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遇見(八)
秋然踏上了瑩白如玉的臺階,天際最后一縷余暉在階梯上消失了,夜色鋪上了眼前的漆木廳堂。
“還有啊,長夏門的城墻上最適合看日出了,透過垛堞眺望著遠(yuǎn)處升起的朝陽,金光鋪上大地,別提多壯觀了。”夏無余的話一直不停,他已經(jīng)褪下了勁裝,換上了飄逸的云錦華服。
他左手的扳指由獨山玉換成了和闐玉,赤色通透的玉像是他飽滿的熱情,一路走來不停地邀請著秋然:“你一定得和我去光政門外跑馬,宮城邊很少人敢靠近,特別寬闊。附近有個玄婭苑,阿爺阿娘嚴(yán)令不讓我去,你來了,我們偷偷去看看……”
秋然踏過最后一層臺階,想他在夏未末那里了解了半個洛陽城,又在夏無余這了解了另外半個。
眼前廳堂幾扇鏤空的雕花木門敞開著,可以看見里面寬闊典雅的精細(xì)布置。烏角木鋪設(shè)的地板延伸開來,紗燈的火光照得室內(nèi)一片橙黃,幾只條案設(shè)在筵席前,丫鬟仆人來來回回交錯而過,擺放著杯盞瓜果。
視線盡處橫放著一只長條案,夏結(jié)跪坐著,笑著吃掉一旁女孩剝給他的紫色葡萄。
夏無余似乎不想讓他的玩鬧心思被人知道,踏進(jìn)門檻后就緘默起來了。女孩也吃了一顆葡萄,轉(zhuǎn)臉看見了走進(jìn)大堂的兩個男孩,她站起身,跑跑跳跳地奔了過來。
“秋然!”夏未末笑容滿面,像是靈動的小鹿,他拉住秋然的手腕,“本來我們都是在桌邊圍在一起吃飯的,但阿爺說你來了要隆重一些,所以換到了這里。不過我還是想和你坐在一起,你跟我用一個條案好不好?”
她是詢問的語氣,可明明已經(jīng)拉著男孩的手腕要過去了。
“那我呢?”夏無余問。
“你自己坐!”女孩拱了拱鼻子。
夏結(jié)也穿過丫鬟仆人交錯的人流走到了幾人身邊。夏無余躬身施了一禮,以往父親招待貴客才會安排在這個地方的,他要注意很多禮節(jié)。秋然也跟著施禮,卻被男人攔住了。
“免了免了!”男人笑,“就是家宴,隨意點。選在這個地方是因為今晚有道菜很特別,地方大一點方便些。”
“阿爺,你都沒和我說,是什么啊?”夏未末問。
“你待會兒就知道了,一定是你愛吃的。”男人拂了拂女孩的額頭,想要帶她重回原來的坐席,卻被她扭頭避過了。夏結(jié)搖頭笑,無可奈何起來。
“看來只有我到的最晚了。”女人跨過了門檻,在丫鬟的簇?fù)硐聝?yōu)雅地走進(jìn)了廳堂。
夏未末跑跳著迎了上去,夏無余早已一人找了個坐席吃起水果來了。秋然躬身施禮,喊了一聲伯娘。
“不用這么多禮數(shù),你阿爺以前可是最煩這些的,都是一家人,以后不用行禮的。”女人笑,冠絕天下的美麗讓人感覺整個廳堂的光亮都照在她一人身上了,“下午離府去族里安排了找人的事,又忙不迭地趕了回來,好在沒耽誤陪你吃飯。”
“好了好了!阿娘,快點吃飯吧,我都要餓死了!”夏未末揉著肚子。
“好!”女人笑。
夏未末拉著秋然走到了筵席旁,男人與女人相攜著走過他們眼前,在最上首的條案邊入座。
忙碌的丫鬟們都退開了,站在幾人身后伺候著。秋然看了一眼條案,除了瓜果和點心,幾碟小瓷碗里放著蒜醬、橙絲和豆豉。
“夏無余,這是什么啊?”女孩端起一個碟子,側(cè)身問起了旁邊條案前大快朵頤的夏無余,“我以前沒見過呢?”
“曼陀樣夾餅,”夏無余把橙子醬抹在了輕高面上,偏頭看了一眼,“胡人那邊剛傳過來的,里面有牛乳,挺好吃的。”
“是么?”女孩不看他了,笑著轉(zhuǎn)向秋然,“夏無余說這個好吃,你吃吧,我再去拿。”
夏未末把點心塞進(jìn)秋然的嘴里,跑向?qū)γ娴钠崮緱l案去拿另外一個。秋然沒來得及躲開,在嘴里咀嚼起來,濃香的牛乳從面點裂開的縫隙中溢出,甜味在舌尖上化開。
站在女人身后的晚楓招來丫鬟,十三四歲的女孩快步走過廳堂,從門外引進(jìn)了兩個灰衣小廝。
小廝把半人高的方桌擺在了廳堂中間,正立在夏無余的斜對面。桌面的案板上放著生鐵刀,鱸魚和鯛魚在瓦罐里游動。
“這是天街樓送來的,他們家的做的魚是九州最好的。”云葉桐笑,對著側(cè)首的秋然解釋著,“說起來還和你阿爺有點關(guān)系呢,以前啊都是要到店里才能吃到的,后來你阿爺給洛陽的商販出了個主意,讓客人點好菜肴,到了時間由店家用溫盤送到府里。你阿爺說這個是外賣,可我們都不明白,現(xiàn)在酒樓把這個叫做旋行索喚……”
秋然認(rèn)真地聽著,以前父親總是會讓江遲的人驚奇,大家都認(rèn)為是富庶繁華的地方才有的,現(xiàn)在感覺似乎帝都的人也都對父親嘖嘖稱奇。
隨著女人輕柔的話語,小廝退下后又走進(jìn)了一個中年廚子,他在方桌一旁跪下,向男人女人施了一禮。
“嗯?”夏結(jié)詢問起來,“怎么你也過來了?”
“稟侯爺,天街樓一向是只送餐食到府的,”廚子滿臉堆笑,低眼解釋著,“掌柜的說,侯爺尊貴無匹,難得喜歡小樓,便讓小人登府來為您做菜,這樣您可以吃上最新鮮、最美味的餐品。”
“你們掌柜有心了。”
“蒙侯爺恩寵。掌柜的說,是夏家的商船往來才讓我們有如此源源不斷的新鮮食材,做什么都是對夏家的報答,也是對侯爺?shù)母卸鳎 ?p> “那快做吧。”
“唯!”廚子拱手應(yīng)承,站起來走到了方桌之后。他從瓦罐中抓出撲騰的鱸魚,生鐵刀忽地劃在了抖動的魚尾,卻未把魚尾切斷。鮮紅的血瀝了下來,流進(jìn)另一只灰色的瓦罐里。
“這個啊叫魚膾,是生魚肉,不烹制的,”女人側(cè)臉笑著對秋然講述,“等他把活魚處理好,便會切出魚片,蘸著醬料吃很是鮮美。”
“阿娘,這樣不會有血漬么?”夏未末問。
“不會的,”女人指向了手腳麻利的廚子,“你看。”
廚子在談話中已經(jīng)把鱸魚的鱗片內(nèi)臟除凈了,他取出靜置一旁的絲巾,包裹在鱸魚上。細(xì)密柔軟的白巾吸出了殘留的血漬,泛起幾點紅斑。
廚子動作不停,忽地把絲巾抖開,白嫩的魚身在空中旋轉(zhuǎn)升騰。他拿起了案板上的生鐵刀,锃亮的刀口在燈火下閃著耀眼的光。光在刀鋒上一閃而過,隱沒在刀尖上。
那一刻他猛地?fù)]出,劃在飛旋的鱸魚身上。忽然一片晶瑩通透的魚肉墜下,但又像是什么都沒有,讓人恍惚間覺得自己看錯了。
刀鋒映著亮光在旋轉(zhuǎn)的魚肉上急速交錯,上旋、下劈、左切、右劃……像是開著一朵光影組成的盛放月季。魚肉片片墜落,仿佛梨花在細(xì)雨中紛飛。
白瓷盤上的魚片越堆越厚,急速旋轉(zhuǎn)的鱸魚卻越來越薄,轉(zhuǎn)瞬間似乎只剩下了完整的魚骨。
最后的一刻,中年廚子猛地?fù)]刀,把不帶一絲魚肉的骨刺斬進(jìn)瓦罐中。
丫鬟們把分好的魚片送到了幾個條案上,秋然看了一眼,覺得魚片薄如蟬翼,又如細(xì)絲,仿佛吹口氣便會翻飛如雪。
“好刀法!”夏結(jié)沒去吃魚片,拍掌贊嘆起來,“出神入化!出神入化!”
“謝侯爺夸贊!”中年廚子拱手俯身,“這一手魚膾刀法叫做‘舞梨花’,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舞梨花便是注重精細(xì)如絲。這是小人阿爺所授。說來也慚愧,阿爺所寫的《砍膾書》小人只學(xué)了皮毛,以前見過阿爺使過‘大晃白’,不由得讓人目瞪口呆。不過再精妙的刀法,在侯爺面前也是班門弄斧了!”
“哎!各家所長,不一而足。不過是各有各的特色,”夏結(jié)似乎很是感興趣,“如此精妙的刀法,怎么沒有流傳開來?”
“侯爺謬贊了,小人見識淺薄,卻也聽聞過侯爺‘裂山之刀’的美名,侯爺大開大合的‘?dāng)乩觥斗ㄌ煜聼o兩,萬軍之中斬盡敵首,為人稱道,小人這種微末的特色望塵莫及。”廚子笑,“侯爺好奇為什么刀法沒有流傳,以小人狹隘的見解來看,揮刀易,揮如光影難。小人學(xué)此刀法小成用了十五年,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登堂入室。聽說這魚膾美食被扶桑的使臣傳回國內(nèi),卻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片片切下,可說是失了精髓。”
“哦?傳入扶桑?蠻夷小國怎可能學(xué)到如此精妙的技藝……”夏結(jié)正要熱烈討論,卻看見了身邊女人遞來的幽幽眼神,他忽然明白了過來,止住了話語。
云葉桐剮了男人一眼,示意晚楓去協(xié)助忙碌的廚子。她將抹上蒜泥的魚片連同瓷碗一起遞給秋然:“多吃些,你伯父一說到刀法這些東西,總是忘乎所以……”
“是是,是我不懂得關(guān)心人了。”男人笑。
秋然接過了食盤,卻沒吃,詢問起來:“伯娘,伯父,我阿爺以前是什么樣的人?他為什么要隱居江遲?”
鯛魚也片好了,女人揮手讓廚子退下,滿堂只有夏府的人,她不用擔(dān)心有人傳出消息。
云葉桐看著容顏端麗的男孩,又眺望著遠(yuǎn)方的夜色。
“他是一個曠古絕今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