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心夔素稱“肅門五君子”之首,以才華橫溢,卻又深思遠憂而著稱,雖宦路坎坷,歷經滄桑,又屬英年早逝,但所流傳的佳作頗多,今擇其《登吳城望湖亭》數句,以賞才子心憂時局之情:
號風四蕩游魂醒,狂渚林隤斷脊令。
中流石盡沉精衛,心墮蒼茫況此亭。
卻說咸豐五年二月,譚鐘麟時隔五年后再次入京準備會試,這次時間從容,但卻肩負使命,自然心境也就不同,朱教玉與鐘麟匯合后,少不得介紹情況,教玉將李黃氏護送至京城后,打聽到地方,交了贖銀,眼見的李家夫妻父子團聚,方安心離開,李黃氏打探二人姓名,教玉搪塞過去了事,是夜寄居客棧,一大早便到了湖廣會館門口相候,鐘麟自也將鄭慶莊事跡約略描述,兩人又感嘆一番,遂與湖廣會館的會首說明,許了些銀兩,挑了一個稍大點的房間,鐘麟便準備長期安住下去,教玉則在京城游歷,自忘不了暗祭林鳳祥等,平日同鐘麟暫居一室,每每憶古思今,廢寢忘食,半月之后才回玄武觀修習武藝去了。
單說鐘麟,刻苦讀書及與會館中的同鄉會首交際之余,自然也費心打聽朝廷消息,只可惜這種消息,不是顯貴人物,斷難明白所以,一時哪能有甚頭緒,不覺時間就過去近一個月,這天上午,正在擬制試貼,突聽見外間有人打聽自己,就踱出廳來,見一人身著青袍,背對自己,身高較自己略矮,口音中帶有吳語尾聲,便猜是鄭慶莊尋來了,忙抱拳施禮道:
“尊客可是秀水鄭敬甫先生?”
那人轉過身來,果然是鄭慶莊,客套之間鐘麟再次細細端詳,只見此人面相較年齡略顯蒼老,不過氣色不錯,面相很是端正,缺少一種江浙生意人的精明之氣,鐘麟忙讓進自己的房間,作禮互拜,添茶讓座,忙活一番方問道:
“看來敬甫兄氣色已然大好,如今身體還有不適乎?”
房間不大,鄭慶莊就坐在鐘麟的書桌前,看一眼墨跡未干的詩作,抱拳道:
“托文卿兄之福,身上已經無什大礙,彼時淺薄,讓文卿兄見笑,日來每每想及,猶有余悸也,前幾日已能活動自如,惦念當時文卿兄曾說有要事相托,是以急急尋來,擾了文卿兄的雅思,還望見諒也?!?p> 說畢欲起身再次施禮,鐘麟忙讓?。?p> “好說好說,譚某也不過無聊打發時間,敬甫兄來的正好,日前突然想起敝友江忠烈公曾知秀水縣,不知與敬甫兄可曾相識?”
“如此說忠烈公與文卿兄也是舊識?看來倒是前緣早已注定,忠烈公自道光廿九年撿發浙江,吳文節公(吳文镕已得謚文節)即使之緝捕各縣賊兇,雷厲風行,盜犯匿跡,當年秀水被水,災情嚴重,忠烈公奉命賑災,適秀水令卒于官,遂署理之,辦理荒政,勸捐撫恤,活人無數,彼時鄭某家貧,亦得忠烈公之恩,水退之后曾聯合同鄉文士赴縣衙謝恩,得忠烈公寬慰,備受鼓舞,方有其后中舉之事,只可惜忠烈公在任九月后補麗水知縣,不久又丁憂回湘,此后再無緣相見,一年前得知忠烈公薨于廬州,還約同鄉遙祭一番,不曾想前有忠烈公撫恤活命之饋,后有文卿兄臨險救命之恩,鄭某此生本無牽掛,今后縱是粉身碎骨,亦要報答此恩也?!?p> 說罷還要施禮,鐘麟再次讓住,兩人之前雖相處時短,但自各已傾心,此番敘出這般淵源,自然更是親密起來,當下約定了稱呼,已如多年摯友般攀談起來,閑語少述,只聽鐘麟問道:
“靜兄今后如何打算?是與鐘麟一樣等待來年會試,還是別有所慮?”
“唉,不瞞文兄,鄭某自家中變故后,已經絕意科舉也,試想鄭某家世貧寒,當年若非中舉,也不會為悍匪所注目,自也不會有其后之慘事,一家人雖是貧困,但妻賢子孝,夫復何求!如今想來,自中舉之后,各種應酬奔波,至今仍是不名一文,幾近乞討度日也,也無顏回鄉教書,是以打算經商為生,只是平生再無本領,惟對古玩金石略有鉆研,才有去年經營古玩店之事,可惜如今再無本錢,想來也只能先尋一家老店做幫工再說?!?p> “此言恐繆矣,靜兄畢竟正途舉人身份,經商已屬自輕,如何又能去做這幫工之事耶?”
“文兄有所不知,文玩古董一行,本就不是尋常百姓所能操持,因為利潤過于豐厚,自然多有贗品魚目混珠,是以必須深有造詣,縱是幫工,也須通識文雅方可,畢竟但凡大些的古玩店,所交通者多是王公顯貴,平時也受尊重,就如鄭某這種舉子從業者,實不在少數,琉璃廠離的不遠,改日文兄自去轉轉,即可知詳也?!?p> 鐘麟聽到能與王公顯貴頗有交道,頓覺眼前一亮,暗想既然鄭慶莊已經絕意科舉,不如成全他開個古董鋪子,這樣或許能夠多交道一些人物,好助左公成事也,當下便有了興致。問詢下來,鄭慶莊便將如何鑒別古董、金石、玉器、珠寶各項約略說明,間或介紹了琉璃廠緣何自元朝海王村的一處官窯,發展成如今宣武門到正陽門間最繁華的古玩市場,里面如何臥虎藏龍,直說了近兩個時辰,猶自滔滔不絕,鐘麟也聽得津津有味,會館仆役進來問詢才記起午飯,當下兩人便定了四個菜,要了壺酒,房內對飲起來,鐘麟多是傾聽,見鄭慶莊說的頭頭是道,自己雖不甚懂,但也料定其人在此方面深有造詣,當下趁鄭慶莊酒意漸濃,便問道:
“倘使靜兄要在琉璃廠盤一處店面,經營起來,約莫要須多少銀兩?”
鄭慶莊正在興頭,也不多想,就道:
“店的大小不同,自然各有差異,倘若主營文房四寶,數百兩銀子足矣,倘若主營古玩,總須幾千兩銀子置辦。”
“這古玩店一般而言,盈虧如何?愚弟記得老兄說起過去年賠錢之情形也?!?p> “唉,那本是個一本萬利的行當,偏偏鄭某時運不濟,一來返京時身上只剩五六百兩,好歹向同鄉籌借,湊到了九百兩,取個長久之意,遂想自薄本開始經營;二來害怕琉璃廠競爭激烈,才跑到永定門外盤店,沒有料到彼處顧客稀少,更沒有什么舍得花錢的大主顧,鄭某也不愿以次充好,渾蒙顧客,是以利潤微薄,堪堪維持,偏巧借錢的同鄉家中遇事,急需用錢,無奈之下,只好將店面物什盤出,出手的急,反虧了幾百兩,還了所借,已是身無分文,如今想來,當初也在琉璃廠看過幾回,倘使拼命將店開在彼處,也許能碰到兩三個大主顧,即可翻身也,可惜當時瞻前顧后,難有決斷,如今后悔已是無益也。”
鐘麟見鄭慶莊說的誠懇,暗暗盤算了一下,身上的銀兩雖然不屬自己,但畢竟有權支配,總以幾張銀票貼身藏了,恐怕也難有效用,左公本意,這些銀兩可以用于打點門路,可自己初來乍到,根本沒有門路可尋,到會試之期大約還需一年,之前已經為常住湖廣會館而動用了幾百兩,之后總不能坐吃山空,倘使資助鄭慶莊經營生意,一來可能有機會接觸權貴,借以打聽消息,二來說不定還能生些利潤,也不至于哪天疏失,將銀票丟失之類,遂打定了主意,見鄭慶莊還算清醒,遂道:
“靜兄試來分析此法可行與否,愚弟打算久居京城,自身雖文拙才劣,卻醉心學問之事,所以也就難有他想,身邊倒還閑些銀兩,眼下也無緊急使向,兀留在那兒也無益處,更不懂經營之道,此番既與靜兄一見傾心,不如借與靜兄經營,老兄有前車之鑒,以后必能成事,總強似與別人幫工也?!?p>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文兄于鄭某有救命之恩,萬死不足以相報,如何再能有非分之想耶?”
“靜兄莫急,愚弟只是借出,今后又非不要相還,何況如果成事,今后還多有借重靜兄之處矣。”
“還是不行,鄭某觀瞻文兄行事,多是謹慎節儉之道,不似富家子弟,縱能有些須積余,亦是今后生計所系;何況經營生意,就算一本萬利之行,也不能保證沒有虧損,鄭某即便窘迫至死,也不能冒險行事,還請文兄收回成命,方得心安。”
“哈哈,靜兄真乃性情中人,令小弟敬佩也,不過愚弟亦有其他意圖,總要借重靜兄矣?!?p> 鄭慶莊借著酒勁,慷慨道:
“文兄有何成命,鄭某不惜赴湯蹈火,何必再生這等想法,反倒讓人覺得鄭某有所圖謀一般?!?p> “如果愚弟意圖本與老兄生意有所關節,那靜兄能否勉為其難,助為一臂之力乎?”
鄭慶莊當即放下筷子,思索了片刻,方道:
“文兄所言當真?莫不是為成全鄭某刻意而為矣!”
“哈哈,小弟絕無虛言,有些事情暫時不便相告,來日自見分曉,不過靜兄盡可放心,愚弟所謀,絕非一己之欲,當然更不會為難靜兄?!?p> “文兄誤會矣,鄭某深信文兄為人,既然文兄以為有所助益,愚弟絕無托詞,不過真由文兄出資,鄭某經營,將來倘有利潤,盡歸文兄,自然好說,倘有損失,鄭某卻萬萬無可賠付也?!?p> 鐘麟又想了一陣道:
“以靜兄所見,若不貪婪,一個中等規模的店面,最差的情況一年能虧幾許銀子?”
“這個行業,在平常年份,規模不求浮大,不貪功冒進,亦不要看走眼遭了騙,再差也就虧損幾百兩鋪面租金及店伙薪酬,當然,萬一遇上戰亂,血本無歸也是難說。”
“這就好了,之前靜兄所料不錯,鐘麟普通人家,自己的確無什財力,但此來還受朋友所托,須偶爾同顯要人物交道,正苦于無門,靜兄所業豈非良機?是以還需一個中等鋪面,至于錢資,幾千兩總是可以調度,只要靜兄能在琉璃廠立得住腳,果真能結交一些人物,再多之錢亦是好說,就這樣定下,靜兄早去琉璃廠查看鋪面,談攏合適即可開業,以靜兄之才能,定然無虞也。”
當下兩人先各堅持了一番,見鐘麟意決,又開始商量細節,鐘麟本意一方出資,一方出力,利潤均分,鄭慶莊則堅持東家與掌柜之分,最終定下按當時同行同規模掌柜所得,并加一成利潤,鄭慶莊還考慮創業艱難,執意第一年僅要生活開支,鐘麟見其心意甚決,心道如果能幫到左公,盡可以將利潤存于店內用于周轉,遂也不再爭執,一切商量妥當,鐘麟先取了五百兩銀票作為定金,鄭慶莊早已酒醒,深覺責任重大,拜別之后即精心謀劃,其后幾天總來匯報進展不表。
不覺時間已至四月,鐘麟已寫密信將情況告知左宗棠,回信總要半月之外,這天鄭慶莊來訪,說已經尋好地段,讓鐘麟起個店名,鐘麟之前去過兩回琉璃廠,里面果是琳瑯滿目,店名也大致看過,凡古玩店多帶一個古字,比如鑒古齋、敬古齋、成古齋、傳古齋、蘊古齋等,其它也有德寶齋等較大的店面,慶莊相中的店面就在西琉璃廠,距離德寶齋不遠,鐘麟想了一番,提筆寫了個汲雅齋,暗含左公“季高雅鑒”字音,以示乃為左公所為,鄭慶莊端詳了一番,見鐘麟字體肥虞而美,干脆連字也索了去,之后果然請人刻匾,就用了鐘麟的親筆。待到月底,已經制備齊當,鄭慶莊早從同行及攤販處轉手了一批文玩,便擇了廿八這個吉日,正式開張,鐘麟叮囑過慶莊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及開店目的,自也少不得前去幫忙,只對外稱作朋友。這天早上人聲鼎沸,鞭炮齊鳴,鐘麟并不喜歡熱鬧,也不愿陪宴,反倒想尋個清凈之處呆一會,忽而想起了多年前曾到過的陶然亭,彼處亦與左公有些淵源,故而就招呼了一聲慶莊,獨自向南而行。
卻說才走了幾里,就覺得有人暗暗跟隨,回頭又看不出端倪,以為自己疑心過重,也就不再多想,穿過積雨坑,人已漸少,鐘麟才發現果然有個隨從打扮的人若即若離的跟蹤自己,鐘麟暗叫不好,轉又慶幸自己身上的銀票已多交于汲雅齋賬上周轉,身上僅帶了一些碎銀,縱是遇上歹人損失也不太重,鐘麟不明所以,只暗暗加快腳步,思量在何處轉身,好向人煙密集處躲藏,又走了半刻鐘,忽聽后面一陣吵嚷,已有十幾個人向自己沖來,鐘麟拔腿就跑,直奔出二三里地,那群人卻越追越近,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料定難以逃脫,索性停住回頭注視,一看之下,頓時明白所以,原來領頭者,正是那日被教玉教訓的分管佐領,只見那人惡狠狠的沖到面前,一群十幾人已將自己圍于中間,鐘麟料定今日必然吃虧,不愿失了傲氣,只調息呼吸,拿冷眼觀看。這群人剛剛立定,均大口喘著粗氣,那領頭之人喘息未定,即窮兇極惡的叫道:
“好小子,接著跑呀,怎地不跑了呢?爺兒們今兒就是任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捉了你,那個同你一起的小子怎么不見了?是不是怕了爺兒們,早就逃跑了?”
鐘麟冷笑道:
“你們恐怕是專挑我朋友不在時才來的吧,否則就是再多些人,你們也未必近的了我那朋友的身,不過要說那日,是在下為你開脫,才讓你逃走,你就如此恩將仇報嗎?”
一句話可能戳到了那人的痛處,那人怪叫一聲找打,一群人便涌上來,拳打腳踢,鐘麟抱住頭倒在地上,尤還踢個不停,鐘麟忍住疼痛,也不吭一聲,足打了半刻,那群人才漸停下來,領頭那佐領又朝鐘麟臀部狠狠踢了一腳,才開口道:
“好小子,嘴巴還挺硬的嘛,今日要不是我們統領要跟你計較一番,非得要了你的小命不可,爺兒且問你,那日你是不是親口說我們統領也是無能之輩的?”
鐘麟回憶當天說的話,好像是有這么一句,不過是不是原話已經記不周全,索性承認道:
“不錯,你們的主子好歹也是個署理八旗護軍統領,估摸著也有個從二品了吧,怎么能用了你們這幫子欺軟怕硬,欺辱百姓的人物?就不怕辱沒了名聲嗎?”
那人又踢了鐘麟一腳,仿佛欲報當日之仇一般,接著道:
“告訴你小子,我們爺昨個才封了左翼前鋒統領,正二品的,我們爺高興,說要見見說他壞話的人長個什么模樣,你小子有種到了我們爺面前,別不認當初說下的話,看我們爺砍了你的腦袋,會不會眨一下眼?!?p> 鐘麟撐起半截身子,冷笑道:
“我諒你們統領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無非是你們這群屑小從中挑撥,到時候看誰受罰,還是兩說呢?!?p> 那人正欲再罵,只聽旁邊一人道:
“哈佐領,看時辰也快到午時了,咱們爺酉時還要入宮侍奉皇上呢,不如先將這小子帶去給爺瞧過了再收拾也不遲嘛?!?p> 這哈佐領看了一眼太陽,叫一聲:
“拖上這小子,回!”
當下幾個人上前,架起鐘麟的胳膊,就往來路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