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川息安置在了渺業的柳木屋內后,月皎婆向三途說起了鴛繡村的從前。
鴛繡村在百年以前,還不曾是如今這幅繁榮的模樣。那時的鴛繡地境,是一處無人踏足的深山野林,前有惡靈虎視眈眈,后有修道者天羅地網,讓此處的生靈更是避無可避。
傳聞幾百年前,有位修道界小有名氣的仙人入塵歷練途徑此地,恰巧遇見有同道中人正圍捕一只修為頗淺,仿佛也是才將將出塵的小妖。
那小妖神色驚慌地在陣法中逃竄,身后的尾巴藏不住地露了出來,腦袋上那粉白色的耳朵此刻也有些垂向腦后。
小小的身軀里雖盛滿了妖氣,可仙人瞧得分明,那妖氣純粹,并未染上血腥味。反觀追在她身后的那些修道之人,每個身后分明都跟著無數的冤魂。
罪過。
那分明是邪修。
要看那小妖已被邪修布下的刀刃陣困住,腳踝深深淺淺的,皆是皮開肉綻。而身后的邪修剎那間宛若從地府逃離的惡鬼一般,個個手持法器地圍住了那妖。
“今日運氣真不錯啊師兄,一出門就捉了個妖?!?p> “妖性天生陰險狡詐的很,可別放下戒心。”
“師兄這是說的什么話,這分明才只是個三百多歲的小小貓妖,細皮嫩肉的,有何可懼?”
“適逢有位財主花大價錢要買狐妖的皮,殊不知那狐妖可難捉的很……瞧這貓妖的皮骨形色,倒是能好好裝一裝那白狐皮!”
貪婪的聲音悉數盡入了仙人的耳,他于心不忍,彈手一揮間,那些個邪修頓時間好似風般散去,在這天地間化作堆堆塵土悄然落地。
被困陣中的貓妖始料未及,望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仙人有些出神,心中暗暗叫苦著這般可通天的修為,怕是她今日難逃此劫。
然那一身仙風道骨,腰間別著的那枚玉佩無風自吟,雖是穿著最普通素衣也無法蓋住身上翻飛縈繞之仙氣的仙人,卻在小妖愣神之間悄然向她伸出了好看的右手,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里仿佛睥睨著萬物,又仿佛萬物都只團簇著一個她。
天地悠悠,一眼萬年。
這風輕輕的吹著,打亂了貓妖耳邊的碎發,腳下的刀刃陣也在頃刻間付之一炬,好似從未出現過。
仙人將那小妖收到了身邊,日復日,年復年,山上的桃樹花開花又敗,仙人都從未將貓妖摒棄。
直至一日,那仙人又來到了鴛繡地境,至純至潔的白袍依舊如初遇貓妖那日般輕輕揮動,一樁村落便出現在眼前。只是那村落極是空蕩,好像少了些什么。
或許是少了些煙火氣。
可那仙人的眸中卻盛著一波溫柔的秋水,笑意盈盈地尋思著,如此這般,待他仙逝入輪回后,只要她途徑此地,便不會無處可去,也不會太孤獨。
只是……
似是想到了什么,仙人轉身抬手一指,這村落的周邊又是上升起一堵無形的墻。
想來布下這結界,往后她便是安全的了。
可望著頭頂高高的空白牌匾,仙人有些犯了難,若是取的名字太過露了骨,來日她一瞧見恐怕要招笑……
“阿途還會女紅?”
“那是自然,小時候不愛學這些,還是娘親揪著耳朵要我學的?!?p> “繡的可是鴨子?”
“胡說!你再看仔細些,這哪里是鴨子?”
“那便是鵝了,為何要繡兩只鵝?可是餓了?!?p> “你定是在嘲笑我,我這分明繡的是鴛鴦!”
腦袋里的回憶沉甸甸的,讓那仙人臉上的笑意更深。
那哪兒是什么鴛鴦?
分明就是兩只綠頭鴨。
時過境遷,久久沉淪在塵土與寂寥中的村落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在送別了友人后便游歷四方的少女來到了這里,瞧著那不俗的牌匾,鴛繡村三字赫然映入眼簾。少女在踏進村口的一瞬,分明有感應到此處有陣濃厚的守護結界,可那結界竟是沒有阻撓她。
那一副玲瓏俏模樣的少女,便是月皎婆。
當她入了這鴛繡村時,濃郁的仙風送來一個白色的翩翩身影,直至端端地站在了月皎婆的面前。
是那位仙人。
“是仙?還未飛升吧?來捉妖?”
月皎婆心中警惕,面色也不好看,心中鄙夷地念著若是來捉妖,那便同他戰個痛快,哪怕是死也要叫他知道知道,妖族也不是個個都是好惹的。
可那仙人卻是淺淺笑著,一雙鳳眸里不曾有過半分敵意,通透天地的聲音只是問著什么。
“汝可愿在此住下?”
月皎婆心中的警惕轉而便成了疑惑,細細打量著那仙人,似與她平日里碰到的那些有所不同,卻又似并無不同。
“有什么好處?”
“并無好處?!?p> “那我為何住下?”
“這鴛繡村原是我造來為我那璧人在我百世輪回后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可她一妖在此未免太過孤寂無聊,便想在我還尚在人間之時留汝住下……”
“你的連理是只妖?”
“是?!?p> “修道之人嫉惡如仇,恨妖入骨,還會喜歡妖?”
“我厭惡這動蕩不安丑陋的世道,卻從不厭惡美好。”
“或妖或人,或仙或魔,又有什么重要?”
“即是我心悅之人,便是比天下蒼生要重要萬分?!?p> “汝若住下就且切記,落難流荒之人留之,心存善念之妖留之,不殺生之修道者留之……”
“若是有那邪修惡妖來犯,還望汝能替我守護此地眾生,屆時我布下的結界也會助汝一臂之力?!?p> “我那心愛的小妖及笄之時將有雷劫要渡,但單憑她那綿薄之力若是遭上一道恐是無力回天,況對雷劫一事她還一無所知……我會替她渡劫,屆時生死有命,我若駕鶴西去,這鴛繡村百般事宜便交與汝了?!?p> “要是有那來自八道山的山貓一族途徑此地住下,還望汝替辭世的我好生照顧些……”
仙人將要說的話悉數向月皎婆吐完,便像他來時那般化作一陣仙風散去了。
月皎婆瞧得出來,哪怕那仙人掩飾得極好,可剛剛同她說話的東西,不過一陣傳音風罷了,那仙人本尊,此刻恐怕是端坐在仙山里。
妖的雷劫,是業障也是恩賜。不少妖在雷劫中蛻變,修為大增,自然也有妖在雷劫中隕沒,消散在悠悠天地間。
可替妖受劫,怎會如此簡單?
雖說是面面俱到的交代,可在月皎婆耳中聽來,得說成遺言才更合適些。
“呸呸呸!”
感到心中有些不好的念頭油然而生,月皎婆趕忙連呸三聲,望著仙風散去的方向只尋思著一定不會有事的。
轉眼不過五個春秋,對妖而言真真是短暫極了。
鴛繡村人來妖往,已有了些景氣。
那是一個刺骨的冬季,雪將下不下,可寒風卻是一陣接著一陣的,叫人裹了里三層外三層才敢出門。
月皎婆著一身紅衣,還在茶館細細品著一口熱茶時,北天山的方向傳來了震耳的雷鳴。她趕忙沖出茶館,目光緊緊地鎖著遙遠的,藏在一片濃霧后的北天山。
“那仙山落雷了!”
“不知是哪位仙人在渡劫飛升啊……”
“情況似有些不大對勁啊?這飛升雷劫不是只有一道嗎?這都劈了兩道了,怎么還不見平息啊?”
“難不成……是替人受劫?”
只見通天的雷光連連落下了三道才平息,看得月皎婆是膽戰心驚,也不知這是否便是那仙人所受的雷劫。
雷劫她也受過,通天的大雷劈在她身上之時,她只覺體內的真元被快速燃燒,妖魄也險些離體,渾身那熾熱的灼燒感只叫她是痛不欲生。
受那一道雷劫就花費了她大半生的修為,硬是修養了十余年才堪堪將雷劫之傷養好,雖說在雷劫之傷痊愈后她也嘗到了些甜頭,修為相較于雷劫天災前確實是增大了許多,身體也明顯地能容下更多的妖力……可那雷劫的滋味,她倒再不想嘗第二遍。
那仙人縱使是手眼通天,硬抗三道雷劫,只怕也兇多吉少……
雷劫平息后不多時,晚來了許久的雪鋪天蓋地的翻飛了下來,落在月皎婆耳尖的時候,她只覺得這冷意刺進了骨頭里,穿破她的護體妖氣直沖魂魄,直至遍布在她的四肢百骸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不知那仙人是生是死,為此月皎婆悄悄打聽著去了趟北天仙山,可去時北天山卻是亂作了一團,山內弟子無不在說著那只仙人帶回來的貓妖真是晦氣。
月皎婆化作真身,極力收住妖氣幾經周折,才終是確定了。
那替人受劫之人,便是當初留她的那位仙人。
而那仙人,已在雷劫中,末了。
月皎婆又是幾經打轉,尋思著尋一尋那小妖,將她帶回鴛繡村好生照顧著,履行她的承諾。可那仙人口中所述的小妖,也早在他隕落后就被逐出仙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