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山貓洞返回竹樓時,天漸寂寥下來,夜里寒風透過窗子鉆進人衣襟里,讓忘川沒由來的,覺著冷得很。
起身將窗子關嚴實了些,又飲了口熱茶,忘川才覺身上有了些暖意,抬眼瞧見正坐在藤椅上端睨著他的晚秋,拿著茶盞的那只手微微一頓,旋即輕輕笑了一聲:“看我作甚?”
看到忘川嘴邊的笑意,晚秋兀自搖了搖頭,臉上儼然作出了副苦笑的模樣,可眼里卻是一片清明,似是世間萬物都欲在其內留下影子,輾轉千百回卻依舊是扶風了無痕。
“你這狐貍端是狡猾得很。”
晚秋笑著,這張臉便冷了下去,眼底映著忘川那張不為所動的臉,不知在思索什么。
“晚秋,你以為是非如何?”忘川突然問了聲,卻叫晚秋神情一怵,似乎近幾日來,忘川不是以離堯稱呼他,便是用離堯角謂他,恍然聽到他叫了聲晚秋,不自覺的便險些要喜形于色。
“……本來關于是非這種事,就好像峽谷里的風,不在峽谷中,這風吹吹就過了。”晚秋說著,微不可查地去瞧了瞧忘川的臉色,見其臉上微微掛著抹不知深意的淺笑,才繼續開口道。
“若身處峽谷,這風得要削人一層皮,等人發現疼了的時候,要想走出去,得賣掉靈魂和良知去換一身的盔甲,待人走出峽谷之時,這身的盔甲想脫也脫不下來,早就長到血肉里去了……”
原還只以為這狐貍是單單憑著敬重山貓一輩,今日才會去拜見駁封,可順著話思索下來,晚秋又覺他是以退為進,不動聲色地為自己攬了好大一個兵。
“若是平地無風,我自扶搖直上,將那些壁上觀之客拉入這是非峽谷……事關自身利益,又怎會按耐得住做看客的事?”忘川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扭過頭來盯晚秋的目光飽含笑意,“原以為你只當我是凈做無用功,卻不想竟是個知音,不愧是……”
“誒你可莫要再離堯來離堯去的了,”察覺到忘川話鋒急轉,晚秋頓時站起身來,三步化作兩步地走到忘川面前,一張臉上盡是譴責之色,“你既已為我取名,怎的還想反悔不成?”
忘川打眼瞧著晚秋的反應,似乎是在山貓處討了便宜,就連著看晚秋心下都覺著有趣極了,心下便生了股歡喜之情。
可這張嘴卻還是不依不饒:“我可慣不會做那欺瞞之事。”
說罷,便抬腳避開了晚秋,轉而走到案臺前放了空空如也的茶盞,只叫晚秋粘在他身后,反復咀嚼著他話里的意思,卻不見他臉上愈發燦爛的笑意。
“阿忘,我知錯了還不成?”晚秋伸手揪了揪忘川的尾巴尖,“我不該存心欺瞞你,做的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來誘導你……我知錯了。”
“誘導我?”雖嘴上問出了聲,可忘川心里明鏡也似的,心知如若被化作凡人軀還整天被割肉放血的人是他,突然眼見一抹生機,只怕做的要比晚秋還過分。
“若瞧見我是個陰險狡詐的,難不成你還能救我于水火?”晚秋突然腳步挪了挪,轉到忘川身前,卻乍看到其臉上還久久未散的癡笑,心中警鈴大做,只覺自己是端端的被嘲弄了一番,頓時臉上浮現了懊惱的神色。
只忘川還吟吟笑著,扭身踱步到那藤椅前落座,一雙鳳眼因喜悅而瞇地細長,連帶著打量人的目光都有些不懷好意的意味,“陰險狡詐?晚秋用來形容自己話語倒是貼切得很。”
瞅見晚秋猛地雙手叉起腰,作出溫怒的神色一步步逼近他,忘川上一秒還喜笑顏開神情卻突然一頓,手捂著小腹妖丹處作出痛苦之色,似是毒癥又犯。
惹得晚秋不敢動作,只蹲在忘川身側切切地凝著他,嘴里還輕輕念叨著“怎的又疼了?”的話,卻見忘川祥裝擦汗嘴角卻突的咧開笑出了聲,便知這又是被戲耍了。
當下有些氣不過,晚秋陡然站起,還未待忘川反應,便壓著其兩只手附身將唇送了過來。
嘴猛地被抹冰涼軟糯之物貼上,忘川訝異之余,心跳竄上嗓子眼,只覺這晚秋同只小獸一般,輕易逗弄不得。
而遠在五百里開外的四象宗逼仄暗室內,月瓏延將將轉醒,一抬頭便感覺到脖頸處傳來的刺痛,倒吸了口涼氣后欲伸手去扶,卻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被手腕粗細的鎖鏈纏住架在頭頂,就連腳踝上都鎖著枷。
環視四周,青石板鋪就的地,鐵泥筑成的墻,四下角落內藏著鹿角燭臺,鎖著他的屋子不過只能勉強容下四人的大小,狹窄極了。昏黃的燭光映照著正對他的一扇石磚門,若是不細查,甚至都看不出來那墻中鑲著門。
月瓏延正想發力用內息震碎身上的枷鎖,卻不料待他一運功,就好似牽動了什么機關也似,四個陣圖紛紛在四面死寂的石墻上接踵亮起,閃爍著青色的微弱光芒,卻無聲無息地在他身上施壓,只叫他越是反抗著運動內功,便越是加重反噬。
仿佛有塊無形的巨石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直至丹田傳來一陣刺痛,有股糾纏的污血從他口中吐出,這才堪堪罷休。
然這時,于他對面的那扇石墻卻突然松動著朝左邊挪去,發出轟轟的聲音。
門后,兩名著四象宗打扮的弟子帶進來一位蒙著雙眼的男子,那男子一襲黑衣裝束,月瓏延熟悉得很,那分明是沈鳴竹。
待將沈鳴竹帶到,那兩個弟子便退至門外,只留沈鳴竹還立在月瓏延不遠處,耳邊突然聽到一聲虛弱的“阿竹”,這才將那蒙著眼睛的布條扯下。
眼前的月瓏延,滿臉的苦楚卻是被強壓著,只露出一副欲說不得的表情,嘴邊掛著的血污直流,就連他向來最是愛干凈的衣襟都被染紅了幾分。
沈鳴竹頓時只覺瞳孔一震,心中好似有悶雷閃過,不自覺地向前踏了兩步,捧著月瓏延的兩頰,眼中有微光閃爍,顫抖著腔調勉強成聲道:“阿延……你且放心,我定會將你救出來……你一定要等我!”
月瓏延皺了皺眉,強壓住丹田處的痛意說道:“可是四象宗……下手了?”
沈鳴竹沒有回音,卻只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可是用我,來要挾你?”月瓏延輕輕咳嗽了幾聲,再說話時便是明白了其中深意。
自四象宗初次嶄露頭角時,寒天門便知曉其野心之勃勃,看上去似是像這么回事,實則內里早已臭氣熏天、蟲垢翻涌,便不喜同其打交道。
本以為其忌憚于寒天門幾分名氣,便不會肆無忌憚地下手,卻委實沒料到,其竟這般膽大。
“……好在仙道同門常年隱居在外,外門人難以窺見其面,不用受制于人……”
月瓏延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眸中暗灰十分,似是要昏過去時,卻被沈鳴竹緊緊擁住,將頭抵在他肩上,只聽沈鳴竹低啞著嗓音在月瓏延耳側沉沉說了句“等我”,便抬腿頭也不回地出了這暗室。
那聲音卻仿佛不似聲音,猶如風過野林發出的簌簌聲,堆積在一起同月瓏延道了句晚安,便讓他沉沉睡去。
在夢中,月瓏延仿佛瞧見了一襲白衣的沈鳴竹,好似突然開了竅一般,抱著他在他耳邊一聲又一聲地同他說——
“阿延,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