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看著女人安靜的側臉,她的眼神中似乎帶著懷念和憂傷,靜靜地看著花朵。
他還是沒有想起來在哪見過,也許等到冬天花朵綻放,他可以找到一點痕跡。他微微點頭,算是應答院長的話。
程似錦沒再多說什么,輕輕地推開了雕花木門。
秋然覺得真的是洞開了一整個世界,他從沒有見過如此巨大寬闊的房間。不,這不是房間,這是一整層樓閣。
極遠處的墻壁上分散著數個貼紙木窗,有的窗戶展開了,窗外是昏暗的天色和淅淅瀝瀝的雨點。整個房間卻不昏暗,十數個紅色紗燈掛在漆木柱上,把屋里照得通明。這樣的光卻不刺眼,讓人不由得會靜下心來。
一眼望去,這簡直是一整個寶庫。如果傳聞中的寶藏散落的是珍珠、黃金和玉器,那這里就是更加精致、更加巧奪天工的罕見器物。
微型的城池被擺在入門過道的一邊,秋然從鱗次櫛比的原木坊市中看出這是繁華的長安。他在老頭的山海畫卷里也看到過,聽聞扶桑的使臣仰慕勝景,乞求著以長安為基,在本國也建造了一個相似的城池,被稱為平安京。
秋然猜想這個精致的微型城池會不會就是使臣的模板。
再往前走,他看見泛著光澤的地動儀靜置在原木條案上。數個金蟾圍成一圈,昂頭張嘴,等待著金龍口中的龍珠墜落。
木甲藝伶被隨意地擺放在弓弩旁邊,鑲金襯玉的前朝鳳冠和做工精巧的金步搖堆放在象牙席上。秋然想其實她是有很多釵飾的,只是不愿用冗余的物件點綴自己。
他想也許程院長無數個日日夜夜都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
青銅神樹斑駁中泛著銹跡,九只神鳥栩栩如生。程似錦在浩如滄海的器具中走過,曳地長裙落落大方,像是神女走過華麗宮殿。
她在房間最中心站住了,長條案和筵席鋪展開來,組成一個沒有遮攔卻又獨立開來的靜謐空間。
秋然在條案上的紙筆旁看到了成團堆放的紫金,這是極北苦寒之地才有的礦藏,許多年來只有古籍上才偶有記述。
“這是我的教舍,”女人轉過身來,打斷了男孩的思考,“以后也是你的地方了,隨便進出,這里的材料也可以隨便取用。”
“好的,老師。”秋然叉手施禮。
“剛才你做的莫比烏斯環和魚尾銅瓦我看了,別具匠心,”程似錦靜靜地看著男孩,“是和誰學過么?”
秋然一瞬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伯娘叮囑不可以對其他人透露真實身份,他的父親樹敵太多。
窗外的落雨聲掩去了短暫的沉默。
“我記得小的時候,可以睜大眼睛對著太陽,眼力足以看清極其細小的東西。每當見到細小的東西,一定會觀察它的花紋和構造,所以時常有觀察物體本身以外的樂趣。”秋然隱去了關于父親的部分。
他把自己幾年前的經歷說了出來,卻看到女人眼中難以察覺的期待光芒一瞬間消失了,變成了淡淡的失落。
“這樣啊……”程似錦喃喃,垂下了眼睛,失落的感覺像是無邊的海潮沖擊著她,轉而她收斂了心神,輕聲說,“那沒什么事了,今天入院試你過了,院服和其他入學需要的東西我安排人替你準備。”
她沉默了一會兒:“還有,如果正常入學是沒有特定講師帶的,其他人會在一起聽從直講的安排,所以我和你說說以后的事情。從明天開始你就要入學了,每天上午是普通的授課,由歷下學宮的講師來封沁講課,教的是四書五經和經國策論。歷下學宮你知道吧?”
“知道。”秋然回答。
歷下學宮是九州里最具盛名的學堂,講師都是國子監的名家大儒,文官丞相有一大半在歷下學宮念過書。
那里是進入國子監的最好途徑。
“嗯……那我就不多解釋了,上午的課程直講會安排好,你跟著上課就好。下午本身也是數十個學生一起學習,每個學院教授各自的技藝。不過對你來說就不用去了,你是我唯一的學生,下午直接到這里來。”
“好的。”秋然點頭。
“那你今天先回去吧……”程似錦輕聲說。
“唯。”秋然躬身施了一禮,轉身離開這個滿是珍器重寶的地方。他轉臉的時候又看了一眼整個房間,碩大的地方都是器具堆積,他想老師一個人日夜面對這枯燥機械的房間,難怪眼神中有一種淡淡的憂傷與孤獨。
“等等……”程似錦看著男孩離開的背影出神,窗外雨聲淅瀝,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出來,“我有樣設計一直沒有進展,你今天的作品很是別出心裁,你替我看看,沒準可以找到點靈感。”
“老師,什么設計?”秋然問。
“你隨我來,”程似錦帶著秋然繞到了一旁的木器堆邊,“說起來我本沒有什么期望的,但你莫名讓我覺得像以前一個故人,他總是會有驚人之舉。”
秋然看著寧靜恬淡的老師,看見她在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露出一絲笑意。
“這個,”老師指著一個木制的扒犁,器件在紛亂的木屑堆中尤為顯眼,顯然是制作到了一半停止了,“戶部尚書和工部尚書一起來封沁閣,請我改進這種木犁。”
“改進?”
“是的,”程似錦走到木犁一旁,撫摸著粗糙的木材,“自前朝衰落之后,九州經歷了長達三百八十七年的亂世,業朝一統三十多年,卻又再入紛亂。這樣的紛爭,帶來的是農耕停滯,糧食歉收,饑荒一直如附骨之疽。
“國主不僅為百姓的生計擔憂,更為了他軍隊的糧草而焦頭爛額。他責令兩部尚書增加墾田、提高賦稅,借此擴充實力,強化軍備,以求在亂世征戰中立于不敗之地。可兩部尚書無可奈何,屯田難行,業帝林恪賦斂無度,早沒有更多稅錢可收,單是緩解饑荒便讓他們左奔右顧了。
“所以他們想另辟蹊徑,想著可以通過提高農耕水平來增加畝產。所謂修具勝于苦耕,他們只好把希望放在班牙院這里。”程似錦給秋然讓出了研究的位置,“其實我早已開始琢磨怎么改進農耕用具了,可一直沒有頭緒,我可以制造出更精致的器件,卻沒法改進這些東西。”
秋然看著眼前的木犁,褐色原木的器具被刨削了很多次了,他觸碰的時候感覺平滑如鏡,一不小心卻又被小木刺扎進了指尖。
他把木刺拔了出來,疼痛散去的一瞬間他靈光一閃。
“我有點想法。”他沒有多說什么,坐在旁邊的米白色胡床上,開始翻動起木犁來。
程似錦一瞬間激動起來,搬過另一個胡床坐在男孩附近。她看著秋然用鐵鋸楔下木塊,犁箭被他用鋒利的銼刀鏤空出一個口子。
秋然把多余的木塊扔開,用厚實的鐵片貼在圓木的頂端。刨刀讓木屑翻飛,橫直的實木被打磨彎曲,卻仍不失堅韌。
“對!”程似錦拍掌,老師一直在一邊協助他,總能在最合適的時候遞給他需要的工具,他們不說話,卻在一點一滴的時間流逝里默契地完成作品的改進,“就是這樣!我怎么沒想到!加上這個木塊就可以調整深耕或者淺耕了!”
“這個鐵片更好!”老師一眼就看出了關隘,讓人覺得似乎她許多個日夜都在農田里辛勞,“增加了犁壁后,翻起的土可以被推到一邊,這樣就減少了犁地的阻力了!”
秋然看見女人展顏笑了起來,沒想到寧靜淡然的老師也會滿臉笑容。他忽然明白了匠心這個詞,老師也許只會在創制器具時才會感到喜悅吧。
他把完成的木器推給程似錦,女人點了點頭,眼里閃著光,贊賞起來:“好!真的很完美!我敢說這個東西至少可以沿用一千年!”
“是在老師研制的基礎上修飾的,是老師打的底子好。”秋然看著不停翻動木犁的老師,輕聲說著。
“都是你的功勞!我今天就送給兩部尚書,為你請功!”秋然看著女人的笑容,不知道是因為制作有了進展,還是因為可以提高畝產解決萬民溫飽。
“老師,我還有個想法。”
“嗯?”程似錦疑惑地看著男孩。
秋然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從一旁的器具堆里搬出一整塊實木板。他在老師疑惑的目光里把沉重的木板平放在了胡床上,直接蹲在一邊,用刀具刻鏤起來。
他把刀片慢慢劃在木板上,楔出大致的輪廓。雨聲又大了起來,風把潮濕的空氣吹進房間里。老師將冒著熱氣的茶水放在他的身邊,里面飄著淡白色的小花。
茶水的熱氣一點點消散了,他始終沒騰出手去喝。雨點由急速變為緩慢,又轉為靜謐。
他呼了一口氣,終于把心里的想法雕琢了出來。
“這是?”老師俯身過來,好奇地問。
“筒車,”秋然把鏤刻好的器具遞了過去,木輪隨著“吱呀”聲轉動,“這是微型的,可以用竹子或木頭搭建更大的出來。”
“筒車?”
“是的,放在水流湍急的地方,木筒在水里注滿水,隨著轉輪旋到上邊時,水可以自己流進水槽,然后流出來。”
“灌溉!”程似錦簡直要驚喜地跳起來了,“這樣就可以由人力提水變成水力提水了!而且可以一刻不停!”
秋然打了個哈欠,把瓷杯里的茶水飲盡了,余溫混著淡淡的花香從喉間流入。
“本來想收你為學生,教你一些東西,”程似錦放下了手里的器具,攬著男孩離開木器堆,細心地替秋然撥掉了衣服上的木屑,“現在看來,我哪有這個實力。”
“老師……”秋然停下來施禮。
“以后不用行禮的,”女人笑,“這個地方你可以隨便來,材料隨便用,下午不排課,你可以自己安排。”
“好的,老師,”秋然應允了下來,他忽然發現入院試連著兩樣木器的創制,竟過了一整天。
窗外天晴了,落日在遙遠的地方下落。云霞漫天,橙黃的夕陽從窗戶間照進來,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
“一天沒吃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不了老師,到了下學的時間了,有個人在等我,我怕她找不到我會著急。”
“那好吧。”
程似錦看著男孩轉身離開了教舍,漸漸遠去的背影讓她怔怔出神,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多年未見的男人,一樣的驚才艷絕,一樣的無可比擬。
落日昏黃,投下影子的只有她一個人了。
她又安靜了下來,背影消失了,她低眉喃喃,不知說給誰聽,落寞、憂傷,又孤獨。
“我還能再見到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