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初霜旦,旭日光寒,疏疏一樹寂寞天。渺萬里層云,千山同秋。風送濤聲入耳,對鏡云鬢,幽怨樓間。
龍脊山山巔之處,一排排樓閣在山崖峭壁上凸顯而出。山勢使然,龍脊山住所似乎經過有意修建。傍附山邊,登高望遠,群山云天、金牛河岸,大可收入眼底。住所多用木竹,上下錯落,遠看如朵朵蘑菇綻開在蒼翠林間,別具特色。就在一間兩層高的二樓房間里,一女子對鏡梳妝。鏡中的人兒,白玉蟬簪斜插發髻,一對珍珠耳環玲瓏輕綴,雙目清泓如水勝堆雪,容色晶瑩如新月生暈,秀美娥眉淡蹙,顧盼之間自有清雅高華,卻又略隱一抹淡淡的憂。
她拿著的木梳忽然停了下來,放下木梳,她拿起了鏡臺上的一塊沙漠玫瑰石。看著看著,她似乎又想起些什么,于是站起身來換去身上的翠煙衫,挑出一件淡黃色織錦的羅裙,一邊用白絲軟煙羅在腰間系成一個淡雅的蝴蝶結,一邊對著樓外喊道:“屏兒,陪我去趟柵頭鎮。”
被喚作屏兒的一個姑娘從旁邊一個閣樓出來,穿過一樓寬敞的觀云臺,蹬蹬地跑上來。
“云舒師姐,去柵頭鎮做什么?”
“你這女子,要整日守在山寨嗎?出去看看,再添置點東西。”
“咦,師姐,這塊沙漠石你怎么還擺在這里?為這塊石頭,秦師兄都和你生好幾回氣了。”
“一塊石頭而已,誰要他無故多想?我這就下山,買了佩囊裝起來便是。”
“可是,師姐,秦師兄守在李府,風鳴師弟他們也久出未歸。師兄要我們留守山寨,說外面形勢不好。師兄若知道我們下山,怪罪下來可怎么辦?”
“你怕你就守在山寨好了,我去去就回。”
“師姐……”屏兒嘟起了嘴巴,“那你回來要給我捎帶些好吃的。”
林云舒點頭應下。
山雨欲來風滿樓。自李家兄弟回寶積嶺竹林后,許多天來秦君笑都忙于防守事務。近期有許多不明之人出現在山腳下,對于丹棱城官府也不得不防。為此,寨中則有林云舒操持,一邊照顧龍武鏢局營生,一邊指導弟子習武練兵。
這日天氣晴好,眼見臨近小雪節氣,林云舒要去鎮上龍武分局查賬簿,并及早儲備越冬之物,這才緩緩走下山來。
柵頭鎮人物阜豐,集市無歇,周圍山民有菌食松露等山間野味,食之不完,均會上鎮買賣。九龍山各寨在鎮上各有營生,龍脊山也不例外。師父生前在鎮上創建了龍武鏢局,當時盛極一時,遠近皆知。師父病故前把鏢局托付于大師兄秦君笑,不知何故,師兄卻把鏢局移往山上,鎮上留下分支讓少許人打理。好在無論生意大小路程遠近,向來來者不拒,接鏢營生不斷,收支應對眾人消度也寬松有余。大概各寨唯龍脊山馬首是瞻,無形中也讓鏢局生意興旺,也許這正是師兄的高明之處。林云舒走在正西街上,一邊想著,一邊順手取出了玫瑰石來看。
玫瑰石是去年從沙漠帶回,當時他身無長物,唯劍一把,索性以石為念,不想師兄見之不悅,今年去見他也要多番阻撓。既然如此,不如買個佩囊裝起來再說。他長相英武不凡,性情灑脫不羈,為圖自在不涉江湖,這些與師兄大有不同,也是吾心之所向。師兄年長許多,容顏甚偉,儒雅穩重,卻也心細如發,社交駁雜……
林云舒正在沉思,忽然被一漢子一撞,手中玫瑰石拿捏不穩,掉落在地。她急忙蹲下去撿,所幸玫瑰石完好無損。她把玫瑰石放于腰間,站起身來。只見撞他的那個漢子正在從一老者手中搶奪東西,一旁有兩個人大刀置肩,滿臉堆笑地看著。
“再不撒手,小心老子連你命一并取走。”眼見老者不肯松手,圍觀人漸多,大漢氣急。
林云舒看個明白,一雙凝脂玉頰陡然間燦如桃瓣。她幾步走上前去,揮著劍鞘向大漢手臂上用力磕下。
漢子手臂一麻,竟松開手來,一看是一女子出手阻他,不由來氣,揮拳就向林云舒打來。
林云舒側身避過,抓住漢子手臂順勢向前一拉,腳下使出個絆子。漢子一個趔趄,險些被摔了個狗吃屎。扛刀圍觀的兩個大漢見狀,笑容頓時僵住。想不到剛一出手,老三就栽在一個女子手里。這要是傳了出去,“漠北三刀”在江湖上還怎么混?
一漢子上前攔住那氣急敗壞的漢子,道:“老三,你且等著,二哥替你出了這口惡氣。”說完,這漢子揮舉大刀,以千鈞壓駝之勢劈來。一旁圍觀之人不由一驚,壯漢之力千斤難擋,竟肯對一女子下此狠手,可見絕非善類。人群不禁向后退去,街面上立刻騰出偌大的一個圓圈來。老漢見狀,替林云舒擔心,慌忙叫道:“姑娘,莫要再打了,老漢給了他們就是。”
豈料,老漢話音未落,舉刀漢子已僵在當場,舉刀之勢還停在半空。原來,漢子舉刀之時,林云舒迅速彎腰從右側溜煙鉆過,繞自漢子身后,向漢子肩井穴用力戳去。林云舒原想點其氣海穴,一想不免羞赧,不過好在動作迅疾一樣點中穴位,制得漢子呆立不動。
圍觀群眾見狀,齊聲叫其好來。
三人之首魯大海臉帶胡腮,樣貌兇狠,一見兩人敗北受辱,氣不打一處來,肩上大刀即刻以帶刀之勢收回,迅疾向林云舒扎刺而來。只見寒光一閃,扎刀在蠻力之下勢如猛虎出籠威不可擋。林云舒見上扎刀勢猛,而漢子身形跳躍輕靈快捷不足,心中已然有數,拔劍磕壓,避閃不攻。魯大海一擊不中,一氣劈砍斬撩起來,將手中大刀耍得冷光閃爍令人眼花。只可惜一番疾風驟雨猛勁強攻下來,竟連對手半點衣襟也沾不著。眼見其狂躁之氣慢慢減弱,有些氣餒,林云舒不再糾纏,劍如急雨,勾撩刺冚行云流水般向他罩去。魯大海連連退讓,抱刀一陣面前狂舞之后站定,卻發現衣服已被劃破出許多個口子來。魯大海心自一沉,設若對手并未手下留情,面前破衣處該是鮮血淋淋慘不忍睹了。
魯大海自知不敵,抱刀收勢道:“算我兄弟認栽,咱們山水有相逢,這賬我們以后再算。”
“慢著,你說走就想走啊?還沒道歉呢!”林云舒喝道。
旁邊老漢一聽,急忙擺手,生怕惡人日后再來滋事尋仇,口中喃喃,“不必了,不必了。”
“漠北三刀”之老大、老三道完歉尷尬急走,卻發現老二未跟上來,回首一看,他還愣在原地。魯大海一陣羞臊,轉身對林云舒道:“煩請姑娘高抬貴手,替我二弟解了穴道。”
林云舒一笑,笑渦嫣然如霞光蕩漾,用劍珌在那人肩上一點,那人方才醒過神來。
三人狼狽竄去,人群一陣歡呼。有人叫道:“看你們還再囂張!”
林云舒慢慢在街上走去,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幾許愜意,幾多豪情!然此時,就在圍觀人群的后面街角,一黑衣男子正抱劍默默觀察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林云舒在街面小鋪上挑了一個蘭佩紫的香囊,把沙漠玫瑰石放進袋中,隨后,轉身走向坐落在文忠街上的龍武分局。
鏢局院內,程鏢師正在耍槍習武。一桿長槍在握,不動如山,動則雷震,扎刺有力,舞花繚亂。待程鏢師收勢,林云舒拍手叫好:“程鏢師,你的槍法越發精進了。”
程鏢師見是林云舒,笑道:“林姑娘見笑了。槍法百變,就我這點功夫,防些攔路宵小還可以,一旦遇上高手可差得遠了。姑娘何時前來,我竟不知,快請里屋敘話。”
伙計早已奉出茶水,林云舒坐定后,問些近期生意事宜,然后吩咐儲物事項。程鏢師應諾記下。待一切事畢,林云舒問道:“近期可有汀蘭消息?”
“不曾有楊姑娘消息。一旦得信,我會即刻報上山去。”
林云舒眉黛略蹙,心下盤算,一去兩月有余,也應該回來了。說來也巧,正在談及,忽聽門外馬嘶,楊云平和汀蘭果真就到了。林云舒喜極,忙與程鏢師一同快步迎了出來。
汀蘭飛撲上來,抱著林云舒。兩人親同姐妹,數月不見,焉有不高興之理?
眾人進入屋內,互道相思之苦與兩地見聞。眾人有說有笑,午膳更是推杯換盞。林云舒腮現桃花,欲放開暢飲,見程鏢師相攔且楊師叔在場,只得忍下。
柵頭鎮距大月灘,向南小路有五六里之遙。林云舒和汀蘭興致不減,一路說笑。正自行走回寨,忽見前邊林中煙霧升起。三人上前一看,竟是鎮上溜走的漠北三刀席地而坐,在架火燒烤。
林云舒識得三人,上前說道:“原來是你三個!”
三人一見,慌得站起身來欲逃走。林云舒喝道:“我且問你,從漠北到此,所為何事?”
“這……”三人哪里還有半點曾在街上出現的蠻橫霸道之氣?惡人原來也怕狠人,倒也有趣。
“什么這呀那的,問你話呢,還不快說?”汀蘭也大聲道。
魯大海略一遲疑,終于開口道:“江湖傳言,取李壁首級賞金萬兩。我等原也想著趁機撿得便宜,就千里迢迢地趕了過來。”
“這么說,你們知道李壁人在哪里?”
“倒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是他眉州丹棱人,這幾日還在打聽。”
楊云平聽個大概,腰中軟劍撤出,顫嗡嗡地指向三人道:“我勸你們早些滾回漠北,莫說撿漏,怕是狗命也要交待在這里!”
三人見狀,嚇得抱頭鼠竄,向柵頭鎮方向跑去。
“還漠北三刀呢,三個膽小鬼還差不多。”汀蘭補上一句,惹得幾人笑了起來。
行進不出兩里,漸漸接近翠竹林海,三人卻見一黑衣劍客抱劍而立,攔在路中。看樣子,此人已等候多時。
汀蘭走近,道:“你是什么人?膽敢在此攔路?”
黑衣人回道:“在下江陵人氏,江湖人稱長劍葛全。”
三人仔細看去,那人生得高大魁梧,手中長劍果然也異于其他佩劍。
“看來你也是為賞金而來,”林云舒道,“我勸你還是打消此念,早些回去。”
“我不遠千里,分文未得,豈肯就此罷手?姑娘若肯與我合作,為我帶路,事成定也分你一成。”原來,九龍山山峰眾多,地勢復雜,長劍葛全遠從江陵而來,人生地不熟,想請當地人為其引路。
林云舒心中暗道,有師兄守在李壁身邊,任誰來也是枉然,不禁笑道:“有本事你自去尋找,誰稀罕與你合作。”說完,準備繼續趕路。
豈料,長劍葛全揮劍攔住,“姑娘不肯帶路,休想從此過去。”其實,他已跟蹤觀察林云舒良久,只是沒想過她的身邊竟然多出兩個人來。自從一劍飄雨蕭紅娘在江湖上發出重金懸賞后,他一路殺退無數競爭對手,馬不停歇,率先趕赴這里。若是此時占不到先機,后繼者一旦增多,再想搶得首功可就費事了。
林云舒欲用手撥開橫在路上的長劍,不料,長劍一揮,竟向她橫掃而來,驚得她不由得縱步后退。江湖人素來豪放爽快,既然話不投機,那就在拳腳上見高低。
葛全舉劍便刺,林云舒急忙拔劍推舉迎面而來的劍尖,一手迅速用劍珌點向對方神闕穴。長劍葛全心想,鎮上見你用過此招,對付蟊賊可以,對付我可就想錯了。右手劍迅即下壓蕩開劍鞘,長劍順壓低之勢向林云舒腹部刺來。林云舒后退兩步,避開腹部前閃爍的劍花,一個縱躍從對方上方跳過,旋即屈膝歇步,劍掃對方下盤。長劍葛全抬腿跳過,轉身長劍再次以驚鴻一瞥之勢壓下。殊知驚鴻一瞥自半空躍起,全力劈出,力道勁猛難以招架。林云舒急忙身形后撤,整個身體也騰至空中,一番空中轉體后凌空借力揮劍刺向對手頭部。長劍葛全舉劍磕擋,一邊足下生風,兩人影在剎那間錯身而過。那長劍葛全人高馬大,長劍如同長槍,看起來盛氣凌人。只見他騰起一丈多高,一招“蛟龍攪浪”凌空使出,劍如雨點劈面抽來。
林云舒正待舉劍相迎,忽見兩只短箭攜裹著一陣勁風自頭頂上方一前一后地飛過,長劍葛全空中攻勢一頓,揮劍磕擋起來。原來師叔楊云平擔心林云舒吃虧,暗中相助。只聽“錚”的一聲,磕開一只,另一只卻不偏不倚正中葛全左肩肩窩。身在空中的長劍葛全,攻勢正勁,根本沒想到有暗器偷襲且速快力猛,肩上吃痛,趕緊一個后縱躍上身后的竹子,以腳勾手抱之勢穩身在一株被他壓得直顫的竹上,右手持劍對向三人。然就在他后縱之時,楊云平已人影飛出,手中軟劍劍芒直閃,刺向長劍葛全。只見半空兩人不停飛身抱竹斗劍,人過竹搖,還不時落下被削斷的竹稍來。葛全體重魁梧,左肩有傷抱竹乏力,心想在竹上占不得半點便宜,急忙避開刺向抱竹之手的一劍后,借竹身反彈之力,急忙跳下樹來。不料,身形未穩,楊云平同樣借竹彈力輕功更快,軟劍刷刷地從上中下三路一連串使出十二個劍招勾撩扎刺而來。此時的葛全方知小看了眼前的青衫長者,心下雖略有退意,手中長劍仍以“快馬前進”之招式迎上御敵。兩團劍花在眼前一陣銀光乍現,叮叮作響時勝比火樹銀花。本以為長劍勢優,豈料軟劍宛如金蛇纏身繞住劍尖不放,在對方內力運轉下,帶的右手也吃痛起來。長劍葛全急忙撤劍回勢。楊云平豈肯放過,欺身上前,一招“長蛇吐信”,軟劍電閃而出。葛全豎劍胸前來擋住刺來的劍尖,豈料,軟劍自左腰側轉過,一個回繞,劍尖噗地一聲扎進面前小腹。長劍葛全哎呀一聲,一個右側臥地翻滾,滾出丈遠,歇步佇劍,抬首看向楊云平。
汀蘭也早已拔出雙匕,意欲上前助陣。楊云平揮起左手止住。
“連老夫都敵不過,還敢前來?我勸你早些收手,興許還能保條性命。”楊云平收劍回腰,平靜地說道。
長劍葛全低下頭來,心知對方已不會再下殺手,左手不禁捂住小腹。只見小腹處鮮血已經洇出,點點滴滴,滴落在地。他起身致謝,抽步離去。
身后卻傳來林云舒的聲音,“你可知誰發的江湖懸賞令?”
長劍葛全步履艱難地向柵頭鎮方向走去,頭也沒回道:“一劍飄雨蕭紅娘。”
“一劍飄雨蕭紅娘?沒聽說過呀,既然是懸賞,定與朝廷官府有關,可聽這名號又像是江湖中人……唉,你能不能再說詳細些?”汀蘭跟著追問,但長劍葛全沒有回答。
“不要再為難他了,我們走吧!”楊云平道。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三分嘯成劍氣。柵頭鎮吃酒,酒勁還在,且來這樣一番牛刀小試,楊云平不免豪情陡生卻又感覺不夠盡興。非但他是如此,汀蘭也是直嚷嚷,我都還未出手呢。話雖如此,三人還是拾步走回龍脊山。
世上所有的美景,以及溫煦的時光,都在峻山深谷和清潭。這對數月不曾回九龍的汀蘭來說,感覺格外和美與親切。沿著林海邊鋪石小徑,她奔跑歡叫,好似雀鳥歸巢,隨后跟著的林云舒和楊云平也不由得笑如春風拂面,一路粲然。此刻的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幽美而僻遠安靜的九龍群山,因為李壁的回鄉,自此而喧鬧與不安。
真正是:日光寒兮云舒卷,柵頭挺身洗塵寰。九龍山高杳難攀,齊手御敵過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