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未末在稻田中飛舞的螢火蟲群里跳躍,夕陽隱沒,黑夜籠罩了漫無邊際的田野。
她忽然看見了桑林中馳來的馬車,朝著人群又跑了回去。
“阿娘!”
秋然和夏無余在女孩的長聲呼喚里回頭,看見眾人拱衛的披錦馬車停在了一旁。云葉桐坐在車里,伸手掀起了簾子。
“阿娘!”,“伯娘?!?,“夫人?!薄瓋蓚€少年致意,丫鬟仆人們一起行禮。
“秋然你來?!辈餂]有走出馬車,聲音輕輕的。
秋然不明所以地走了過去,登上了馬車,夏無余也跟著鉆了進來。
“聽說你和尚書令之子打架了?”
“是的,伯娘?!?p> “沒事,我不是來責怪你的,尚書令之子而已,以后他再招惹你,你也不能讓。有伯娘給你撐腰,不能受人臉色?!?p> “什么?”夏無余忽然激動了起來,“齊嘉敢惹你?秋然,你怎么不和我說?齊嘉這慫人,看著我都繞道走,以后我見一次打他一次!”
“打誰打誰?”夏未末忽然掀開了門簾,沖進了車廂。
“齊嘉?!毕臒o余給妹妹讓了些位置出來。
“誰啊?不認識?!彼D而看向了云葉桐,“阿娘,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還說呢?逃學,還帶著秋然來這么遠的地方?!彼斐鍪种更c在女孩的腦袋上,故作責罵。
夏未末卻沒說什么,一邊假意躲著手指,一邊側過臉,朝著坐在對面的秋然吐了吐舌頭,笑著做了個鬼臉。
“我是來找秋然的,”云葉桐看著身旁的少年,輕聲說,“你舅舅的行蹤族里一直派人在找,另外冬然看樣子不知什么緣由逃出來了,現在她們兩人的蹤跡都派人去尋了。這些天找時間我們一起去祭拜你阿爺。”
秋然點了點頭,夏家找到了父親母親的墳墓,沒有妹妹的,他猜想著冬然或許逃出來了??赡苁峭鮿泳司司认碌?,他不知道,只希望可以早一點找到他們。
他想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們卻下落不明。
“伯娘,我想學武術!”秋然認真地看著她。
“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云葉桐面露好奇,“你阿爺沒教你武術?”
“沒有?!?p> 女人忽然沉默了,沉默像是披錦馬車轆轆疾行中不停的圓輪。
許久之后,她輕聲說:“原因我想到了大概,你阿爺看來是真的想一世隱居。以前他可是喜歡出風頭的,帝都里沒有誰不知道你阿爺的,不論是軍營里的將士,還是街頭巷尾的孩童。說起來他灑脫不羈,卻讓人覺得一絲孤獨和神秘?!?p> 秋然明白伯娘說的話,他的感覺更加強烈,卻不知父親一直在等待什么。
“十年了,他卻死了。”云葉桐聲音落寞,忽然她轉而認真地問:“我知道你想學武術是為了報仇,可那人是輔國將軍,你有做好準備么?”
“伯娘,我和他不死不休!”
“好,這條路或許漫長又艱難,但我相信,江前的孩子不會畏懼,也一定能做到,他以前連七望家主都不在乎的?!彼路鹪谏倌甑纳砩险业搅四莻€人的一絲影子,“夏家的‘斬昆侖’刀法只傳族人,不然還是很適合你學的。不過我給你找了個不亞于無余父親的老師?!?p> “嗯?和阿爺一樣厲害,誰啊?”夏未末一直安安靜靜地,她知道阿娘和秋然在說很鄭重的事,一直沒有插嘴,這時卻好奇起來。
夏無余也面露疑惑地望著阿娘。
“有‘碎河之劍’稱譽、曾經名揚帝都的禁軍統領,百里白?!?p> “百里……伯伯?”夏未末不敢相信。
“阿……阿娘,”夏無余更加驚詫了,“我記得我還要溫習功課,先生明天就要考校了?!?p> 他也不顧什么了,直接沖出了馬車。一聲馬嘶響起,他搶下了護衛的駿馬,策馬疾行、揚長而去。
“膽小鬼!”夏未末躬身在車門邊,掀起簾子,嘲笑著夜色中奔馳不停的少年,“夏無余,你個膽小鬼!”
秋然順著簾子的縫隙看過去,兩個護衛也策馬沖了出去,追趕快要在夜色里消失的主子。
“他怎么了?”秋然問。
“不告訴你,待會兒和你說。”夏未末故作神秘,轉而朝著阿娘笑。
云葉桐一瞬間明白了女孩的小心思,卻沒點破,接著剛才的話說了起來:“百里白的劍法世間無雙,而且他是你阿爺最好的朋友之一。可以說在洛陽城,除了我和你伯父,他是你最值得信任的人?!?p> 秋然點了點頭,他發現他了解的父親其實只是冰山一角,以往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
馬車忽然停了,丫鬟掀起了車簾,他們到了。
幾人下了馬車,站在茂密深林中的道路盡頭,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湖水。夜色澄明,皎潔的月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瀲滟。
少年和女孩跟在云葉桐身后,朝著不遠處的小屋走去。兩個丫鬟在前方提著紅色的紗燈,為他們照著前路。
腳下的黃土上長滿青草,沒有石徑,秋然發現這個地方很是自然悠閑。小屋坐落在深湖旁邊,而湖泊又在層層疊疊的山林里,不禁想著這里的主人會是個什么樣的人。
忽然“嘎嘎”的聲音響起,秋然看見一只大白鵝在月光下搖擺著肥胖的身子走了過來。它越靠近他們就越是迅速,同時高昂著頭,秋然一瞬間發現了古怪,它竟然直直地朝著自己沖來了。
他轉臉想要詢問身旁的女孩,可夏未末早已遠遠逃開了,在遠處壞笑著等待著什么。
等待著大白鵝撲棱而起,朝著秋然咬來。他一瞬間明白了,卻無可奈何,只好忙不迭躲開它張大的嘴巴。
大鵝卻似乎不想放過這個少年,它又張開雙翅,朝著秋然撲打,“嘎嘎”的聲音在夜色中遠遠傳開。
秋然只好左躲右閃,避開大白鵝的數次襲擊。一次一次,漸漸的,大鵝好像力氣用盡了。它不再撲騰而起,靜靜地看著少年。
它忽然又轉身走了,搖搖擺擺像是來時一樣。
夏未末走了過來,撫著肚子在一邊笑:“哈哈哈哈,我說這是歡迎你能信么?”
秋然不置可否,他沒被大白鵝碰到,只是感覺有點莫名其妙:“所以剛才不和我說的是這個事?”
“對啊,”夏未末終于忍住了笑意,笑容卻還在臉上,“你不知道,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夏無余被弄煩了,氣惱地踢了大白鵝一腳,然后……”
秋然走在伯娘身后,看著又抱著肚子笑起來的女孩,感覺那時的情境似乎還在她眼前。
“然后怎么樣?”
“然后被百里伯伯提劍追打,繞著洛陽城逃了三圈!”女孩終于在笑聲里把事情講出來了,“我還想著你也踹它一腳呢!”
“小末末不要瞎說,”他們終于走到了小屋前,這是個竹木搭建的簡樸屋子,最底下由青竹支起來,懸空的,顯然是為了防止蛇蟲鼠蟻煩擾。唯一的房門對著夜空中高懸的月兒,男人站在房前空曠的土地上,聲音渺渺,“我那是要給夏無余看我新磨的鐵劍,是他誤會了。黃金利劍,你說說,夏家的人怎么會怕劍呢?”
“百里伯伯!”女孩清脆地喊了一聲。
男人一身白袍,面容滄桑。他一手握著紫砂制成的圓口酒壺,一手拿著木柄鐵刃的利劍。他忽地把酒壺舉高,讓酒液在月光的照映中下墜,流進了他的嘴里。
他在酒液隱沒的一瞬間揮劍,卻沒有任何章法,只是醉酒后的踉蹌和游移。
“你還是這樣?!痹迫~桐用責怪的語氣說。
“一生醉飲,可解百愁!”男人臉色紅潤,毫無愧色地笑,卻沒看他們,仍舊讓利劍在凌亂的身形中擺動,月光在劍刃上一閃而逝,“莫道憂思常誤人,怎知無心一世歡?……”
“你從龍霖之變那天開始就借酒消愁,越喝越多,十幾年了,麻痹自己了么?還是解了愁緒?”云葉桐淡淡地問。
“是啊,十幾年了,”秋然看見他在那一瞬間望向了月亮,眼中的清光一現即隱,“十幾年了!”
“你不想知道我來找你的緣由?”
百里白轉過臉,靜靜看著燈火中容顏冠絕天下的女人,卻沒說話。
“昨天的消息,江前死了?!痹迫~桐看著一身酒氣的男人,“在遂國和有淳國的交界找到了他的墳墓?!?p> 男人一瞬間滯住了,握著酒壺和利劍的手都垂了下來,慘然地笑:“這么多年了,我沒想到還能再聽到他的消息,沒想到這個消息卻是他的死訊。”
“怎么死的?”他問。
“赤鋒軍統帥蘇朗率部圍殺?!?p> “圍殺……圍殺,是了,若不是千軍萬馬,怎么能留下他那樣的人……”
男人似乎沒了力氣,頭低下去搖了搖,轉身朝著木屋走去,背影蕭瑟。
“千軍萬馬也留不下他,只是他有了牽掛?!?p> “牽掛?”男人卻不轉身,還是搖了搖頭,“他不會有什么牽掛的……”
“這是他的孩子?!痹迫~桐看著那個背影說。
秋然看見踏上竹梯的男人猛地轉身,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他看到男人的目光里情緒交雜,震驚、訝異、懷念、感傷,一瞬間像是洶涌的潮水,全在眼神里涌現出來。
他把手中的酒壺和利劍扔下了,酒液流了出來,帶著馥郁的酒香四溢開。男人慌忙走下樓梯,卻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他渾然不顧,幾個大步走到了秋然面前。
他躬著身子,扶著秋然的雙臂,少年明顯感覺到了他雙手的顫動:“你是江前的孩子?”
“是的。”
“他竟然成了親,”秋然看見了男人悵惘的眼神,仿佛懷緬著過往,在月光朗照下泛起微光,“他竟然有了孩子……”
“難道像你一樣整天泡在酒里?”云葉桐語氣冷淡。
“是了,他那樣瀟灑不羈的人怎么會為世俗所傷?!卑倮锇自捠菍ε苏f的,視線卻一直不離秋然,“只是還是難以想象,他這么喜歡自由,帝都公卿、七望家主,這么多人要把尊貴美麗的女兒許配給他,他都不要,竟會成了親。”
“也許是他等了一生的人吧?!?p> “等了一生的人……”秋然看見他低垂了眼睛,喃喃著,似乎為這幾個字而憂傷。
風從湖面吹了過來,在夜色里帶著一絲涼意,悠悠不散。
“江前沒有教他武術?!?p> “我明白了,”百里白站直了身子,少年一瞬間覺得他所有的醉意和傷感在這時陡然消散了,男人望著云葉桐鄭重起來。
“我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