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感覺自己躺在天地初開的混沌里,無邊的黑暗籠罩著他,不見光影。
忽的一聲驚雷在他的耳邊炸開。
他猛地坐了起來,重重地撞到了什么東西,讓他的額頭生痛。他甩了甩頭,把昏沉和疼痛驅散,他張開了雙眼,眼前的模糊一點一點褪去。
灰藍色的被子鋪在他的身上,身底的柔軟讓他意識到應該是褥子。床榻盡頭的斑駁墻壁掉了幾點泥土到被子上,耳中的轟鳴消散了,哎呦的喊痛聲漸漸清晰了起來。
他轉頭,看見摔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揉著額頭,她身上穿著赭紅色的綿制襖褂,喊痛聲輕微帶著奶里奶氣,兩個羊角辮上扎著紅繩。
“我……我這是在哪?”秋然輕聲問。
小女孩忽然抬起頭來,不再揉額了,露出了額頭的紅印子,秋然忽的明白過來剛才坐起來時應該是撞到了她。
“阿爺!阿娘!小哥哥醒啦!”小女孩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轉身跑出了簡陋的房間。
漆成白色的房間簡樸卻不破敗,窗紙上透進素白的光,兩個軟榻依著兩側的墻壁,靠在了一起。褐色的木質條案擺在了方正的立柜旁邊,正中放著通紅燃燒的簡易火爐。
顯然是臥房了,讓他想起了阿翁的家居,也是這樣簡單卻整潔干凈的。
小女孩也可可愛愛的,不過看著只有四五歲,比妹妹要小上不少。
她忽地又走進了房間,身后卻拉著一個女人,似乎是要著急告訴阿娘昏倒的人醒了過來。她昂著頭指著秋然:“阿娘,你看,小哥哥醒了!”
秋然掀開了被子,挪動著踩進了腳踏上的鞋子,想要站起來。女人忽地快走了兩步,扶著男孩的胳膊,似乎是生怕他摔倒,聲音柔柔的:“孩子你醒啦,好幾個時辰了,終于是醒了。”
“我這是在哪?”秋然站起來叉手施了一禮。
“你……”女人想出言解釋,卻被一邊的小女孩搶了話,“你昏倒在雪地里了,昨天天寒地凍的,幸好阿爺發現了,把你帶了回來。阿娘給你煮了姜湯和稀粥,原來阿爺說的是對的,你真是餓昏的,吃下之后就醒了。不過也昏了好幾個時辰了……”
小女孩想說的話似乎永遠說不完一樣:“我是紅豆泥,小哥哥你叫什么啊?”
“秋然。”男孩望著兩人,又叉手施禮,深深彎下了腰。
女人連忙扶住了男孩,輕輕地笑,卻不知該說什么了。忽然男人走了進來,聲音比人先到了屋里:“孩兒她娘,新年的第一天屋頂就被雷擊中了,還是冬雷,也不知是好運還是……”
“呦,孩子醒啦!”身穿灰袍卻滿是書生氣的男人看見了秋然,忽地轉了話語。
“謝謝你們救了我。”秋然施禮致謝,又寬慰起男人,“攝亂以定,辟邪以律。《算山》古籍上記述,雷中藏有蛟龍,擊木可以辟邪,擊戶能夠祛除污穢和噩運的。”
“嗯?真的么?”男人笑笑,“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孩子,你家人呢?怎么會昏倒在雪地里?”
“我們走散了。”
“那你住在我們家吧!”小女孩跳了出來,仰頭看著秋然。
男人笑,撫摸著小女孩的腦袋:“對啊!你就住我們這兒吧,今年雪太大了,肯定趕不了路。等雪停了,你再去找你家人。”
“對啊孩子,留在這吧。”女人柔柔地笑。
“秋然哥哥,今天可是春節呢,正好你和我們一起過節,阿爺肯定會多弄些好吃的!”男人攬著小女孩,聽了她的話,低頭寵溺地捏著她的鼻子,溫情脈脈。
“好。”秋然答應了,一瞬間覺得場景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冬雷打在哪里了,我幫著一起修補吧。”
“正好我要去補齊碎瓦,”男人轉身,聲音卻沒停,“那孩兒她娘你們準備飯菜吧,天也快黑了。”
秋然跟著男人走到了院子里,踩著黃竹梯爬上了屋頂。男人扶著梯子,等他穩穩攀上去后才獨自爬了上去。
雷擊后的瓦片碎漏了,銅盆大小的烏黑印記在白雪的包圍中很是醒目。兩人在一旁蹲下,互相配合著換上新瓦,希望可以補住窟窿。雪片在朔風中飛旋落下,凍得兩人的臉頰發紅,仿佛從遙遠天際濃云縫隙里透過的夕照。
黃昏盡了,夜色升了上來。
“哇!好暖和啊!”紅豆泥在火堆邊雀躍著。
“她第一次看見庭燎么?”秋然輕聲問著一旁的男人。庭燎,是慶祝新年的習俗之一,人們在院子里或房屋前堆起巨大的火堆,點燃了,希望新的一年紅紅火火,哪怕是雪天也遮不住這樣的期盼。
“哪兒啊!她每年都這樣驚奇的,不知道是節日里太過興奮,還是年紀小把去年的事忘了。”
忽的,炸裂聲傳到了院子里,細微的破空聲帶著點尖銳,隨即在空中迸發。
是焰火。
煙花在遙遠的天空四散開來,像是姹紫嫣紅的花朵爭相綻放,明黃的小雛菊,瓦藍的風信子,紅艷的郁金香……小女孩被這樣絢麗的情境感染了,不再蹦跳,站在兩人身邊呆呆地望著天空,眼睛里閃著各色的光。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男人忽地搖頭吟哦起來,似乎也被明麗的場景打動了。
“這是業帝的詩?”秋然感覺有一點印象。
“對!是當今圣上的詩,是陛下登基次年元宵所作……”他驚喜地看著一旁的男孩,沒想到能找到一個懂得詩文的人。秋然聽著男人的話,知道男人誤會了,他只是偶爾聽何夫子提過,卻沒有忘掉而已。
“好了,來吃飯吧。”女人的聲音忽然響起,把男孩從即將洶涌而來的詩文河海中救了出來。
紅豆泥也不顧煙火了,拉著兩個人走進了屋子。木門被輕輕銷上了,遮擋了外面的嘈雜和寒冷。
跪坐在條案邊的秋然忽的有點不習慣,以往家中都是用桌椅的,可案上擺著的屠蘇酒卻讓他熟悉起來。
以往的時候,都是由他向里面加入大黃、白術、桔梗等藥材,冬然則在一邊捧著小臉瞧著。
紅豆泥捧著小臉,等阿爺把酒液倒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她站了起來,端著酒碗奶聲說:“阿爺阿娘,秋然哥哥,新年萬安!”
小女孩昂頭把屠蘇酒喝了,只有一小口,男人沒有給她倒多少,只是圖個吉利。秋然隨后也站了起來,按照習俗,屠蘇酒和平時飲酒規矩不同,要年少的人先喝的。
“福慶初新,壽祿延長。”他端著酒碗一飲而盡,濃郁的藥香混著淡淡的辛辣從喉嚨流到胃里,讓他覺得暖了起來。
“秋然哥哥喝這么多,我才一小口,祝福肯定不夠多!”小女孩噘起了小嘴,角辮上的紅繩微微顫動著。
“紅豆泥的祝福比這一壇還要多,比全天下所有的屠蘇酒還要多。”秋然伸手拂了拂她的劉海,他知道怎么哄小女孩開心,以前妹妹總是會被他逗笑的。小女孩笑了起來,露出缺了一顆的兩排牙齒。
“福延新日。”女人沒有站起,直著身子喝完了屠蘇。
“新歲如日升,明朝似錦來。花焰千光現,飛駁共徘徊。”男人忽地吟了四句短詩,將酒一飲而盡。秋然聽著這幾句詩,忽的有點好奇,以前何夫子總也會吟詩作對,可比起男人的這幾句還是要差上一些。
他想男人的才氣不應該這么貧苦才對。
“想我三歲識千字,五歲背辭句,七歲熟讀四書五經,十歲精通詩文歌賦。”辛辣的酒液似乎讓男人想起了什么,開始搖起頭來,拍著秋然的肩膀,“那時也就像你這般大。”
“我,十年寒窗,花盡家中所有積蓄,參加科舉,本以為可以進士及第光宗耀祖,”他又飲了一大碗,“可最后卻沒等到國子監的消息。”
女人知道男人又開始傷懷起來,他總在節慶時為自己的一事無成感到愧疚。女人探了身子過去,輕撫著喝酒男人的胸口,怕他嗆著自己。
“為什么呢?”秋然疑惑。
“為什么?”男人笑,“后來我才知道,我那年中了甲等第二,但是被世家大族的后人頂了功名,最后那人入朝為官,我……呵呵,一無是處。”
男人把酒碗不輕不重地按在了席案上。
“好好的,又說以前的事。”女人皺眉看著他,卻又不停撫著他的后背,直等著他把嘴里的酒咽下。
“對對,不說了不說了,”男人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轉臉朝著小女孩笑,“紅豆泥,接下來該干什么啦?”
“吃五辛盤。”小女孩有點失落,拱著鼻子。
秋然一瞬間明白了她的抵觸,五辛是大蒜、小蒜、韭菜、蕓苔、胡荽幾樣東西,辛辣刺鼻,是為了散發五臟郁氣,預防時疫的。以前妹妹總也不喜歡吃,非常寵愛冬然的父親卻莫名嚴厲了起來,堅持讓她吃了下去。
“紅豆泥要是不想吃,那五辛盤就不吃了。”男人笑,從身后案幾上拿出幾個小碗,“那膠牙餳呢?”
“我要吃!”小女孩拿了一碗過來,又遞了一碗到秋然的身前,“秋然哥哥,膠牙餳甜甜的可好吃了!”秋然看著碗里麥芽制成的糖,想著紅豆泥和妹妹太像了,想是不是小女孩都是一樣的口味。
忽然又一個瓷碗遞到了秋然眼前,是女人盛好了端來的。男孩趕緊接過了溫熱的圓碗,把蒸騰著熱氣和香味的湯碗放在木案上。
熱氣散開了,他一瞬間認出了在熱湯里翻滾的食物,湯中牢丸,白面里包裹著各種各樣的餡料。
他想起以前父親總在吃的時候笑著說這叫餃子,用湯煮的叫水餃,母親便以為是父親在遙遠的帝都學到的另一種稱呼,也溫情脈脈地笑。
妹妹也笑,梨渦在嘴角若隱若現。
可你們現在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