮、顧瑕主仆一道入住郡府,與劉賢劉德兄弟住在同一個院落內。其余護衛仆人,則被安置在城內館驛,并被重兵護衛,不得隨意出行。一路上熱情的士干則被找去議事,只留下荊州眾人在房中歇息。
一切準備停當,劉賢卻被告知,外祖父士燮正在午修,對,就是修行的修,良辰吉時,不得干擾,他只能留在房中等待。
“話說這個三舅也太跋扈了,大舅都招待我們入府了,他居然跳出來反對。我看這郡府幾十個大院,幾百間廂房,住上萬八個人都富裕。”劉賢憤憤不平,仍對士徽給他“下馬威”一事耿耿于懷。
劉全連忙示意他壓低音量。“公子,隔墻有耳,隔墻有耳……不過公子可要小心,方才士三爺放話以后,大爺可并沒有反駁,看來這位三爺在交趾分量不小,可不敢得罪。”
“父親還口口聲聲說舅父們最疼愛母親,可我看,咱們是連外人都不如。煩死了……反正無聊,走,叫上顧公子,咱們出去轉轉。”說罷,劉賢招呼荊州眾人逛起了郡府。
士家仗著天高皇帝遠,幾十年來將這郡府修建得如同皇宮一般,奇石翠竹隨處可見,廊亭白璧上刻滿了名家碑林和精美壁畫。然而劉賢幾人除了大漢就是頑童,除了顧瑕一路上略作點評之外,沒一會,就都對著良辰美景打起了哈欠。
正無聊時,卻聽得邢道榮難得開口:“顧公子,聽說交趾是南洋商貿中樞,不僅是商旅枝繁葉茂,甚至大街上夷人異族也是大行其道,不知是也不是?”
劉賢和顧瑕聽到這糙漢不學無術還偏要拽文,歪用“枝繁葉茂”“大行其道”等詞語,又礙于他老將的身份不便點破,只得暗自發笑。
顧瑕止住笑意道:“正是,此地鏈接南洋,來自天竺的商船停靠港口,以轉運香料等貨物進入中原。小人本也是為此而來,只不過適才問過了,郡府侍衛不許出府,只怕這‘大行其道’的勝景,將軍是難得一見了。”
“外國人有什么好看的,我以前天天看老外。”劉賢打著哈欠就要回屋休息。
邢道榮將他攔住,眼珠一轉,低聲向劉賢耳語幾句。
“看、看、看什么天竺舞女!庸俗,媚俗,還低俗!本公子是何等樣人!……咱們這叫體察民情,哎,體察民情……”
邢道榮此行一心要博取零陵少主的信任,千方百計拉近與劉賢兄弟的關系,鞏固自己在零陵的地位。適才見劉賢無聊,便私下建議去看傳說中的天竺舞女。
一說要去看天竺舞女,劉賢哈欠也不打了,外祖父也不見了,玩心大起,便要拉著眾人出府巡游。可是一到門口,就被守門兵丁擋了回來。這不是零陵,沒人看他的面子。
見此,邢道榮偷偷對眾人說道:“公子,末將知道有條小路。”眾人好奇,心想這人也是第一次抵達交趾,為何對府中道路門清?
“嘿嘿,適才末將看士府一群俊俏侍女路過窗前,順著一看,便發現此路,料想是她們偷偷出府采買胭脂水粉的小門……”
“好啊,你個玩尾行的老流氓?!為什么不叫我……”
劉賢見邢道榮這憨厚又兼著猥瑣的表情,竟然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也不責備他,只管嬉鬧著叫他帶路出府。
其實入城時,那些從市井鬧市傳出的吆喝叫賣聲早就深深吸引了劉賢。如果不是士干在旁,他早就想停車融入其中。如今邢道榮在旁引誘,小弟劉德又滿懷期待,他當然不愿以困守郡府干等。
臨出那小門時,劉全憂心忡忡的問道:“公子,不叫著南鷹騎護衛嗎?萬一……”
“讓兄弟們好好休息吧,他們路上輪番值夜,估計這會正打呼嚕呢。龍編是交州首善之區,民風淳樸,更何況我有上將邢將軍,還有顧公子手下鐘承護衛,安全無虞。”
邢道榮聽他如此說,立刻精神百倍。顧瑕也表示,鐘承武藝高強,可保眾人安全。
“只是……”劉全還是不放心。“如若稍后郡府找來,公子不在,豈不是誤了事情?”
“那就讓我那位威武的三舅帶兵來抓嘛!”提起士徽,劉賢就沒有好氣。“你要是這么瞻前顧后,就留在府中,我們幾個出去。”
劉全連忙抓住劉賢手臂,憨憨笑道:“別別別……公子也帶上小人,小人也想看天竺舞女……啊不是,是交州民情……嘿嘿……”
————————————————
百年前漢武帝平滅南越時,交趾境內除了粗糙的軍事堡壘,便是一片荒土。而今劉賢視線所及,皆已成為繁華城區,庭院、市坊、谷倉、食肆和青樓,一座接著一座。
即使距離尚遠,他仍可聽見漁市里的喧鬧。寬闊的中式長街,蜿蜒的羊腸小徑,還有窄得無法容納兩人并肩通行的里巷穿梭在豪宅高屋之間。
士家的宮殿高塔在地勢最高處靜靜的俯瞰著這幅市井畫卷,一如交趾的主人幾十年來庇護著嶺南的萬民。
“兄長你看,這頂毛氈帽如何?……還有這匹小銅馬我也喜歡……帶回去可以給‘泥將軍’當坐騎……還有賣桃木劍的!嘿!哈!看劍!”
小劉德撒了花似的流連忘返于一個個商販攤位前,凡是喜歡的便抄在手中,只是苦了劉全跟在后面,手里提著大包小包,還要忙不迭的付賬。
“小公子,慢點,別走丟了。”劉全身材矮小,哪里跟得上劉德的輕快步伐。冷不丁一頭壯在行人身上,手中的包裹散落一地。
“得罪得罪……呀!鬼啊!”他抬頭,猛然看到撞到的幾張異樣面孔,頭發卷曲,鼻梁高聳,眼窩深陷,面色如墨,儼然壁畫上地府鬼怪的樣貌。
“劉全,別大驚小怪的,瞧幾個天竺阿三給你嚇的。”劉賢道。
劉全瞪大了眼睛:“天竺人?!這天竺人長得跟小鬼似的,原來還有名字啊。諸位阿三公恕罪……嚯!公子,這幾位阿三公身上可不是人的味啊,熏死了……”
顧瑕的書童小六連忙上千,幫著劉全收起散落的包裹,嘴上還用天竺話和幾個番邦人解釋著。
只見本來被劉全撞的怒目而視的天竺人,與小六幾番言語,竟然喜笑顏開。
劉賢驚詫道:“顧兄,你身邊這位小六是人才啊,不僅棋藝精湛,還會說天竺話?作書童屈才了,到零陵來,我讓德兒拜他為師。”
“雕蟲小技而已,公子說笑了。商人走南闖北,會幾句夷言皮毛,以備不時之需而已。”
“公子!公子!”一旁傳來邢道榮那略帶猥瑣的聲音。眾人循聲而去,擠進了圍觀的人群,果然見到了期盼已久的天竺舞女。
只見頭戴紗巾的天竺女郎僅以片布遮裹上下隱私,滑嫩纖細的腰肢裸露在外,隨著身后男子充滿異域風情的笛聲不住搖擺,帶動豐乳翹臀抖出誘人波浪。
圍觀男人們那垂涎欲滴的目光不停在這幅嬌媚玉體上游走,嘴角不住發出嘖嘖驚嘆。連劉賢這個閱片無數的老司機,也是一臉的如癡如醉。
“劉全,這得打賞啊,最次給個月票推薦票啊!”
他回頭,只見平常膽小如數的老奴此刻面紅耳赤,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只有一雙粗手還捂在小劉德眼前,但是好不妨礙大好春光從指縫中沁入少年心魄。
“不好啦!殺人啦!”遠處又是一聲驚呼,將迷離的男人們拉回現實。他們一窩蜂又沖向案發地,連一枚五銖錢都沒給舞女留下。
在任何時代,鮮血和肉體都是最抓眼球的新聞。
還是劉賢好心,留下了一枚玉佩作為賞金,才趕去一探究竟。
黑衣郡兵嚴陣以待,將圍觀的人群攔在一座公府之外。大院圍墻高聳,將公府內的秘密死死攔住。府門緊閉,門前兩具家仆打扮的男人倒在血泊中,從甲士們冷峻的眼神中不難看出,他們剛剛引起了騷動,如今已經成了死尸。
良久,大門打開,威武的將軍提著一顆人頭跨門而出。
“兄長你看!是三舅!”小劉德最先認出那將軍長相,喊聲雖然不大,但是仍被劉賢一把按住。
零陵眾人低調躲在人群中,靜靜觀察著事態發展。
“經查,龍編縣令苑談,里通外敵,實乃內奸。現將苑府上下一干逆黨就地正法,閭里四鄰知情不報,連坐問罪!”
人群中先是小聲議論了一陣,接著爆發出齊聲吶喊:“交州叛徒!”“大快人心!”“四鄰也必是叛黨!”……
零陵眾人一言不發。他們終于明白,府門前士徽的威風,并不是虛張聲勢。這只地頭蛇,嗜血。
“小六,你笑什么?”小劉德抬頭望著小六問。
“我笑這交州百姓何其愚蠢。連叛徒到底里通何方都沒聽見,便高聲叫好。似乎天下諸侯,都是覬覦這窮鄉僻壤的外敵了。”
“小六不可造次。”顧瑕呵斥著,視線卻沒有從苑談的首級上移開。
良久,待天色將暮,熱鬧消散,死尸被盡數抬出,苑府的大門被牢牢釘死,憤怒的人群才漸漸退去。劉賢也長嘆一口氣,帶著眾人返回郡府。
從剛剛民眾口中,他們已經得知,這位苑談縣令平日勤政愛民,特別是對天竺商人采取開放包容之策,帶動了龍編百姓生活愈加殷富。卻從未聽說有叛逆之舉。
“自古忠奸難辨,公子不必掛懷。”顧瑕似乎看出了劉賢的心事,在旁好言勸導著。
“忠奸……哼,不過是士家人的好惡罷了。亂世只講勝敗。而三舅如此狠辣……”他嘆息著。“非交州之福,也非零陵之福。”
轉過幾個彎,眼看就要抵達郡府,突然從角落里,一個猴子一樣的黑影突然竄出,一把抱在劉賢身上。
“大膽刺客!”邢道榮終于等來表現機會,大喊著就要劈刀去砍。
“等等!”
劉賢一把止住邢道榮,低頭望去,那死死抱著自己的,竟然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童,看身量約莫十二三歲,正處在豆蔻年華。
“姑娘,訛人是不是?!我這好幾雙眼睛可看著了,不是我撞你……”劉賢正要一把推開少女,卻發現雙手濕漉漉的。
“血,是血……這不是你的血?”
劉賢問道,身后眾人幻視四顧,頓時警覺起來。
少女仍抱著劉賢不撒手。“公子,你衣著華貴,想必出身富貴。苑辰愿為奴為婢,只求公子收留……”
“你說你姓苑?!”劉賢將少女拉到街角僻靜處。
少女自稱是苑談府上婢女,騷亂中從狗洞逃出。如今城門落鎖,自知外逃無望,只能拼死賣身,求得一條生路。
“你怎知我會救你,而不是將你送交郡府?”劉賢語態冷靜,似乎并未被少女的遭遇打動。
“因為人群中,只有公子沉默不語。”
少女抬起頭,與劉賢四目相對,眼中是清澈純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