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學大師,道光三十年進士,俞平伯的曾祖父,德清名士俞樾主持詁經精舍三十余載,門下有章太炎、吳昌碩等高徒,以五百卷《春在堂全集》之皇皇巨著而傳世,聲名斐然,今擇譚鐘麟由浙江巡撫升任陜甘總督時,俞樾所作送別詩中數句,略感名士風度:
帝以西陲付重臣,相候而后更何人。
金城郡下銀川水,定比西湖別有春。
譚鐘麟于浙江巡撫任上兩年,清查土地,核實漕平,更定厘稅,治浚河道,鼓勵商運,整頓武備,周歷海口,籌辦防務,種種事務,難以細表。歲月如梭,不覺已是光緒七年,陽春三月,省垣大小官員,旗綠營將,文人雅士,豪紳耆老,自又各來撫署打探,事因這月十九日乃是譚公六十大壽,彼時對整壽甚為重視,又恰文瀾閣新成,合省文武欲要辦成一件盛事。譚公屢屢出言告誡,杜絕鋪張,直斥“朝廷旰食宵衣,乾乾若惕,封疆之臣,引咎不遑,敢言慶乎?”,眾人才各自收斂,只弄些酒席,吟詩作對一番了事,這日,楊葆光代綠營及士林分別送來頌壽詩文并序,俞樾也代表文人墨客作下壽序,譚公大略看過,洋洋數千言,可謂駢文典范,文采斐然,只是甚多褒美之詞,言過其實,甚覺汗顏,兀且置酒宴客,自是一番熱鬧,方飲畢送客,又報胡光墉來賀,兩人攀談了許久,便轉到左公之事上來,只聽光墉道:
“朝廷惡習,積重難返,侯相屢屢同咱抱怨無聊,恐怕難以久居中樞,若外放實權總督還好,倘果真開缺回籍,咱恐怕就沒了依靠,看來這生絲之爭,需提上日程了。”
原來光緒六年七月初六,有旨以時勢孔艱,俄人意在起釁,正須老于兵事大臣以備顧問,諭令左宗棠來京陛見,左公接旨后決定由劉錦棠接任欽差大臣,楊昌浚護理陜甘總督,是年十月十二日與劉錦棠交代好新疆軍務、餉事、采運等,離開哈密大營,臘月初四,與楊昌浚商妥后路事宜,檢點案卷后,自蘭州啟程東行,光緒七年正月二十七日至京覲見,次日入值軍機處,在總理衙門行走,管理兵部事務。然而,左公因常年帶兵,運籌決斷,一力籌劃,除軍餉艱難外,幾無阻絆,入京之后卻是不同,一來東閣大學士排名本在文華殿(李鴻章)、武英殿(寶鋆)、文淵閣(空缺)之后,何況還有總理衙門、清流黨及恭親王、醇親王等多方勢力雜處,故而一月多來雖頻頻召對,備受眷隆,卻又深感掣肘,難以開展,遂于二月底奏請興修畿輔水利,干脆打算做些實事,疏浚永定河去了。左公尚在入京途中就命胡光墉提前一步入京,二人見面后就籌借洋款、購水雷魚雷等事先行商量,以備召對,胡光墉在京又待了一段時日,順便整理錢莊事務,最近才回浙江,自為左公種種束縛情形而不平也。
單說左公在任十四年的陜甘總督一職開缺,光緒七年二月初一,諭以山西巡撫曾國荃補授陜甘總督,曾國荃因病體衰潰,又家事不順,不愿西行,始終未曾動身,屢屢奏請開缺,直至八月廿四日,圣旨準予曾國荃開缺,以浙江巡撫譚鐘麟為陜甘總督,福建布政使陳士杰為浙江巡撫,實授楊昌浚甘肅布政使,仍護督篆,譚鐘麟著即赴任,毋庸來京請訓。彼時譚公正在衢州閱兵,接旨后上奏謝恩,因知道西北戰守緊急,當即著手交卸事務,九月廿六日,命杭州知府龔嘉僑、撫標中軍參將唐湘遠將王命旗牌等送交德馨護理,辦竣諸事。譬如為重修文瀾閣的丁申等人請功,又因王廷鼎不愿離浙,便請了個麗水縣丞的虛職,自也少不得一番迎來送往,恭賀宴請餞別諸項雜事,終于十月初八日攜同家眷及譚鐘鈞一家,自拱宸橋登舟北行,沿運河而上,在江蘇清江浦登陸,卻有胡光墉使者追上,通報左公已辭京職,授兩江總督及南洋大臣,定于十月十三日啟程南行,因已請假兩月,歸鄉掃墓,計算時日,十一月初可抵鄭州,當與譚公相會,務請在鄭州相候等等。譚公謝過使者,恰李氏已有三月身孕,不宜顛簸,便放緩行程,取道徐州、歸德、汴梁西行,十一月初一抵達鄭州,宿入約定客棧,也拜了幾位舊友,初四日,左公亦到。兩位好友已有十五年未見,彼時尚豪氣干云,如今卻皆須發皓然,不由的執手淚眼,各自抽噎了許久方能言語,二人不顧勞頓,秉燭夜談,問到身體,只聽左公道:
“文卿本生性豁達,身體強健,只是三年前勞心過度,又兼喪子之痛,落下肝疾,如今康復如何?”
譚公回應大有起色,自然也就關心左公,左公嘆道:
“至于愚兄,病狀如故也,自東南征戰,落下病根,至今有增無減,衰老余生,何能望其康復?眼下風疹反復,兩足浮腫,胸膈下痞積成團,益形堅硬,兩頰下均有痰核,雙耳重聽,健忘日甚,恐報國之日無多矣。”
“季兄乃國之柱石,萬萬不可閃失,此次移節兩江,兼理洋務通商,更是命魄攸關,好在江南氣候,更近三湘,乃養人之所,老兄須得安心調理,彌補氣血也。愚弟這兩年身在杭州,溫潤之下,并無疏虞,唯有雙目,仍是見風淚流,時有模糊,好在也無大礙,只是此次頭白臨邊,垂念橫被恩寵,感荷何言,愧無報稱也。”
“西域風沙狂虐,不比江浙,文卿務當珍重,至于天心,實乃眾望所歸也。曾沅甫俠心雖勝乃兄,然頗多意氣用事,前番與鮑春霆又有齟齬,身體亦欠佳,不宜西行也,文正一家,栗誠(曾紀鴻)逝后,子嗣多故,殊為惻然也,幸劼剛(曾紀澤)俄國一行,于時局大有裨益,中外傾心,愚兄本欲薦之以自代,奈何兩江乃半壁要職,朝廷不敢超擢矣。彭雪琴同劉峴莊(劉坤一)二人互詆已深,自不必論,楊石泉又因浙江一案,牽連過深,雖愚兄百般回護,稍見起色,偏偏慈安太后晏駕,短時恐難再獲天心,黎簡堂(黎培敬)欲開漕督缺,未知能為石泉一謀否!是以西守人選,無論以老成所計,抑或明敏決斷,再為朝列推服者,已非賢弟不可也。”
“說起石泉兄,愚弟以舊屬忽忝上臺,殊極悚愧,因告以朝廷以鑒悉種種,可惜天心難料,如今新疆善后事宜,又非石泉兄幫辦不可也,季兄曾否與其通信,解析此情耶?。”
“此處不必憂心,石泉與賢弟本極融洽,每訴傾慕之語,何況還有數十年來淵源,萬不會因此虛名生厭。而今新疆底定,伊犁索還,新疆善后,必設行省,以求穩固,前番愚兄屢次奏請而不得,還需文卿繼之也。”
“新疆建省之事,諸多阻攔,皆因各方利益難以平衡,季兄何以如此執著?”
“西域自漢代以來,皆因俗而治,承襲至今,軍府制中雜合以州縣制、伯克制、扎薩克制,弊端百處,之前數十年間動蕩,內憂外患,無不因此也!乾隆廿五年,蕩平準格爾,楊松門(楊應琚)試圖改革而不能,之后道光年間張格爾再起事端,浩罕軍隊、阿古柏入侵作亂,皆因為此,由是魏默深倡議郡縣,龔定庵作西域置行省議,林文忠公西行倍加留心,才有當年湘江托愿之事,而來陜甘綏靖,出關平叛,幸得毅齋(劉錦棠)、和甫(金順)、朗齋(張曜)三帥用命,將士浴血,方能克服萬難,以少勝多,底定新疆,自光緒三年以來,愚兄五次上奏,已逾萬言,權衡輕重,籌劃建省,奈何朝廷顧慮重重,至今尚無明諭,倘新疆不能建省,再有閃失,非特辜負西征將士之熱血,亦愧對舉國百姓,譬如三秦忍饑受餓之眾也。愚兄略知文卿深得太后之傾心,思忖將這未了之事,轉托賢弟矣!”
譚公聽得心潮起伏,林則徐、魏源的身影縈紆腦海,自己雖無緣見到龔自珍,但四十余年前年在華山之巔吟誦的“不拘一格降人才”之句猶在耳畔,如今卻見左公衰邁之軀,雙目潤濕,動情道:
“愚弟定承季兄所命,上任之后,立即上奏此事,必革從前弊端,以報林、魏、龔三位先賢之宿愿也。只是忽而想及季兄遠略,總為他人誤解,每與朝廷各方抗爭,二十年來大事,季兄一肩任之,而今又要整理洋務,勞心費力,萬要保重身軀也。”
“文卿言重了,咸同中興,除了帝家勵精圖治外,簡拔人才不在少數,胡文忠公、曾文正公自不必提,就說而今李伯相,設制造局,購鐵甲艦,修建鐵路,鋪設電纜,辦北洋水師,此數項功業,倘由愚兄來做,恐怕未必能勝之也。”
“可他李伯相也得了個‘宰相合肥天下瘦’的美名,倘使季兄,絕不致如此也。”
“賢弟此言差矣,愚兄性格耿直,不善圓通,看這二十年來,每每為糧餉作難,而當時劉省三(劉銘傳)于乾州閑陳大軍,卻糧餉無憂,可見李相籌財之能也,愚兄幸虧有胡雪巖從中襄助,雪中送炭,否則西征無以為計矣。這半年余來,因浚永定河諸務,與李相晤談數次,也略知其時苦衷,而今意見已融,無復從前偏執意態也。”
“季兄胸襟實令愚弟愧服,想外間流傳季兄與曾文正、沈文肅、郭筠仙、李伯相等種種不和言論,皆抨季兄氣度,季兄卻一字不駁,甘受詆毀,殊為不值也。”
“哈哈,良相為國,良將為疆,良吏為民,唯有庸劣之人為名也,愚兄籌謀正事尤且心力不足,哪有功夫去辯駁彼等閑事?”
“不過筠仙兄與季兄本是世交,又是姻親,此次歸鄉,當為之轉圜也,四十余年情誼,怎可棄之不顧?”
“哈哈,文卿言之有理,老筠不畏時論,西渡重洋,較愚兄更有魄力,至于從前恩怨,二十余載未曾謀面,今已垂死之身,總該釋懷矣。”
之后左公果然親到郭嵩燾府上致歉,并于兩江總督任上數度邀請其往游金陵,奈何郭嵩燾仍是不能平靜,觀其日記可見端倪,直到四年之后左公逝世福州任上,郭嵩燾竟先送挽聯曰:
世須才,才亦須世;
公負我,我不負公。
不忿之情尤且不淺,稍后可能自己也是覺得過分,唐突逝者,又命人再送去一聯,尚算平和,其曰:
平生自許武鄉侯,比績量功,拓地為多,掃蕩廓清一萬里;
交誼寧忘孤憤子,乘車戴笠,相逢如舊,契闊生死五十年。
再過六年,郭嵩燾也便作古,一對老友黃泉相逢,未知嘴上官司如何,皆是后事,略過不表。且說左、譚二公又聊到時勢,左公猶自感慨不通外國情形,譬如這年正月廿四,曾紀澤方簽伊犁條約之后七日,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刺身亡,可見俄國內政矛盾已深,之后更漸知與俄爭奪伊犁時,俄國與土耳其關系緊張,即將開戰等,倘若知悉一切原委,或有不同布置等,只可惜朝廷內外,每多故步自封,于他國信息避之猶恐不及,今后怕也難有改觀。繼而想到當年玄陽道長所論,感喟九州生氣,終無驚天動地之大才出世,華夏猶自渾蒙,所為僅是維持而已,只聽左公嘆道:
“唉,滄海橫流,總是人才不出,為之奈何也?”
譚公見左公意興蕭索,心下不忍,只能安慰道:
“自林文忠公振臂一呼,而今不過四十余載,西北干戈,季兄運籌帷幄,實于萬千艱難中,力守疆土完整,遍覽樞機,復有何人堪替?至于千載難遇之大才,豈是朝夕可見也,我等各盡人事,安待天命而已。”
說罷一番唏噓,左公又道:
“西事經迭任整理,眼下已漸入佳處,西北人才之杰出者雖不為多,而就中推擇,不乏其選,非若兩江之虛有其名。之前曾文正公于洋務盡諉之人,沈文肅公踵而行之,以為得計,幸各保令名,戛然而止。現惟盡心力所能到者圖之,冀免更張之跡,而稍施補救,衰病馀生,能否有成效可睹,固不可必矣。”
“季兄聲名赫赫,歷來為洋人所贊賞畏懼,兩江開府,定能洗刷一番,以揚我國威也。”
之后左公果然不顧病軀,多次巡視上海等處,西方各行各所倍加尊敬,全數懸掛龍旗而迎,幾為晚清所僅見。只可惜左公也因此感受風寒,身體強自支撐,每況愈下,待到中法戰事起時,已是膏肓之勢,留待后表。兩位老友又談起當今年輕人才,各省大事,以及共同好友近況等,久久不愿歇息,干脆并榻抵足再談,也是左公勞累,不久竟鼾聲如雷,譚公卻久久難以入睡,自四十余年前相識洞庭湖的事情想起,左公的赫赫功業如在眼前,而今卻是壯士暮年,殊為隱惻,而自己也不知尚能支撐幾年,直想到雄雞報曉,反而睡著。次日晌午才醒,左公早已起身相候,譚公忙著好衣服,洗手凈面,一起用過便宴,兩人相約至黃河岸邊一游,下了馬車,日已偏西,所幸風不甚大,只見黃水東去,浩浩蕩蕩,左公感慨道:
“楊文憲公(楊慎)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觀這黃河之勢,亦如猛獸之口,銜吞凡人如螻蟻也,真不知我輩耗盡心力,所為能值否?”
譚公揉了揉眼睛,亦嘆道:
“十三年前,滎澤決口,愚弟恰居豫臬,親觀這河水之狂虐也,然我華夏先祖,恰恰肇始于此,也不知這黃河,到底是我族之幸,抑或我族之害也?”
“肇始之功,絕不可沒,災難之重,或因人事也,愚兄以為,只要這黃河不絕,我族之命脈魂葩,就將延續不止,而今時逢危局,我輩應拋下是非功過,為前人之不敢為,行古人之不能行,方有望逆轉乾坤也。愚兄自知命不久矣,與賢弟此別,恐成永決矣!觀吾子弟之間,鮮有杰出拔萃者,倒是賢弟身體硬朗,祖安才方三歲,明歲又將添子,雖逾花甲,仍大有可為也,他日愚兄別去,還望賢弟不忘初心,為我華夏而計也。”
譚公聽左公竟有托付后事之意,心下凄涼,只能強自安慰道:
“愚弟不才,有生之年,絕然不負厚望,季兄碧血丹心,亦不必如此頹唐,有天之幸,當佑季兄壽祚,來日再與老兄泊舟洞庭,重上岳陽樓也。”
“哈哈,人生百年,轉瞬即逝,此生能與文卿相識相知,情同手足,了無遺憾也。”
之后談到胡光墉欲在滬開辦絲廠,決同洋人一爭長短之事,既壯其志,又憂其行也,兩人慨嘆許久,方同車回去,吃畢晚餐,左公興致所來,揮筆書就一副對聯相贈,至今真跡仍為安徽博物館所藏,其聯曰:
偶看綠草盈階,認是自家生意;
試擬瑞云繞棟,好培此際萌芽。
回憶往事歷歷在目,寄言未來化育一方,聯中深意,讀者諸君自可體會。十一月初六一早,兩位好友長跪拜別,譚公親扶左公登車,雙目又已濕潤,久久難以平靜,直到車轡漸小漸無,仍是怔怔發呆,最后譚鐘鈞出言相勸,才登車西行,一路過潼關,經西安,臘月初二日,終抵蘭州,次日,楊昌浚命蘭州知府恩霖,督標中軍副將鄭連拔將總督關防、王命旗牌等送到,譚公當即設案叩首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