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時左宗棠僅充幕僚,不受關聘,曾國藩以在籍侍郎幫辦湖南軍務,位高權重,然而二人意見相左之時,左宗棠以布衣之身咄咄逼人,甚至惡語相向,曾國藩也曾心有不甘,卻每以失敗來彰顯對方的先見之明,最終為之折服,據載曾國藩曾親為左宗棠書聯以示弱,雖短短十二字,卻將心性刻畫鮮明,讀來令人玩味無窮:
敬勝怠,義勝欲;
知其雄,守其雌。
上章說到,譚鐘麟送走王錱,已是二更時分,便折回巡撫府署后廳,方欲同左宗棠搭話,卻恰聽見曾國藩與駱秉章往后廳走來,曾國藩邊走邊道:
“日間曾某無顏入城,是以今夜無論如何,定要見到季高兄方可,中丞千萬莫再阻攔也。”
原來駱秉章害怕曾國藩與王錱二人見面尷尬,有意拖延時間,無奈曾國藩意志堅定,談了許久仍硬要往后廳而來,兩人才并肩過來,鐘麟忙隱到幕后,卻聽駱秉章高聲道:
“駱某就說,曾侍郎來蔽府乃是另有所圖,卻原來是要搶我軍師也。”
“豈敢豈敢,曾某與季高兄相別甚久,此來不過敘敘別情而已,君子不奪他人所愛,中丞就勿須擔心矣。”
卻聽廳門吱呀一聲,原來左公自己已將門打開,抱拳道:
“外面可是曾侍郎說話?”
曾國藩見到左公,忙抱拳答禮,幾人自又少不得一番客套恭維,想是曾國藩也覺時候已晚,不幾句就引到眼前戰守上來:
“曾某蟄伏衡州半載,實以為能練成大軍,一出必所向披靡,好保鄉梓太平,為圣上解憂,不曾想岳州一役,先勝后敗,只能退保省城,眼下賊氛正熾,本應痛剿,卻了無頭緒,軍中諸將各執一詞,竟然束手無策,一聽說季高兄出山襄助吁門中丞,曾某與筠(指郭嵩燾)、霞(指劉蓉)二老皆如蒙大赦,是以連夜趕來問策,還請季高兄指點一二。”
“曾侍郎謬贊也,有霞、筠二老在營,籌劃想必完備,左某才來省垣十日,各處情形尚未熟稔,哪敢妄言也?”
“哈哈,曾某與季高兄又非初識,誰不知季高兄之胸蘊天下也?莫非嫌棄曾某才拙,不愿賜教也?只是眼下長沙戰守自為一體,想必吁門中丞亦不會刻意區分彼此矣!”
駱秉章忙道:
“滌生兄哪里話?如今兄臺能以省城為要,駱某求之不得也。”轉而面向左公道:“季高兄如有高見,不妨傾盡言之,駱某也可長進一二。”
左公笑道:
“豈敢豈敢,既如此,左某就信口幾句,以眼下形勢,當務之急應該集中兵力以圖決戰,之前岳州一役,已有兵力過散之嫌,且不說水陸各營呼應太少,就說陸營,塔智亭、胡潤之二軍早早出省,雖說崇、通一帶頗有勝跡,然王璞山敗于羊樓司后,二將已呈孤軍深入之勢,觀戰報至今尚未調回,倘發逆全力切斷回湘歸途,則大為不利也。”
“季高兄所見果然透徹,不過今日才接塔智亭稟報,沙坪一戰斃匪甚多,通城賊匪已經膽寒,驟然調回,或挫銳氣也。”
左公一聽心中頗為焦急,但是卻不露聲色,故意低聲道:
“看來曾侍郎乃是胸有成竹也,那就請恕左某方才妄言矣。”
曾國藩何等聰明之人,一聽便知左公大有不屑之勢,忙改口道:
“季高兄莫要生氣,曾某明日即下調令,催二將帶勇回省,還請季高兄繼續指點也。”
左公長嘆一聲道:
“兵家曰,善謀勝者,先立于不敗之地也,如今發逆急攻湖南,其目的多為試探,亦或為破武昌爭取時日,據俘獲匪目供述,入湘首領不過一石姓國宗,偽翼王仍被和軍門拖在安慶,則眼下湖南數萬敵軍定難順暢指揮,一旦露出破綻,我方以精銳之師,全力痛擊,則可滅其鋒芒,使之不敢再覬覦我省,倘若任由發逆在我湖南生根,形成對峙之勢,則成難了之局也。”
“可是季高兄所言之破綻,恐非輕易覓得之處也。”
“此事不可心急,曾侍郎首要之處乃是集中兵力,養精蓄銳也,水勇十營,戰船炮火皆勝發逆,尤不可輕舉妄動,陸營出戰,也不宜過多,只要敵兵不逼近長沙,止于二三營則可,不妨示以積弱,以驕敵氣也。中丞也已經札令江幼陶、李相堂所帶楚勇隨時準備,屆時同時出擊,必有斬獲也。”
“既如此,曾某這就安排,改日再來向吁門兄、季高兄請教。今夜已深,曾某即先告辭也。”
三人又客套幾句,駱秉章親將曾國藩送出府門,鐘麟從幕后閃出,道:
“曾侍郎果然勤勉,如今已近三更,仍能不輟公務也。”
“此公品性確屬難能可貴,有傳言曰,竹亭公因岳州一敗而誡曾侍郎早起早食為要,是以曾侍郎每日天未明即起,天亮而食,已有數日,有如此勤勉之人領袖三湘,家國之幸也。”
“何以曾侍郎竟不愿日間入城?存養書屋如今空置,倘曾侍郎駐于此處,一墻之隔,豈不方便許多。”
“唉,去年曾侍郎在射圃被標兵圍困,心有余悸也,如今出師不利,更是流言四起,自然不愿由人背后指點,才選夜間而來。”
“可憐曾侍郎一腔熱血,竟然不為眾容也。”
“也是人之常情,畢竟曾侍郎前有苛法之嚴,后有勒捐之嫌,富室鄉紳多損其利,難免惡語相向。”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彼等竟如此短視!”
左公正欲再說,卻見駱秉章已經回來,三人又就王錱之事談了幾句,見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就寢。其后幾日,塔齊布、周鳳山果然率湘勇急援長沙,胡林翼之黔勇,林源恩之平江勇,亦退回湖南,大軍集于長沙外圍一線對峙,眼看一觸即發,太平軍本欲直攻長沙,但見湘軍戰船嚴整,陸勇亦堅壁不出,小規模交戰數次,未占到便宜,遂定計繞走寧鄉,先破湘潭,以使長沙孤立無援,做長久圍困之計,石祥禎親帶弱兵在靖港與湘勇周旋,由林紹章率精銳數萬往上游撲去。曾國藩早命伍宏鑒、郭鴻翥、魏崇德扼守寧鄉,三月廿五日,伍宏鑒、郭鴻翥戰死,寧鄉失守,戰事緊時,塔齊布、周鳳山所帶數營不及休整,即赴援寧鄉,仍是不及,遂改援湘潭。左公之前因探聞有太平軍數十人闖入梓木洞,雖未到白水洞,但也憂心家人,親帶數百楚勇將兄長及家人接至長沙,住了幾日,周氏欲往湘潭辰山母家避難,三月廿六日,左公剛送走自己家眷,卻接到寧鄉失守之戰報,鐘麟聞訊大憂,見廳內無人,忙道:
“寧鄉失守,湘潭必危,湘潭僅有五百協營兵,本無戰力,怎能阻擋敵方數萬大軍,嫂夫人一行安危可憂也。”
左公沉吟良久,方嘆道:
“未曾想敵軍進展如此迅疾,寧鄉竟然僅守不足一個時辰。家眷八人,只是經過縣城,惟愿能先走一步,只要抵達石潭,再到辰山也就平安矣,眼下唯有靜待天意也。”
“季兄何不迅速調集大軍前去迎擊?”
“此時調軍,恐怕早已不及,何況愚兄也不想因為家人安危,而錯失戰機矣。”
“此時不追擊湘潭之敵,反是戰機乎?”
“哈哈,文卿到底不善戰略,敵軍雖然戰力不及湘勇,但兵力遠超,倘若集于靖港等地與我對峙,短時難措手也,如今對方既然上擾,則必已分兵,敵方所恃,無非人多,我方只須集中兵力,擊其一端,則能奏效,眼前勝負在此一擊,愚兄怎敢不慎重也?”
“季兄之見,乃是先讓湘潭,以分敵兵?”
“然也,倘若湘潭重兵相守,敵軍退回,定又集于靖港一帶也。”
“那季兄覺得,湘潭與靖港,何處才是此戰戰場?”
“唉,愚兄心里尚在猶豫,眼下最憂湘勇能否奮力一戰也。”
“對了,曾侍郎已經數次派人來請季兄赴軍營商討戰事,季兄是否也應去查看一番?”
“去是定然要去的,不過眼下去與不去已無什區別,湘勇內部,必難形成定議,愚兄早已叮囑曾侍郎不可輕舉妄動,但愿其能駕馭諸軍,以待時機也。”
湘潭距長沙本就不遠,戰報傳遞迅速,眼見廿七日辰刻太平軍已破湘潭,家人幸早兩個時辰離開湘潭,左公見書心中大定,對戰事已經成竹在胸,廿八日夜間塔齊布、周鳳山已與太平軍交手,小勝三陣,太平軍全力經營湘潭,欲做長久之計,廿九日左公一得戰報,即帶李輔朝、江忠淑等楚勇戰將赴曾國藩大營商討,鐘麟自是隨從文員打扮,一起歷練。卻說幾人到時,曾國藩大帳中早已圍滿,所有營官、幫辦、幕僚、謀士聚集一堂,議論之聲嘈雜一氣,曾國藩終于盼來左公,忙壓住眾人聲音道:
“季高兄終于肯來大營也,想是時機已到,速請分析戰況,以行調度也。”
帳中郭嵩燾、劉蓉、夏鑾、鄒漢章、曾國葆等一眾與左公等幾人早有交情者忙行禮寒暄一番,鐘麟立于門口一角,無人注意,左公等紛紛答禮后坐下,早有侍從獻上茶水,左公抿了一口,才道:
“曾侍郎幕中果然人才濟濟,戰守策略想必已有定論,此刻不妨明說也。”
只見幕中兩位年輕謀士打扮樣人同時站起,稍年長者又坐下,年輕者道:
“左先生,晚生乃是王闿運,陳雋丞(陳士杰)兄與晚生意見相同,我等認為,眼下發逆兵分兩路,我軍必須專攻一路,此乃眾人皆知之事,不過所爭之處,即是先攻何處,晚生與雋丞兄等以為,先攻湘潭乃為上策,郭大人同曾營官等主張先攻靖港,由是相持不下也。”
“哈哈,王壬秋果然爽快之人,只是先攻湘潭何以乃為上策也?”
王闿運見左公知道其名字,心中頓生信心,道:
“湘潭乃是商埠,又控湘江上游之咽喉,發逆一旦在此立足,則成久戰之勢,至時省城必遭上下夾擊,退無可退,倘一戰勝之,進可圖謀岳州,退可保住衡州,乃為兩全之策也。”
左公還未答話,就聽有人搶道:
“恐怕更是因為你出身湘潭,不忍鄉梓受掠罷!”
王闿運很激動,卻無話反駁,只是漲紅了臉,左公轉向曾國葆,此人乃曾國藩幼弟,時年二十五六,亦是血氣方剛,只是礙于其兄之嚴不敢插嘴,由是笑道:
“季洪兄想必意見不同,且將理由說來一聽。”
只見曾國葆擼了擼袖子,抱拳道:
“曾某以為,只要全力攻占靖港,則會切斷湘潭之敵退路,至時甕中捉鱉,關門打狗,豈不是手到擒來也,我等在岳州出師不利,急需全殲逆匪以長士氣,朝廷多次催促我軍東下,我等卻泥于鄉梓,不見一次大勝,該如何向圣上交代也?”
湘潭與曾氏所居之湘鄉很近,曾國葆說的大義凌然,自然有人隨聲附和,有人又建議不如分兵兩路等,眼見的爭吵起來,又是一片嘈雜,左公遂向劉蓉道:
“霞兄意下如何?”
劉蓉與左公早年同窗讀書,相交甚厚,左公深知其才,是以相問,卻聽劉蓉道:
“眼下發逆大軍奔襲湘潭,靖港之敵應是虛張聲勢,拖延我等,兵家曰以強擊弱,速戰勝之,愚弟以為,季洪之議可行也。”
左公見眾人仍然議論紛紛,獨有兩位營官相鄰端坐,從始至終未出一語,當下好奇道:
“這兩位營官何以不表意見也?”
其中一人站起道:
“我等皆是戰將,但謀如何沖鋒陷陣,不宜參與謀略也。”
左公心中贊嘆,轉向曾國藩道:
“滌生兄手下果然臥虎藏龍,這兩位……”
語速有意放慢,曾國藩忙介紹道:
“左邊這位,姓楊名載福,字厚庵,方才說話之人姓彭名玉麟,字雪琴,二人各領水勇一營也。”
左公施禮,兩人皆站起答禮,左公又問彭玉麟道:
“彭營可知屬下兵勇意見?”
“末將屬下水勇多是衡州一帶鄉民,自然希望先攻湘潭,但帶兵之人,但知軍令,豈能為私情所動也。”
“說的好,左某給曾侍郎道喜矣,有將如此,此一戰必勝也。”
眾人見左公如此褒揚彭、楊二將,雖然各有情緒,但也不好再開口,左公之意,大家都能清楚,戰略之事,營官等本不該多言,但應遵命而已,不過他們前來商討,本也是曾侍郎之命,是以亦有委屈,只是見左公出言自信,又多聞知其在長沙力壓巡撫之氣焰,不肯出言得罪,一時肅靜下來,只聽左公面對曾國藩,徐徐道:
“左某之前未至大營,非是倨傲,實乃抱有疑惑也,發逆作亂,侵我鄉梓,我三湘士子無不憤慨,每圖將其殄蕩一清,如今發逆分兵,乃天賜良機。方才霞兄所言極是,靖港之敵猶如柳泉居士(蒲松齡)所謂前狼假寐,蓋以誘敵者也,其意不過窺視長沙,使我不敢全力救援湘潭,而從戰力分析,湘潭必為發逆精銳,是以倘若全力出擊靖港,定能速勝也。”
劉蓉、郭嵩燾等人深知左公行事風格,既先說靖港,則必是圖謀湘潭也,方才支持先攻靖港的人群皆已躍躍欲試,卻又為左公先前氣勢所懾,不敢插話,左公遂笑著抿了一口茶,繼續道:
“只是左某又想及一層,湘勇新建,未多歷練,才經新敗,此戰必須萬無一失,方能有利后續之勢也。而從眼下形勢,先攻靖港固然能斷發逆退路,造成全殲之勢,但是發逆兵力數倍于我,退路全無必定死命相搏,我等武器戰船雖優,敵方卻是哀兵,難有把握也,諸位將士皆有雄心,只是以薄弱兵力,面對困獸,非明智也。”
左公頓了一下,見有位營官欲說話,卻不讓其開口,繼續道:
“而倘若湘潭一戰擊破,發逆必定潰逃,并無困獸之志,靖港之敵反被裹挾,必將一敗涂地,我等于敵軍潰逃之際多行攔截,分部殺傷,則會使其有草木皆兵之懼,逐之出省,非難事也。”
左公說完,將新上的茶水又端了起來,看向方才早欲開口的營官,此人得到鼓勵,道:
“晚生普承堯,寶慶協中軍都司,蒙曾侍郎垂顧,得領一營陸勇,晚生以為,發逆既然已經深入長沙周圍,如果不能剿殺盡凈,僅是擊潰,則必使發逆四散逃命,將有大量逆匪混入民間,倘若再與當地土匪勾結,則湖南將無寧日也。”
左公含笑示意普承堯坐下,對曾侍郎笑道:
“哈哈,都說曾侍郎善攏人才,今日一見,方知非虛也,普營所言,確有道理,不過反過來想,數萬發逆之中,裹挾良民并非少數,諸位多是軍人,自然不避血腥,然而撫軍大人,撫民一方,曾侍郎久居吏部,化育天下,豈能不予子民改過之機?左某也以為,只要不是久戰兇頑之賊,未必非要趕盡殺絕也,至于之后潛藏危機,撫軍大人早有安排,其乃此戰之后事,普營可能體諒其中苦心?”
眾人見左公分析確有道理,又搬出巡撫駱秉章的名頭,更加不敢承擔失利之責,一時皆閉口不語,曾國藩道:
“既然季高兄之言,眾人皆無異議,那就算是定下,季高兄還有什么指教,但請明言。”
“曾侍郎客氣矣,軍事之事,首在紀律嚴明,一旦軍令宣布,除非統帥調命,擅自違抗者,當應軍法處置,先前老湘勇王錱統領不遵號令之事,諸位皆應引以為戒也。”
眾人聽左公猶如統帥一般說話,不由自主的皆齊聲答道: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