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從各處的樓閣中跑過,終于奔到了班牙院的主樓之前,牽機閣教舍連著教舍,洞開的門里回聲朗朗。
天色忽然暗了,無數烏云翻滾著遮蔽了一整片天空。夏季的天氣沒有預兆,忽如其來便是云煙成雨。
雨還沒落,老人的臉色卻晦暗起來。
他擋住了正要跨進教舍的男孩,在教鐘的回響聲里皺緊眉頭。他是班牙院的授課博士,許多年對學生的管教讓他愈發嚴厲了。
“為什么遲到?”老人把戒尺在手中揮甩,“你叫什么?”
“秋然。”男孩看著他回答,教舍里條案擺成了幾排幾列,許多個少年少女跪坐著,“我應該沒遲到。”
“混賬!”老人大罵,“我說你遲到了,你敢頂嘴?”
“我不是在鐘聲響起前一刻走進來的?”
“混賬!你可知我是誰?”
“馬博士,”教舍里的幾個講師齊聚過來,一個年輕的男人勸慰著老人,“馬博士消消氣,秋然這個名字我有點印象,是馭靈殿的院長親自推薦的,您原諒他這一回。”
老人的緊皺的眉頭略微松了些,卻仍面露不快。他拂了拂衣袖,厲聲斥責著:“快滾進去!”
秋然沒有反駁,在眾人匯聚的目光中走到了空著的條案前。
老人站在了所有人面前,拈起的胡須彰顯著他的資歷和地位:“今天是入院試,老夫不才,成了你們的考官。班牙院作為封沁六院之一,以機巧、建筑、冶煉、設計而成名,有的人認為制造是末道,是不堪之道。但這純屬淺薄之見!不消說其他的,單公輸般所造機擴,便惠澤萬世,其中盛名的曲尺和墨斗至今沿用,云梯更是兵家攻城之利器。
“更近一點的木牛流馬,諸葛先生的創制可謂巧思絕作,甚至有詩人贊嘆為‘后世若能行此法,輸將安得使人愁?’,我不認為你們能超過公輸先生、諸葛先生,但若想接近他們,班牙院是你們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
老人的話喋喋不休,歷數著古往今來的名人佳作,仿佛所有的東西都是他創制的一樣。年輕的直講聽得發悶,卻不敢直接反對深有資歷的老人,只好假裝看顧考生而在過道間踱步。
“今天的考試分為兩輪,由兩位直講,寧司業和我一起訓導,”老人朝著跪坐在教舍前方的中年男人點頭致意,又盯著教舍最后一排條案前的秋然朗聲說著,“我不管你們是什么富家貴胄,或者和富人貴胄沾親帶故,沒有點本事休想進入班牙院的講堂,我們的老師不教庸才!”
老人說完后在寧司業一旁的條案后跪坐了下去,與教舍里的十數名考生相對而視,幾個內斂的少年被如刀一般的目光逼得低頭。
“今天的考試分為兩輪,第一輪的題目是‘機巧’,其實很簡單,在各位的條案上擺著紙張、木塊、刀具等各種物品,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創造或者仿制你們認為最精巧的物件。”年輕的直講接替了老人的位置,認真地講述著規則。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教舍里回蕩著,不少考生面面相覷,用眼神交換著各自的不安和緊張。
第一排的一個少年考生卻毫不在意,與身前的老人相視而笑。他利落地用刻刀在原色木頭上鋸劈,木屑在他的條案上翻飛如雨。
直講不意瞥見了他們的笑容,心里明白老人一定是給少年考生透了題。這個少年是國主的侄子,不喜歡經國策論以便入仕拜相,卻對機巧之術很是在意。皇親貴胄的族人眾多,恰好他又是年紀最小的子侄,長輩們都由著他。
教舍的聲音越來越凌亂了,裁紙的聲音、鋸木的聲音、劈砸的聲音。有時傳來一聲尖叫,是粗心的考生被紙張劃破了手指,鮮血把硬紙的一角染紅了。
直講在教舍里徘徊,看著忙動不停的學子們。他想應該還不能稱為學子,以他的經驗,這一二十個考生里,最多有五六個可以通過考試。
他踱著步,忽然一處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最后一個進來又被老人斥責的男孩,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手忙腳亂。準確來說,他根本沒有動,只是低眼,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難道是放棄了么?
直講一瞬間有種淡淡的失落感覺,他本以為這個男孩會有超出尋常的地方,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想多了,可能男孩只是容顏端麗、生性倔強而已。
“篤、篤、篤……”戒尺敲打著原木條案,發出刺耳的聲音,“時間到!”
教舍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偶爾有凌亂的聲音傳出,那是還沒完成作品的考生壯著膽子刻鏤木頭。
直講挨個收起他們的物件,擺放到司業和博士的條案前,各種各樣的玩意堆滿了兩個櫸木條案,有的被擠壓著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好啊好啊!”老人拿起國主侄子的物件贊嘆,那是一柄木制的折傘,頂端用細白的紙張糊成傘面,老人卻不是贊嘆它的樣式,而是它的構造,“這巧奪天工的制法,簡直是百里挑一!”
“甲等上!甲等上!”他大笑著夸耀,少年也笑著為自己的作品自豪。
“嗯……確實不錯,榫卯結構雖然傳承多年,但沒有許多個日夜的磨練,不可能有這么精細的手法。”一旁的司業拿過木傘,在手里開開合合,也露出欣賞的目光,“沒有銜接的釘子,只是相連的木頭,插肩榫和粽角榫的結合。好!甲等上!”
老人和少年又笑,默契地對視著。
“乙等中。”
“丙等上。”
“甲等中。”
……
或精致、或粗糙的物件從兩人手中傳過,評判被直講謄寫在名冊上。考生們戰戰兢兢地等著,聽到自己的東西被評為甲等便欣喜若狂,聽到被評為丙等的便唉聲嘆氣。更有女孩因為沒有完成作品而暗自垂淚。
老人一個個地拿過物件,最后條案上只空著一個折紙的玩意,他故意把這樣東西留在最后。他一直留意著那個頂撞他的男孩,這是他的作品。
他要在所有師生面前羞辱這個男孩。
“什么破東西!”老人故意把聲音抬高,舉起手上的折紙,“什么破東西也敢拿出來,胡鬧啊,胡鬧!
“丁等末!”至今還沒有人拿過丁等。
“沒想到魚目混珠到了這種程度,是覺得我老眼昏花,還是覺得班牙院的直講司業都是廢材……”
幾個直講和司業都皺起了眉頭,他們都不太喜歡這個老人,除了仿制前人作品,他沒有一點建樹。只是他幾十年都在封沁閣授課,極高的年紀才混了個博士的頭銜,而且是照顧他的面子才授予的,哪怕是比他年輕二三十歲的講師都得到了平級的司業之位。
“哎!”寧司業驚奇了一下,他是班牙院的骨干之一,男人接過了馬博士手里的折紙。三指寬的長條白紙彎曲著,首尾相連,卻不是簡單的粘合。
他仔細地端看,細長的紙條扭轉了一圈,在首尾的地方粘結起來。他有過數十年的機巧經驗,卻一瞬間對這樣的構筑茫然了,他確定他從未見過,不由得好奇起來。
寧司業的端看吸引了另外兩個年輕的直講,十幾個考生也側目望著。講師們環聚在一起,小聲研究著簡單卻古怪的紙帶。
制作木傘的少年笑容凝固了,仿佛被人搶了風頭。老人也開始坐立不安起來,他沒有很高超的技術,許多年靠著熬資歷熬到了這個位置,忽然其他講師的關注讓他自疑起來。
他害怕有什么自己沒看出來的關隘,老人也側目瞥著,又裝作毫不在意。
“這是什么?”寧司業站了起來,把折紙舉過頭頂,“這是誰的作品?”
男孩的聲音從最后一排傳了過來,整個教舍的人都一齊望向了他,如同他進門時那樣,只是目光由戲謔變為了驚奇:
“這是莫比烏斯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