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縱馬在輕風里馳騁,黃馬的鬃毛在急速飛奔中抖動,仿佛起伏不停的棕黃水波。
飛速穿過空闊的青泥地,秋然猛地一扯馬韁,粗糙厚實的韁繩連著嚼子,控住了奔躍的駿馬。駿馬急停,前蹄抬起人立起來,生生止住了奔跑,輕輕地嘶鳴。
秋然踩著黃銅馬鐙跳了下來,看了眼手心猛扯馬韁留下的勒痕,輕微的疼痛漸漸消散了。王動舅舅還沒有回來,李持念也走了幾天了,他只有一個人跑馬。
他把黃馬拴在了白身紅葉的古樹上,在晚夏陽光里走進了家門。
他掀起青色柔軟的細布門簾,梓木窗邊的妹妹低頭描繪著什么,她站在矮凳上,正好可以輕靈地在褐色條案上運筆。窗外流水聲混著輕風把她的頭發吹到嘴角,她用左手輕輕撥開,卻沒一絲分神。
秋然走過去趴在條案邊,看著她勾勒的圖畫。
那是一副濃墨繪染的人物像,少年素樸堅毅,靜靜地站立著,背后的幾只箭羽露出一角來。他左手握著木弓垂在腿邊,右手卻探到身后捏住一支羽箭,像是隨時會抽出來搭在弦上。
小女孩還是沒有分心,狼毫筆在硯臺里沾了墨汁,輕輕移到畫上,描繪著她認為最重要的部分。少年的面容慢慢顯露出來了,一如許多年來的質樸執拗。
秋然卻再無法忍受這安靜的氛圍了,指出妹妹的錯誤:“錯了,錯了,應該是劍眉才對。”
小女孩忽地一頓,抬頭氣鼓鼓地說:“哪里錯了!就是要這樣畫的,我記得真真的!哥哥你不會作畫,你別亂說!”
“明明是劍眉。”秋然望向拱著鼻子的妹妹。
“月牙眉!”
“劍眉……”
“月牙眉!”
冬然抬起手來,想給忽如其來的哥哥畫個花臉,卻被他微微后仰躲過了。她把毛筆擱在了筆架上,嬌聲喊了起來:“媽媽!哥哥欺負我……”
“怎么了?冬兒。”王寒露應聲走了進來,發上的青蟲簪已經不在了,換上了明亮的金蟲簪。
冬然小手指著哥哥,昂著頭:“我在這好好地學畫,哥哥偏打擾我!”
王寒露摸著她的腦袋笑,柔柔地看著秋然。男孩指著畫稿,輕聲說:“明明是畫錯了,我說的不對么?”
“哪里有錯!以前畫別的,持念哥哥都只說好,就你說不好!”
王寒露搖了搖頭,兩手拈著畫紙兩角,仔細地去看。男孩女孩在一邊大眼瞧著,等待著答復。
“秋然你說的哪里錯了?”女人輕輕地問。
“我記著是劍眉的。”
“月牙眉!”小女孩一句都不讓。
“你們呀說的都不對,”女人盈盈一笑,不說誰對誰錯,“我記著是直眉。”
秋然忽地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也不再爭論了,饒有趣味地看向妹妹,想知道她的反應。妹妹不出意料地拱了拱鼻子,舉手從母親手里拿過畫紙,輕輕鋪在了條案上。
“你們都不懂,我自己畫!”冬然仍舊堅持自己著想法。
忽然男人掀開了門簾,笑著問:“你們說什么呢?也說給我聽聽。”
小女孩看到后跳下了矮凳,跑過去拉住男人寬厚的手掌,昂頭說起來:“爸爸,我在這給小舅舅畫像,明明是月牙眉,哥哥偏賴是劍眉!”
江前坐在褐色的椅子上,把小女孩抱在了懷里,將手上的物件放到了條案上。秋然好奇起來,想去仔細看那物件,從沒見過的。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都覺得自己說得對是么?”
王寒露攬著秋然的雙肩,饒有趣味地看著江前,故意為難起他來:“難道不是直眉么?”
江前笑,知道了她的小心思,卻不說出來。他拿過一張桑皮紙,鋪展在桌上,握著毛筆輕沾硯臺,在紙面上揮毫潑墨。幾個人好奇起來,聚起來仔細地看。
數筆落下,一張生動又堅毅的面龐展露出來,最后只有眉毛沒畫了。王寒露猜想到了男人的打算,輕笑著等。
江前輕落兩筆,畫出了月牙眉,冬然望著哥哥輕哼一聲。筆尖再落,他在眉峰上輕點,畫出了直眉,王寒露莞爾一笑。筆尖又落,他把筆墨掃在眉尾,畫出了劍眉。
秋然忽地明白了父親的深意,他一碗水端得很平。
“我也記不清了,等舅舅回來,你們自己去看。”江前擱下了毛筆,寵溺地揉著小女孩的腦袋,把她抱到了矮凳上。
王寒露幫著重又鋪陳紙筆,環抱著女孩。
江前半蹲在條案邊,將桌上的物件遞給了秋然:“你看這是什么?”
梨形陶制的物件呈栗褐色,觸手光滑,六個大小不一的圓孔分布在梨身,紋繪著小又精致的碧色云彩。
秋然翻來覆去地瞧,也沒看出是什么。江前笑,輕聲說:“這是塤,塤之為器,立秋之音……”
“這是樂器!”秋然忽地明白過來,不等他說完便猜出來了。
“想學么?”江前看著陶塤,碧色祥云,這是那個望族的紋章,而這只塤,是他帶出來的唯一紋刻家徽的物件,“秋聲正合你。”
“我要學!”冬然歪頭搶著回答。
“好好學畫!”江前笑,帶著秋然走去他的房間,“塤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器,以水火相和后成聲……”
“故大者聲合黃鐘大呂,小者聲合太簇夾鐘。”秋然接著說了起來,坐在了窗邊的書桌旁,“起源于數千年前一種叫做‘石流星’的物件,何夫子似乎提起過,我只是沒有見過。”
江前看著木桌上堆放的書卷,想這個男孩太過聰慧了,雖不好學,但見過聽過的從不忘記。
他拿過了陶塤,輕輕地吹奏起來,幾指開開合合,聲音婉轉悠揚,仿若無邊湖面上的濛濛煙雨。
云煙悠悠飄起成了雨,又簌簌落下。
“會了么?”
“會了。”男孩擲地有聲。
他拿過梨塤,學著父親的指法吹奏起來,雖然生澀,卻音律調和,似乎之前繞梁的曲音還未消散。
江前笑,想著男孩機敏得過頭了。以前他學的時候花了兩旬的時間才入門,秋然只是看了一次,就領悟了竅門。就像他學過了草藥的特征后,便能自己撰寫簡單的藥方一樣。
他有時會有莫名的感覺,覺得自己等待了許多年的那件事將和男孩有關。
他等待著那個答案,想著得到后刻在永不消逝的石頭上,讓千年之后的人發掘出來,而他將一直留在這個時代。他對家人的眷戀像永不消逝的石頭。
幽深蒼涼的塤音停了,他的思緒也停了。
“我去吹給江山聽!”秋然拿著陶塤跑出去,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新學的東西分享給其他人,卻發現能分享的現在只有一只馬熊了。
江前看著面容精致的男孩轉身跑開,垂至頸后的碎發微微跳動著。他跟在后面,看見男孩躍上了黃馬,簡單的藍衣白裳更顯他身形靈動利落。
男孩回望了他一眼,策馬朝著遠處的山林奔騰。
江前轉身要回屋,忽地小女孩撞進了他的懷里,他無可奈何地笑:“還是這么馬虎。”
“爸爸,我去找阿翁了,今天我陪阿翁吃飯。”冬然梨渦淺笑,朝著村子另一角小跑起來。
他站在門邊,看著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遠。
王寒露走到他身后,挽住了他的胳膊,輕輕靠在他的肩上,卻不說話,安安靜靜的。他們看著夕陽一點一點落下,星月升了起來。
“你就是我的星和月。”江前繪制著《千星圖》,忽地抬頭看著坐在條案邊的女人,深情款款。
女人笑,左臂抵著條案,將腦袋歪靠在支起的掌心上,望著男人。燈火映在她的眼里,像是明亮的星。
“你就會說好聽的,以前說一起去看海,也沒去。”女人的笑眼像是月牙。
江前忽然一怔,想起來十年前的那句話,忽地想時間過得太快,恍然就很多年了,承諾在秋冬交替間模糊了。每次想著要去,便因婚禮推延了,每次想著要去,又被孩子的降生止住了。
漸漸的,感覺有些事早一點做就好了。
“那我們明天就去吧,”江前看著女人輕柔的眼神,“秋然冬然也不小了,在村子里不少人照顧的,一來一回也不要多久。”
“我可不是真的要去,”女人的聲音更加溫婉了,“有你陪著,在哪都好的。”
江前笑,指尖輕點在女人的額頭上,寵溺地看著她,打定主意要帶她去看那早應允諾的海。
夜風吹了進來,不那么輕柔了,吹動著木窗一開一合,吱呀作響。王寒露站起身來,走向了晃動的斑駁木窗。
江前忽地聽到了噠噠的馬蹄聲,他以為是秋然騎馬回來了,卻忽然一凜,發現蹄聲陣陣,似乎有八九匹馬。
他走出了屋子,看見遠處影影綽綽的,像是無數人影如流涌來。風越吹越緊了,他抬頭,看見烏云厚重得像是海上的鉛灰色煙霧,在月暈邊游移不停。
他感覺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