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雨跟在我媽的身后走進我大舅家。我大舅一眼就發覺事情不對頭——我媽的臉黑沉沉的，任誰都能看出她的情緒不對——他點上一支煙，吐出一陣煙霧，給自己平添幾分威嚴和權威。

　　“佳俊，今天休班嗎？”

　　我拉著小雨坐下，跟我媽隔著空曠的距離。“舅，”我的聲音很低，有氣無力，透著虛弱和委屈。“我們今天沒上班，一會兒就回去。”

　　“你問問你外甥，他又回來要錢了。”我媽怒氣沖沖地插進話。我知道她不是在沖我發火，她針對的是小雨。

　　我大舅又抽了口煙，吐出一個煙圈。“先別著急，有話好好說。”他白了我媽一眼，對自己妹妹的壞脾氣頗為熟悉。他轉向我，“小，又要什么錢？”

　　他們總是稱呼我為“小”，好像我是這個大家族的后代中唯一的男丁。“舅，她們那邊訂婚的時候興三金。”

　　“是買三金還是給錢？”

　　我大舅見多識廣，是個明白人——這也是為什么我媽遇到難題總是回娘家的原因。他一語中的，直擊問題的根源。

　　“給錢。”我有問有答，也算淡定從容，沒有亂了陣腳。

　　“多錢？”

　　“舅，”小雨搶在我的前頭叫了一聲舅——說句在這種場合下不合時宜的話，我特別喜歡聽她說“舅”這個字，打著轉從她的嗓子里出來。“三萬。”

　　“三萬？”一絲煙灰從我大舅手中的煙頭掉落到地上，他微微瞇起眼睛。“你們那邊興這么多錢？”

　　我聽出我大舅的驚訝和猶豫，但幸運的是他沒有像我媽似的勃然大怒，一口回絕。不過話說回——雖然這么說或許有些不尊敬我的大舅，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他也沒權利那么做。

　　“嗯，舅。”小雨又哭起來，而我再次沉浸在全身酥麻的感覺中。“我們那邊每家每戶都這樣，姨說什么也不給。”她抽了一下鼻子，顯得尤其委屈可憐。“剛才姨在車上還說讓我跟佳俊分手，您給評評理，我跟佳俊在一起三年了，她怎么能說這種話？”

　　我恍然大悟，終于明白小雨為什么哭了。本來我還挺納悶的，小雨怎么會為了三萬塊錢而大哭，她可不是那種低俗的女孩子。原來她是舍不得我們的愛情，我們的感情。我大為感動，不能讓小雨孤軍奮戰，我要與她共進退。于是，我也哭起來，無聲的啜泣。

　　“哭，多大了，還哭，一點都不像個男子漢！”

　　我媽又爆發了，將矛頭對準她的親生兒子，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覺得十分憋屈，哭和男子漢有什么直接或者必然關系嗎？當時，我沒有領悟到我媽的這句話另有所指。

　　“你總是愛著急，孩子也沒說非要啊。”大妗子打著圓場，坐在我的身邊。“佳俊，別哭了。”

　　“妗子，我們那里興這個，得要。”小雨是個直性子，有什么說什么，倒也挺可愛的。

　　“不能少點嗎？”我大舅扔了煙頭，又點上一根煙。“給佳俊買房買車已經花了不少錢，再多拿三萬，你姨也很難。”

　　大舅是站在我媽這一邊的，我沒有想到，但也聽出大舅并沒有一巴掌拍死，而是以一種商量的口吻在與小雨討價還價。小雨可能也聽出我大舅的弦外之音，她抽泣一下，抬手擦了擦眼淚。大妗子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未來的外甥媳婦兒。

　　“小，你倆先回去，別耽誤上班。”

　　大舅吐出一口煙，給我一個暗示。我心領神會，明白他會勸說我媽。這件事情終于有了轉機，我暗自佩服自己的明智。“舅，妗子，我們先走了。”我拉了拉小雨的胳臂，率先站起來。

　　“舅，妗子，我們走了。”小雨也站起來，禮貌地向我們的希望道別。

　　大舅點點頭，坐著沒動，自顧自地繼續抽煙。大妗子熱情地站起來，將我們送到大門口。“佳俊，雨，你媽就是這種脾氣，你倆別著急。我讓你大舅說說她，她就答應了。你們回去吧，慢點開車。”

　　說實在話，我一直認為我的大妗子是個實在人，而且對我也不錯。我有四個舅，四個妗子，但只有大妗子每年都會給我壓歲錢——雖然只有五十塊錢，直到我上大學為止。“嗯，妗子，知道了。”

　　“妗子，我們走了，你回去吧。”小雨對大妗子露出一絲微笑。要不是她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滴眼淚，任誰也看不出她剛大哭了一場。

　　我和小雨重新坐在車里。我才想起來竟然沒去看姥姥，但轉念一想如果她老人家知道我媽反對我和小雨訂婚，也一定會生氣的。她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我最好別讓他知道這件事，萬一再氣病了呢？于是我發動引擎，將汽車倒出狹窄的小胡同。

　　“你說有你媽這樣的嗎？啊？！”我剛把汽車駛上柏油路，小雨就對我開炮了。“你也聽到了，她說實在不行就不結婚了。哪有這么當老人的？！啞巴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該說什么？實事求是地說，我真沒聽見我媽跟小雨究竟說了什么，又是因為什么吵起來的。這會兒，我開著車，小雨讓我評理，簡直要了我的命。

　　“不就是三萬塊錢嘛，你媽咋這么摳？從過年開始，這都扯了四五個月了。我已經讓步了，把彩禮從十六萬降到十三萬，算是有誠意了吧。她倒好，摳摳搜搜的，三金的錢都不肯出。哼，一提錢，就像要了她的命似的。”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見小雨憤憤地翻了個白眼，使勁咬了咬牙。小雨在背后這么說我媽顯得她沒有教養，不懂得尊重長輩，但她畢竟是受委屈的一方。再說了，讓她說幾句，發泄發泄，我媽又不會掉肉，我何苦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她計較這些？男人嘛，胸懷不是應該像大海一樣寬廣嗎？

　　“佳俊，你摸著良心說說，我家里比你家有錢，我既年輕又漂亮，身材還是一流的，我為什么非要和你在一起？”小雨拉了拉我的大腿，有些撒嬌的意味。“我還不是因為愛你嘛。為了你，我錯過了多少家庭條件比你好的男孩子。別說十六萬和三金了，只要我同意嫁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們掏再多錢也愿意，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

　　我去過小雨家很多次，好像比回我媽家的次數都多。她的話里有夸張的成分，她的家境和我家差不多，而且她還有一個讀初中的弟弟。而我是家中的獨子，唯一的姐姐——還不是親姐姐——早已遠嫁他鄉，結婚生子。不過，女人是一種愛慕虛榮的動物，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更不會跟她計較，但我受不了她竟背著我偷偷與別的男人相親。

　　“你什么時候見別的男人了？”我聽見一道低沉得可怕的聲音從我的喉嚨里滾滾而出，嚇了自己一跳，也嚇了小雨一跳。

　　“你神經病啊！除了上班，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回家也是你陪著，我怎么可能見別的男人？真是莫名其妙！”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真的生氣了。

　　“那你咋說錯過了許多家庭條件比我好的男孩子？”我的心里堆滿委屈和嫉妒，不甘示弱地回應她。“還說他們給你掏多少錢都不會猶豫，連眼睛都不眨？你要是沒見過別的男人，你咋知道他們愿意？”

　　“韋佳俊，你能不能講點道理？！”她用力地掐了我的大腿一下，我忍不住叫出聲來。“我那么說不都是被你媽氣得嗎？韋佳俊，我問問你，我是那種長得奇丑無比，沒人要的女孩子嗎？難道我就不值三萬塊錢嗎？你媽憑什么讓我們分手？她可以因為那些臭錢破壞她兒子的愛情，我就不能發幾句牢騷，說幾句氣話了？我要是跟她一樣，我回去就讓我媽給我介紹相親對象！韋佳俊，你是大傻瓜嗎？要是我不愛你，我會嚎啕大哭嗎？我為什么哭，你不明白嗎？我TM地在乎你，愛你才哭的！你倒好，不但不站在我這一邊，還有心思疑神疑鬼，你的心可真夠大的！”

　　我感覺臉上濕漉漉，火辣辣的。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哭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哭。我只覺得心臟好像被一團軟軟的海綿包裹住，劇烈地跳動又寂靜無聲。我的嗓子眼仿佛被塞進一條牛舌頭，喘不上氣，還惡心得難受。汩汩而出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忘記自己正在開車。綠燈變紅燈，我猛一下踩下剎車。橡膠與瀝青急速摩擦——就像我媽和小雨的沖突，發出令人心悸的刺耳聲音。我的前額差點撞在方向盤上，那條惹人厭的牛舌頭消失了，我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一只柔軟溫熱的手按在我微微顫抖的肩膀上，撫慰著我的心靈。我既傷心，又感動，隱隱約約地覺得我媽這次做的實在有些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