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女性思想遭受禁錮,竟有許多大好年華之人殉身道統,比如譚鐘麟少時好友譚椿祥,娶好友攸縣龍汝霖之妹龍季眉,后以病英年早逝,季眉竟吞金自盡,其父龍襄堯傷心欲絕,卻又無可奈何,今錄其書予愛女之挽聯,以觀斯人悲痛也:
慟數旬噩耗傳來,北瞻燕闕,南望湘流,老父雙淚已枯,滄海也叫成眢井;
料此去蓬山不遠,郎比吹簫,女同弄玉,或者仙緣同證,人間何用唱刀環。
卻說譚鐘麟操勞賑災,身體已在極限,一日內忽而大喜大悲數度交錯,又兼之為暴雨所激,暈厥過去,眾人搶下,用車運回撫署,又有高燒,兀自昏睡了兩日多,幸鐘氏悉心照料,強將藥湯灌下,方漸漸退燒。譚公醒來,頓覺左肩疼痛難當,雙目渾蒙,視物不清,見風淚流不止,銅鏡照影,已然須發皆白,醫生診為肝氣郁積,開了幾味藥來煎服,又兩日方能下床,開槨見到寶符尸身,竟已開始腐爛,又痛哭了一場,命將梓棺寄于香積寺,待時機合適,運回茶陵下葬。在省大員無不殷勤慰問,饒應祺擔心老師安危,更是快馬來見,侍奉數日方回。省外好友疆吏,也各有書信,尤其左宗棠,于新疆事務略定,全力交涉伊犁事宜之際,聞知譚公病情,關懷備至,今錄左公書函一通如下:
久未得書,正深盼系,頃吉田廉訪函報,知近抱西河之痛,駭悼何言!文郎早慧,天性肫厚,忽聞此耗,知有難以為懷者。弟自威兒化去,意緒無聊,頻年期功之喪迭見,偶有所觸,形神惘惘,輒不知此身復在何所?親好慰解書來,亦不忍竟讀。每思亡兒,則愈思愈妍也。度兄此時心境,當復如是。欲煩詞寬譬,恐憂從中來,反益棖觸。則且進一詞:恩生于害,害生于恩,為人世應有之事,則生死一也,安必生之為恩,死之為害乎?跖久不死,淵竟不生,視為人世不齊之事,則壽夭同也,安必壽足樂,夭之足悲乎?況備位撫部,作鎮一方,億萬蒼生皆其赤子,其不以私愛而牽其博愛之仁,尤賢者所當自勉,愿留意焉。憂能傷人,中年以后,志慮血氣不禁郁結,稍有所苦,必有所傷也。
光緒四年十月廿六,左公猶有信來安慰曰:
得九月三十日惠緘,敬悉所示。書詞雖仍常度,而意緒愁苦已見楮墨之外。憂能傷人,實非中年外所宜者,幸于無可奈何中加意排解,千萬自愛,以慰眾望。遷居南院,以免觸目感傷,未嘗不可……尊恙非藥餌所能為功,心病還宜心藥,非自為排遣不可。
所慶幸者,該年八九月間,屢降大雨,以致影響秋禾籽粒,但畢竟酷旱掃盡,百姓生機已轉。譚公擔心百姓窮苦數載,難以越冬,繼續劃撥賑米,又奏請延緩征收多處錢糧,回想這數年情景,每每心驚肉跳,加之雙目、左肩之恙,幾至心灰意懶也。眨眼已是十一月初,這日正在怔怔出神間,報門外數人求見,譚公略整衣容,出門來看,卻見當首是楊昌浚,次乃一白發道人,正是德貞道長,身后還有一名十來歲的道童,生的眉清目秀,再后是一名女子,雖然穿著樸素簡陋,但膚白貌美,只含羞低頭而立,看不出來年紀。譚公之前與左公通信,知道楊昌浚西行將經西安,卻沒想到德貞道長竟能同行,當即快走兩步,迎了上來,見過禮后,引至大堂,落座奉茶,才說起行程,原來今春玄陽道長已經安然仙化,德慎道長遠赴山東侍奉玄誠子,德貞道長便打算趁身體尚能走動,來西北游歷一番,見見左公、譚公等好友,也就一生無憾,行程之中,恰碰上楊昌浚一行,便同道而來。譚公先與楊昌浚聊了一程,說及楊乃武葛畢氏(小白菜)一案早已傳的沸沸揚揚,天下無人不知,不由一番慨嘆,楊昌浚因涉案其中,更是憤恨余杭縣令劉錫彤、教諭章浚等欺蒙行徑,此案乃晚清四大奇案之一,讀者皆知淵源,略過不表。幾人敘了一會兒話,楊昌浚因隨從尚在驛館,急于安排,約定晚上再敘,便起身告辭。堂上只剩兩人,譚公想起門房還有一道童與一女子,不由好奇問:
“俠兄周游萬里,帶個弟子侍奉,倒也合適,只是方才見那道童年紀最多十歲,豈非過于艱難?另外,怎得還有一女子相隨?”
“哈哈,此事說來,皆因居士,造化緣源,天機難料也。”
“此話殊不可解矣!”
“哈哈,居士可曾記得,二十余年前,曾在京郊與德慎師弟救了一名女子么?”
譚公右手加額,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是咸豐五年初的事,因此事還結交了鄭慶莊,陰差陽錯又與肅順相識,也是近來感傷慣了,一想起肅順授首已近二十載,鄭慶莊也于今年二月病故,不由得悲從中來,雙目濕潤,發起呆了,良久,方為德貞道長的嗽聲驚醒,忙道:
“俠兄見笑了,方才又想起陳年舊事,失了禮度?!?p> “哈哈,居士與貧道相交四十載,還論什么禮度,那名女子可曾想起?”
譚公點頭道:
“記得此女姓黃,對了,是李黃氏,還攜了一名兩歲之男孩,怎么?”
“唉,說來令人唏噓,師弟護送她救回丈夫,便不再從商,耕居宛平長辛店,一家和美,又育了一女一子,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前些年鬧瘟疫,夫妻雙雙染病而死,這李黃氏臨死之際,就將居士當年相救之事說出,希望子女報恩,可是居士當年又無留下名姓,只有一塊玉佩乃是貼身之物,上面刻有‘茶陵譚’字樣,便將這塊玉佩交給女兒,當時女兒年方十五,尚未許人,李黃氏要求女兒一定尋到恩公,至時作奴作婢,也要報答恩情。這女兒也是不凡,葬了母親后,竟真的辭別長兄幼弟,往南尋來,身上既無財物,又不識字,哪能知道茶陵在何方?一路打問,只能討食活命,混在花子群里,用了四五年時間,竟然尋到了茶陵,可是僅靠一個譚字,不啻大海撈針,或許精誠所至,尋覓之時,恰為貧道遇上,留居鳳棲觀中,說起種種緣由,德慎師弟判斷乃是居士,當時恩師尚在,我與師弟還須料理,本打算將其送至令郎府上,可是此女堅決不肯,非要再來關中尋人,貧道既久有游歷西北之心,遂將其留在觀中一年余,做些縫補漿洗的粗活為生,此番西行,便將其帶上,一路而來。至于那名道童,乃是此女在河南行乞途中遇見,連父母是誰都不可知,便與之姊弟相稱,一同南下,貧道見其聰慧,又孤苦無依,便收在觀中,做了道童,現今帶了出來增長見識,實非要其侍奉也。”
譚公聽得稱奇不已,轉而憂道:
“此女既年逾二十,早該嫁人年紀,俠兄將其帶來,豈不為難愚弟也?要不這樣,先令此女住在蔽府,愚弟收為義女,盡快為她尋個夫家如何?”
“這個,貧道可就做不得主了,不過此女主意甚堅,居士不如直接問她?!?p> 譚公命將二人請至大堂,那道童叫一聲師父,就偎在了德貞道長腿邊,那女子垂首立住,偷眼端詳譚公,臉上一片嬌紅。譚公問其玉佩是否仍在,那女子自衣袂之下解下一塊,譚公仔細觀看,只見那環佩通體淺綠,間有白斑,刻著“瑞云繞棟”四字,下面小字“茶陵譚”,正是當年岳麓山上愛晚亭畔左公所贈,再問其姓名年齡,答曰姓李,閨字安慧,生于丙辰年九月。譚公聽得更是撓頭,在當時,女子一般十五六歲嫁人,此女尋找自己多年,竟然已長至二十二歲,心下既心疼又感激,卻也想不出來有誰適合許配,當下只好先把方才的打算說來,李氏聽罷,雙目含淚搖頭道:
“奴婢不當什么義女,也不嫁給什么人家,奴婢這一生,只侍奉恩公一人,就是死了,也不肯侍奉別人?!?p> 譚公一番勸慰,李氏始終不為所動,只好命鐘氏安排住處,好在撫署空房尚多,災荒已過,也不差一口糧食。是晚宴請楊昌浚,邀來王思沂、裕寬、吳丙西、譚鐘鈞等人作陪,又說起此事,眾人連連稱奇,譚公猶自苦惱,楊昌浚笑道:
“這有何難?此女既是奇女,則必將能行奇事,文兄不如遂她心愿,收為侍妾,或許還有驚喜也!”
譚公連忙搖頭道:
“老夫今年已經五十有七,周身衰聵,須發皆白,而且孫女即將出閣,哪里還能行這納妾之事也!”
原來之前剛收到長孫女將嫁與尹銘綬之信,吳丙西與譚公處的久了,早就不再避諱,眼見的最近東尊郁悶,心想辦個喜事也許能有轉變,當下笑道:
“在下猶記得顏氏夫人殯天之際,曾請中丞納了她的婢女為妾,中丞可是答應下的,怎么至今也無動靜?依在下之見,干脆,兩房一起成禮,各有淵源,亦是趣事佳話一件耳?!?p> “這,當時夫人行將咽氣,老夫如何拒絕?不過隨口應下罷了,子越兄何以當真?”
“中丞之言差矣,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婢女必然早就知道此事,倘若中丞久久不愿提起,是否會令人寒心也?何況據在下所知,此婢年齡恐怕已近三旬,總不能再嫁出去矣!大人倘若真能納了二女,無論如何,總算有個名分,也算的成人之美也!”
眾人皆出聲附和,譚公仍是推辭,裕寬已經略有醉意,大呼小叫,引得鐘氏攜劉氏、李氏二女出來相見,裕寬也不避諱,指著兩位女子問道:
“中丞大人打算納你們兩個為妾,又怕你們不肯,今兒當著諸位大人的面,你們親口說說,到底是愿意還是不愿?”
說畢哈哈大笑,眾人見裕寬雖然犯渾,倒也喜他直爽,均含笑望向二女,只把譚公急道:
“裕廉訪,老夫什么時候說過打算納妾了?”
劉氏、李氏之前齊看了一眼譚公,見譚公面色囧急,均脫口道:
“奴婢愿意。”
聲音恰與譚公重疊,眾人一齊大笑,裕寬更是笑道:
“看看,看看!說話都這么默契,就像約好了似的,這還不是注定的緣分么!好了好了,二位太太可以走了,咱就等著喝喜酒呢?!?p> 譚公見眾人起哄,只好應下,命二女下去后道:
“今年以來,符兒母子先后溘別,老夫豈能急急納妾,至為外人所不齒也。”
裕寬道:
“既然今年不合適,那就明年,反正中丞的喜酒咱是吃定了,哈哈,咱們陜西度過大災,正須喜慶,今年要過個熱熱鬧鬧的年,中丞就來個雙喜,啊不,三喜臨門,咱老兄弟們也好好樂呵樂呵。”
原來裕寬在按察使任上已經四五年,尤其近年救災期間,親見譚公行事,大為欽佩,竟已摒棄滿漢之別,與譚公親密起來。半月之后,譚公將裕寬升任河南布政使的圣旨傳到時,裕寬仍不依不饒,要吃譚公喜酒等事,乃是后話,略過不表。單說次日,楊昌浚急欲西行,在省大員便與之餞行,德貞道長欲游歷關中,倒不緊迫,便打算再住些日子,且說送走楊昌浚,譚公與道長聊起昨夜之事,并將自己當年為籌軍糧動用社倉,以及拒絕截留軍餉救災以致陜西餓斃萬人的遺憾和盤托出,又將數月前昭陵祈雨之事分析,只聽譚公凄涼道:
“定是因愚弟不顧百姓生死,一意孤行,致遭天譴,降災摯愛,符兒母子才先后辭世,愚弟本打算災情過后,即辭官隱居,了此殘生,哪有心情再行納妾行聘之事?”
“居士之言差矣,此次災荒,乃有清一代二百余年來未見之凄涼、未聞之悲痛也,晉、豫二省較陜西更甚,餓斃更多,魯、直、蘇、皖均受其害,又是誰惹了天譴?所謂天災,不過自然之情罷了,至于動用儲糧解救前線,更是無可指摘,同是守家衛土,難道前線將士浴血奮戰,不避生死者合當受饑,而后方黎民以口糧助軍乃致餓死者不謂犧牲矣?不應留諸汗青矣?觀我華夏一族,而今國弱民疲,備受凌辱,然我官民同仇敵愾,眾志成城,護我疆土完整,后世子孫當應以之為壯哉!至于天譴降于居士一身,更是無稽之談,倘真有天意,那李姑娘更有緣法,七載苦覓,義無反顧,行程萬里,終于得見恩人,而且還有一巧,此女出生之日,恰是居士高中會試之年,是否也有天意?居士是否順應天意,妥為照拂,方是善策矣?!?p> “可是愚弟心力耗竭,血虛肝燥,左肩、雙目均有外征,誰知還有幾時陽壽?二女方二十余歲,恐怕也難熬得一男半女,未來人生漫漫,殊為不忍也。”
“居士之患,只在腠理,至于悲意,不過心境而已,居士既信天命,則二女之將來,何不安于天命乎?”
譚公于眾人勸說下,半推半就,遂定下次年正月納了二妾。誰知臘月突有鄧廷楠書信傳來,原來譚公因寶符夭折,去信親家,望鄧公為其女另覓夫君,心想好在尚未行禮,不致耽誤青春,沒成想鄧家小姐得訊之后,竟然絕食而死,來信詢問何時將棺槨運至茶陵同穴合葬,直看得譚公痛哭一場,雙目約有兩日視不見物,又欲毀納妾之約,劉氏聞聽,欲尋短見,幸被救下,譚公再不敢提,只立下字據,說一旦自己辭世,絕不許有人殉隨,否則即于地下,亦不相認,直逼的劉氏、李氏親口答應,發下毒誓才了。
眨眼冬去春來,新年喜慶,巡撫署更是歡鬧,不必細表。這李氏跟隨玄陽道長一年有余,識了不少字,又閱歷廣多,見識獨到,心性聰慧,將譚公服侍妥切,心境大好,閏三月時略覺不適,竟然診出身孕,譚公直奇年近六旬,老樹新枝,哪料的之后十年,李氏屢有所出,將為他誕下三個兒子!且說關中夏麥長勢良好,豐收在望,譚公已漸將賑災出力者請功嘉獎,將何廉、費景范等當時受冤者平反開復,事務日少;而因左公西事已定,與俄國交涉之事還需朝廷主張,后路基本無虞,可以從容支持關隴事務,自己則屢受京城翰詹清流張佩綸、梁經先等人彈劾,求全責備,朝廷雖屢屢回護,從未追究,但畢竟流言蜚語,難以釋懷,故而奏以病勢加劇,懇求開缺回籍,朝廷不許,降旨慰留,并賞假兩月調養。譚公一向認真,雖有假期,仍是事無巨細,躬行處理,身體倒也漸漸好轉,五月十二日西北數省地震,陜省受災較輕,賑事迅速。病愈銷假之后,以任滿四年余,遵例懇請覲見述職,五月十六,圣諭“譚鐘麟著來京陛見,陜西巡撫著王思沂護理,欽此”,因為當年鄉試臨近,譚公把科場諸事布置妥切,方將巡撫印務移交王思沂護理,光緒五年七月二十日,譚公啟程赴京,月底,抵達華陰。經過鄭慶莊祠堂,由當地官員百姓陪同,祭拜亡友,回想往日種種,很是一番凄傷,又招饒應祺來見,詢問同州事務,殷殷叮囑自不可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