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思想的傳播者,近代中國理念進步的領(lǐng)路人,侯官嚴復(字又陵)乃是福建船政學堂的第一批學生,同學者鄧世昌、劉步蟾、林永升等甲午英烈,多為福建、廣東沿海貧民子弟,皆得益于左宗棠之大局規(guī)劃,今集嚴復回憶少時困頓之詩句,以感一代大家彼時際遇也:
我生十四齡,阿父即見背。陟崗則無兄,同谷歌有妹。
家貧有質(zhì)劵,賻錢不充債。富貴生死間,飽閱親知態(tài)。
同治五年八月十七日,清廷下旨,陜甘為邊陲重鎮(zhèn),楊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辦理未能有效,著即開缺,左宗棠威望素著,熟嫻韜略,于軍務、地方俱能措置裕如,特授為陜甘總督,以期綏靖邊圉,閩浙總督令漕運總督吳棠補授。左宗棠因胡光墉京中消息靈通,在九月初六收到軍機大臣字寄前,已想好后續(xù),只為籌辦船廠諸事正當緊處,妥善處置還需一二月,于是定下請求入覲之策,這奏折與圣旨一來一回之間,便能拖得一月有余。為了不誤船政,左公煞費苦心,期間連上折片八十余件,書牘函札難計其數(shù),一面奏請丁憂江西巡撫林則徐之婿沈葆楨為船政大臣,自己則三度赴沈府去請,曉之大義;一面令胡光墉卸掉浙西鹽務,專辦輪船局,待有頭緒后,再辦西征后路轉(zhuǎn)運。其余保舉要職諸事也不多表,左公十月十七日交卸督篆,十九日移居楚軍大帳,十一月初十方離閩北行,經(jīng)湖北入陜,此乃后話,略過不表。
單說譚鐘麟密會左公,左公也不聲張,與胡光墉等商討半晌,午宴只邀了少數(shù)親信,以及鐘麟親家、新任福建布政使鄧廷楠相陪,賓主盡興,聊些正事閑話,左譚二人久別重逢,少不得挑燈長談,左公之前從未到過陜西,鐘麟游歷關(guān)中雖在二十余年前,畢竟尚有許多感觸,自然出謀劃策一番,也談到楊岳斌與甘肅布政使林之望不和,劉蓉與陜西巡撫喬松年齟齬等事,無需贅言,卻聽二人談到將于輪船局內(nèi)開設(shè)求是堂藝局之事,鐘麟贊道:
“如此說來,我藝局著謀猶在京師同文館之上矣!諸弟子學會造船技藝倒在其次,學會彼等造船、駕駛之理,乃至具備探求新理之能力,方是重中之重也。不過,愚弟還以為,洋人不懼萬里,紛紛來我大清開拓,待我藝局弟子語言、文字等學業(yè)有成,亦當遠涉重洋,深入彼國歷練,方能知己知彼也。”
“文卿之語甚合吾意,當下惟愿少年穎悟子弟能踴躍來局,以肩負我華夏之重任也。只是愚兄也深知,壯齡士紳大多遵循守舊,真正詩書飽學之家,又怎肯誠心而來矣,至于遠涉重洋,更是難以想象也?!?p> “無論如何,總須嘗試才可,當年林文忠何嘗不知與洋人開戰(zhàn),幾無勝算,但終是毅然出擊,不以禍福避趨,欲為我華夏睜眼也。季兄最為文忠公看重,眼下局面,無論是東南還是西域,果真必仗季兄運籌矣。只是弟觀季兄之氣色,似略有隱憂也。”
“唉,知我者文卿也,愚兄近來深覺精神不濟,自同治元年在嚴州府患痢后,腹中寒氣浸侵已數(shù)年,至今不愈,未知驟去西北,果能支撐否。近來因與沈幼丹交往頻密,也是深念文忠公,唯恐辜負所托,是以知道西行后,漸漸不念生死也。殘軀既已獻國,就算馬革尸還,也是死得其所。不說這些,來,此乃愚兄新擬定的求是堂藝局章程,文卿看看是否妥當?”
說畢抽出一單遞來,鐘麟細細閱讀,果然詳備,尤其對于到局子弟飯食、醫(yī)藥費用全數(shù)局中給發(fā)外,復加每月四兩,用于家度,很是周到,定能激發(fā)貧寒子弟入局學習,至于考較列等賞罰,均有規(guī)章,只個別略微含混之詞又稍加推敲,二人復又談起西北乃震古未聞之禍事來。
次日左公要與胡光墉、鄧廷楠等會見洋人,洽談法國人德克碑、日益格等入輪船局教授之事,便請鐘麟等候一日,左公推薦去游近處之紫蓋山(又名高蓋山),派了幾名隨從侍候,這山位于閩江口江心島上,較湘江的水陸洲更見秀致,難怪左公傾心。山并不高,妙在數(shù)巒并立,疊嶺霖煙,兀壁懸泉,深洞清幽,奇峰環(huán)繞,各有風韻,有八閩西岳之美譽,鐘麟游得興起,就了午餐,意猶未盡,又怕苦了隨從,便令他們候在山下,重又漫步起來。數(shù)峰之巔,均可望見馬尾灣,更令鐘麟浮想聯(lián)翩,每每感慨左公之韜略。正出神間,忽聽一聲輕微的抽噎,貌似有人哭泣,鐘麟細細朝發(fā)聲處打量,發(fā)現(xiàn)峰南側(cè)跪了一人,正在念叨什么,鐘麟本不想打擾,卻偏聽見那人說不孝,埋沒家門等語,念下不由一動,就往那人走去,近前一看,乃是一位少年,年紀也就十四五歲,身著灰袍,腳下布鞋面上縫了孝白,顯是親人新喪。少年察覺有人過來,忙立起身來,不好意思的打量鐘麟一眼,鐘麟見此人臉盤稍長,眉宇之間一股英氣,當下抱拳道:
“老朽行走冒昧,擾了小兄,還望恕罪?!?p> “晚生觸景生情,一時難以自已,擾了前輩游興,該由前輩恕罪才是。”
鐘麟聽此人說話鏗鏘,不亢不卑,顯是讀書子弟,更增了好感,遂正色道:
“方才聽小兄哭聲哀哀,仿似思親之外,尚有忿怨,卻又不得開解,不知老朽說的可對?”
這少年面帶驚奇,見鐘麟說的真誠,遂嘆了一氣,道:
“前輩明察,晚生姓嚴,名傳初,先父賞字又陵,方才所哭是為先父,因感念先父生平,是以怨憤也?!?p> “令尊是遇了官司,身受冤屈么?”
“那倒不是。先父乃是醫(yī)生,也算遠近聞名,人送外號嚴半仙,平時樂善好施,常為窮苦人家義診,三月前診治疫病時,偏偏受了感染,沒幾天便棄養(yǎng)不孝子,享年僅四十有六。先父在時,常教導傳初,為人需行善積德,誰曾想上天如此不公,偏不佑善人也?!?p> 說罷已是目中閃淚,鐘麟安慰道:
“老朽今年四十有五,人都說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令尊年近五十,相必亦參透百態(tài),所教誨者,乃其志愿也,小兄年紀還小,哀傷難免,但亦須愛惜身軀,刻苦攻讀,以求光揚門楣也?!?p> “老前輩好意,晚生心領(lǐng),可是愛惜身軀又有何用?先父行醫(yī)二十余載,救人無數(shù),卻救不了自己,更可笑者,先父在時,個個熱情恭敬,去時卻連近前的人都少,平日里接濟窮困,扶攜老弱,走時家里拮據(jù)的買不起一副壽材,家母只好變賣嫁妝首飾,四處借債,才勉強安葬,家里還有兩妹,年紀尚小,傳初之前師承黃少巖、黃孟修父子,攻讀學問,今春婚娶同邑王氏,本欲求取功名,如今看來,一切已成云煙也。家中用度全無,食不果腹,家母日日垂淚,傳初卻束手無策,恨不能自裁了事,還談何光宗耀祖矣?!?p> 說畢早已兩淚縱橫,鐘麟聽得凄涼,兩眼也已濕潤,再安慰道:
“令尊畢竟歿于疫病,醫(yī)者仁心,近前者少,免些沾染,也算令尊本意。不過眼下小兄已是家中柱梁,萬不可孟浪,務當尋些營生,以慰令堂令妹也?!?p> “唉,晚生何嘗不想尋事來做,可是,老前輩也看到了,傳初之前雖讀了些書,但多無用處,年齡若長還可以入塾舌耕,如今卻不行,要做苦工,可惜手無縛雞之力,投軍更無人肯要,家傳醫(yī)術(shù)又沒學得半點,哪有營生可為?家母正托舅家,看能否覓一什么學徒,可學徒幾乎沒有薪酬,只勉強養(yǎng)活自己,家中老小如何生計也。”
鐘麟捻了捻須沉吟道:
“老朽倒是有一推薦,如果小兄有勇氣去做,非但能賺得銀子以解當下之急,更可以繼續(xù)讀書研學,要是真有天分,成為國之棟梁亦未可知。”
嚴傳初聽得眼前一亮,道:
“真有這等好事?”說著又搖頭苦笑道,“這等好事恐怕天下人都搶著做,晚輩無名無勢,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自家也?!?p> “哈哈,方才老朽已說明,此事需要天分,更需要勇氣,世人雖多,天分各異,本就可遇而不可求也,何況要做此事,還須彌天大勇。老朽觀小兄年紀雖小,卻善思慮,令尊仙逝,更見小兄少年老成,雖飽讀詩書,卻不為經(jīng)典束縛,而身處絕境之人,更能義無反顧,有小兄之條件而能優(yōu)異者,恐怕并不多也?!?p> “老前輩這一說,好像乃是叛經(jīng)離道,尋常人家斷不肯為之事,莫非是要與強盜為伍,做個匪賊的文書不成?”
“哈哈,匪賊的文書,還用得著如此陣仗?不過小兄所說離經(jīng)叛道,尋常人家不肯為,卻是實情,不過呢,所謂經(jīng)道,亦是人之所為,在其為成為經(jīng)道之前,恐怕也是要被稱作叛道離經(jīng)者也,小兄生長于此,可知林文忠公?”
“這個誰人不知,莫說是整個侯官,皆以文忠公為耀,即便天下文士,又有幾人寡聞至不知林文忠也。”
“嗯,那小兄定知,文忠公因虎門開戰(zhàn),為人詬病,遣戍伊犁,歷盡艱難,卻是九死未悔,是為何故?”
“還請前輩賜教。”
“文忠公乃無畏之英雄,其為我華夏命魄之延續(xù),縱是粉身碎骨,亦絕無駐足不前也,小兄乃文忠公同鄉(xiāng)之人,又是仁者門第,或許亦有文忠公之氣度也?!?p> 只見嚴傳初怔了一會,又皺眉想了一氣,才咬咬牙道:
“前輩謬贊,倘果真能養(yǎng)活老小,解除后顧之憂,傳初雖力微言輕,也愿追隨英雄足跡,絕不有失氣節(jié)也。”
鐘麟拍掌喝彩道:
“好,人常說有志不在年少,如今我大清雖劫難重重,但正因小兄般錚錚男兒猶在,我族復興之任,終有希望也。”
嚴傳初不好意思道:
“前輩過獎矣,本初實因家道落難而被迫出言,比起前輩胸襟氣度,云泥之別,聽口音前輩不是閩人,敢請賜下名諱,也為本初指點明路也?!?p> 鐘麟因是私自來閩,不敢輕易泄露,因此道:
“老朽的確不是閩人,至于名姓,山村野夫,本就寂寂,不提也罷,倘若小兄果真成行,我等定然還有緣分,以后再說也罷?!?p> 當下將左公欲在馬尾開創(chuàng)船政局,并下設(shè)求是堂藝局之事向嚴傳初約略說了一番,尤其將藝局章程詳細解釋,考中子弟每月飲食醫(yī)藥給發(fā),額外四兩供養(yǎng),以及每三月考較一次,一等者賞洋銀十圓等,倘若全數(shù)拿到,雖不能大富大貴,至少一家普通開支是綽綽有余。直聽得嚴傳初心潮澎湃,接口道:
“左大帥真乃偉人也,非但救我閩浙子民于水火,還能開曠古未有之先河,晚輩倘能有幸考中,定當刻苦攻讀,絕不辜負大帥之重托也。”
“好,快則今冬,遲則明春,小兄留意告示,莫要誤了考期。今日老朽也無準備,身上只有一錠銀子,贈與小兄,好讓小兄安心備考也?!?p> 說畢從懷里掏出一錠足二十兩紋銀,本是胡光墉早晨塞給鐘麟打賞隨從的,自己還有些散碎,足以應付,如今喜歡這少年,便要慷慨解囊,嚴傳初哪里肯收,噗通跪下道:
“老前輩指點生路,已不啻為本初再造父母,又不肯賜下名諱,本初何敢再受錢財,萬望老前輩收回成命。”
鐘麟將他扶起道:
“小兄有節(jié)有度,老朽很是高興,如今倚老賣老,稱一聲又陵,又陵你想,老朽所為,也不僅為一人,倘使能學有所成,為我大清出力,為我華夏建功,這區(qū)區(qū)二十兩銀子,算的了什么?回去以后,還要安心備考,哪能再為生計擔憂?何況,報名之時,定要士紳作保,沒有分文,如何打點?至于錄取之事,老朽雖與又陵有緣,但絕不會通融半分,一切全憑自己著力。此后任重而道遠,望小兄將來學精洋人文字語言,算學技藝,倘真如左大帥所愿,他日還要遠渡重洋,考察歷練,搜求強國之術(shù),以成文忠公般棟梁也?!?p> 說罷鄭重的將銀子交到少年手中,嚴傳初熱淚盈眶,轉(zhuǎn)身又向南面跪倒:
“父親在天之靈為證,嚴傳初今日立誓,絕不辜負老前輩之厚愛,來日定為搜求強國之術(shù)竭盡全力,縱是刀山火海,絕不畏懼,如有食言,愿受天譴!”
說畢久久跪在地上,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鐘麟才將他攙起,替他撣了撣長袍上的泥土,道:
“好了,老朽還要奉勸一句,人之本性,好逸惡勞,你需時時警醒,更望你潔身自好,尤不可沾惹劣習,不忘今日之志也!”
嚴傳初連連應諾,還要下跪,鐘麟攙住不許,鐘麟怕山下仆從等的心焦,便抱拳告辭,嚴傳初千恩萬謝。之后果然用名嚴宗光,竟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福州船政學堂,先學駕駛,考較一等,后改名嚴復,至英國學習,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倫敦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回國之后教讀著述,成為影響晚清、民初數(shù)十年之人物,此亦后話,讀者方家當有定論矣。
且說鐘麟回到總督府,左公早就備好酒宴相候,還是幾位老熟人相陪,鐘麟說起山上所遇,眾人連連拍手稱奇,左公感慨道:
“文卿兄此處最為老夫敬服,無論何時何地,總能留心勘察,每每化腐朽為神奇,若不是馬中丞執(zhí)意不放,老夫真想同朝廷請旨,令文卿兄襄辦西征軍務也?!?p> 鐘麟連忙謙辭,坐上胡光墉更是深有感慨,又把二十余年前與鐘麟的巧遇敘說一番,當然少不得增枝添葉,就連親家鄧廷楠也聽得連呼過癮,頻頻敬酒,幾人復又談起西征之事,鐘麟慨然應諾,左公如有差遣,絕不推諉等。一夜話多,不再贅敘,且說次日一早,譚、胡二人要回杭州,左公少不得一番囑托,依依惜別,二人仍如來時,秘密搭乘法國商船而行。
進杭州城恰是第七日午后,鐘麟別了胡光墉,直接到巡撫署銷假,杭州也無大事,馬新貽只將一起案件交付下來,鐘麟大略看了卷宗,說是臺州府黃巖縣一叫葉樹榮的人,先前因防太平軍而辦團練,得罪了歹人,為當?shù)赝练思m集殺害埋尸,兇犯早已抓獲正法,其妻葉李氏抱告京城,認為與葉樹榮同辦團練的葉鳳香亦有嫌疑,監(jiān)察院將案件交付巡撫核查,馬新貽因鐘麟數(shù)次處理京控案件,輕車熟路,故而一邊命臺州府提解證人,一面只候鐘麟來審,鐘麟見案情并不復雜,而且證人尚未解到,只同馬新貽交流一番,便回知府衙署而去。
剛進了署門,還沒來得及與家人相見,就聽外面報來,說東城講舍高均儒先生來訪,鐘麟不知何事,連忙讓仆從請進后堂,自己先進內(nèi)堂更衣,顏氏見丈夫著急,也未多話,只打一盆水來凈面,鐘麟匆匆洗罷,出來見客,卻見高均儒危襟正坐于客座,目光森嚴的盯著大堂正門,鐘麟順目光看去,卻見有一人,衣飾粗劣,肅然跪于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