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從江山寬闊的熊背上跳了下來,雙手攥著鋼叉猛地扎向野雞,仿佛狂獅撲狼。
花羽的野雞卻忽然煽動雙翅,一閃而過。
他撲了個空。
他站在茂密的草叢中,提起了鋼叉,叉尖殘存著楔進土里帶起的灰泥。
他忽地有點氣悶,父親總不愿教他武術,他想自己若是學會了一星半點,一定可以像王動舅舅那樣靈動自如,或者可以直接用弓箭遙遙射中目標。
江山卻像是理解不了男孩的心思,忽地坐在地上,用掌撓著鼻子。一旁是滿筐的獵物,紛雜的野雞和野兔。
“今天獵的夠多了,那只跑就跑了吧。”江前看著落寞的男孩笑。
“都不是我獵的。”秋然幽幽地說。
陽光從繁盛的林葉間照了進來,細碎的光落在了他的臉上。江前明白男孩真正的郁結,王動剛走幾個時辰,他暫時沒了玩伴。
忽然江前一凜,發現遠處傳來低低的聲音,紛亂嘈雜,卻又細微。他向秋然比了個手勢,忽地一躍,跳上一旁的青樟樹干上眺望。
秋然知道這是父親認真的表現,他靜靜地站在樹下,等待著父親的判斷。
“五六個人,不是村子里的,好像在追著什么。”江前看著遠處,也不低頭,輕聲地說,他知道秋然一定在認真地聽。
“外來人?我們要過去么?”秋然昂著頭問,他從沒見過江遲以外的人。
“似乎在追一個女孩,又好像是男孩。”
“啊?”
“秋然,讓江山先回去吧。”
秋然也不回答,迅速轉身走到江山的身旁,把獵物分了一半到另一個竹筐里。他用麻布遮住了筐子,綁在了江山的背上。
“江山,這筐是你的。”他撫著馬熊長長的毛發,輕輕地說,左手在它的下巴上拂動。
馬熊好似明白了意思,背著裝好食物的黃竹筐緩緩地離開了。
“待會兒跟在我身后,千萬小心。”江前從樹干上跳了下來,叮囑著男孩。
“好!”秋然握著鋼叉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
李持念拼了命地逃著,雙腿已經快要沒了知覺。廣闊的林子像是他逃生的迷宮,又仿佛埋葬他的墳墓。
他扶著巨樹,彎著腰,狠狠地喘著粗氣。仲夏林間的水氣在他起伏的胸腹里游移,卻緩解不了他的疲累,和恐懼。
“別跑!”聲音似乎又清晰了些,他們又靠近了。
他停下了短促的喘息,跌跌撞撞地再次跑了起來。如果被抓住,他面臨的最好結果就是死亡了。
他一瞬間想祈愿神的憐憫,可他短暫的一生都沒有感受過那種疼惜,怎么會有神呢?如果今天死了,確實是短暫的一生了吧,他在心里痛苦地想。
“別跑!再跑活剝了你的皮!”憤怒粗厲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際。
李持念感覺驚恐在心里炸開了,一瞬間天地只有嗡鳴和黑暗。他忽地踉蹌,摔倒在青草上。
他奮力地轉過身子,重重地喘著氣。他想站起來,可他沒有力氣了。
幾個身披鎧甲的武士也重重地喘息,看著他的目光像是看待宰的小兔。
“跑啊!你接著跑啊!”臉上刻著刀疤的漢子揮著手中的長刀,狠狠地向一旁吐了口痰。
他一步一步逼近了過來,李持念想要掙扎退后,卻發現自己連挪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長刀舉了起來,陽光在光滑的刀身上一閃而逝。李持念閉上了眼睛,他猜想著長刀會砍在哪里。他們不會讓自己死的,或許是砍在他的腿上,或許是他不知道的地方,以此發泄他們無盡的憤怒。
他緊閉眼睛,等待著自己的慘嚎。
忽然一聲悶哼響了起來,接著是身體重重摔落的聲音。他睜開眼睛,看見一身勁裝的男人站在了自己身前。陽光從他的肩膀上照過來,他模糊的只有偉岸的背影。
是神么?
李持念看著摔在遠處、揉著胸口的武士,不由得想這是真實還是虛幻。
“你沒事吧?”男孩蹲在他一旁輕聲地詢問。虛幻吧,他在以后的許多年里都覺得是虛幻。
“幾個漢子對一個孩子下毒手?”江前滿是鄙夷地說。
“這是你該管的事?”身披銀色環鎖鎧的武士站了出來,目光凌厲地盯著江前。
環鎖鎧是有淳國軍備的制式,形如網鎖的鐵質甲衣罩著男人,讓他在幾個人中最是顯眼。其余幾人身穿札甲,提起寬背薄刃的馬刀給為首的人增加聲勢。
“我該管的事?”江前嚴肅地說,“現在滾,我不殺你們!”
幾個人互相看著笑,笑聲驚起了一旁樹上的麻雀。
“不殺我們?信不信我把你剝皮抽筋,然后剁碎了喂狗啊!”壯漢神情中滿是狠厲。
他舉著長刀指著江前,然后指向秋然:“對了,還有這個小崽子,我會先把他煮了讓你吃下去,然后再讓狗吃了你!”
武士們一齊笑,仿佛在想著怎么烹煮獵到的小兔。
秋然扶著男孩抖動的左臂,偏頭看著驕狂的幾人。他神色平靜,為幾人的無知而不屑。
父親終于不再忍受了,垂手拉出綁在腿上的匕首疾墨。他將鋒利的刀刃反握在手上,一瞬間向著幾人沖去,仿佛策馬沖進戰場。
幾個武士略微怔了一下,沒想到勢單力薄的男人竟先沖向了他們。忽然其中一個人迎了上去,他跟著將軍出來,想要奪下這表現的機會。
他提著長刀狂奔,看著男人急速地靠近。他看著男人手里的武器不由得想笑,匕首?他覺得這樣的人在軍營里就是個白癡!
他在相遇的一瞬間揮刀下劈,多年的軍武生涯讓他的臂膀壯闊虬實,他把所有的力量匯集在這劈斬上。等待著將男人一劈兩半,看他的腦漿濺灑在他愚蠢的身軀上。
男人反握匕首的右臂迎了上來,想要用那脆弱的刀刃抵抗鋒利的長刀。
“鏗”的一聲,金鐵交擊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忽地怔住了,男人舉起的黑匕竟抵住了長刀,也抵住了他沉重的力量!
他一瞬間下壓,想把刀刃逼近男人的額頭。
忽地蒼然一聲,他看見男人將匕首劃過鋒刃。他終于可以把馬刀斬落了,卻看到男人一瞬間躲過刀鋒,振臂在自己的臉前一劃。
脖間好像有溫熱的東西迸射出來,他短暫一生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自己愚蠢的鮮血,落在那引以為傲的刀鋒上。
武士倒了下去,身后的幾人忽地驚詫起來。
幾人不再猶疑,一瞬間全部沖向了江前。他們是多年沙場的老兵,幾人間的默契像是細密的網,朝著江前罩來。
江前忽地全力應付起來,在他身側不斷揮斬的長刀組成鋼鐵的荊棘,他不讓任何一個棘刺碰到自己。
秋然看著游弋自如的父親與幾人纏斗,對方忽而變幻的攻擊方式卻也讓他略微心憂。
江前躲過橫來的刀刃,猛地把疾墨扎向對方的胸口。但環鎖鎧太過堅韌了,利刃剛扎進去一半,身后又轉來呼呼的破空聲。江前連忙抽出匕首,一瞬間轉過身子,雙手緊握細麻纏繞的刀柄,抵住橫劈而來的刀鋒。
秋然看見那一橫劈仿若劈山,卻被短小的匕首擋住了。一瞬間遼闊的密林都好像靜止了,風也固住。
忽然一個漢子似乎抓住了他以為的空隙,不是攻向江前,而是朝著秋然奔來。
他猙獰地看著秋然,似乎要把他碎尸萬段。秋然卻毫不畏懼,他站在了男孩身前,舉起手上帶著銹跡的鋼叉。他獵過野豬,無論什么都不能讓他害怕!
許多年后,當秋然縱馬馳入天策門,獨自一人面對千百披甲戰士的時候,一定會回想起這個遙遠的時刻。
他手上的鋼叉迎上了壯漢的長刀,一瞬間沉重的震顫從臘木桿柄傳到手心,秋然心中一顫,毫不猶豫地松開了鋼叉。他用盡全力側身而過,看著映著自己身影的刀身從臉前斬落。
他猛地要撲過去,忽然看見了壯漢驚詫的眼神,他如斷線的丑陋木偶一樣摔在地上,讓出了身后江前凌厲的身形。
壯漢的札甲太薄了,疾墨刺入仿佛刀入豆腐。
附近躺著的三具尸體讓秋然明白了過來,壯漢劈斬而來的瞬間,幾人再無一抗之力,轉眼又有兩人在疾墨下喪命。
江前全力沖過來,刺死了這個想要傷害秋然的武士。
這一瞬間,最后的兩人也緊跟而來,他們不想錯過這一機會。身著環鎖鎧的武士和臉上刻著刀疤的壯漢一齊橫劈,兩把長刀像是將要封閉的兩扇門,要把江前鎖死屋中。
江前忽地轉身,一瞬間有些想笑,他想起多年前校場比試時對方的刀,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刀法。用刀的是被帝都禁軍稱為“裂山之刀”的男人,他最好的朋友。
眼前的雙刀斬了過來,這樣嫻熟的刀擊也許會讓其他人窘迫,可江前淡然面對。他一瞬間向后彎身,看著雙刀走空。
兩人無法停下刀勁,看著刀光劈在空中。
江前一瞬間左手抵在柔軟的草地上,借勢旋身,右腿狠狠地踢在環鎖鎧上。披甲的男人顫動著后退,江前卻如豹子一樣撲上,狠狠地把疾墨扎進了他的喉嚨。
男人的鎧甲很好,卻擋不住咽喉。
他在悔恨和難以置信中仰倒在地上,看著天空麻雀飛離,如同他的生命消逝。
刀疤臉漢子再也生不出戰意了,轉身拼了命地逃,同時想著他們追趕男孩時,他是不是也一樣驚慌恐懼,仿佛死神追索。
江前卻沒有去追,彎曲的右臂一瞬間猛地繃直。疾墨在這洶涌的勁力中破空飛出,快如光影,瞬間扎進了漢子的后頸里。
漢子木木地趴了下去,臉上的刀疤永遠深埋進灰泥中了。
江前緩緩走了過去,抽出楔進壯漢后頸的匕首,把沾染的鮮血擦在了他札甲下的布衣上。疾墨在他的手上旋轉,被他利落地插回腿側的革囊里。
他轉身回顧,看見秋然扶著那個孩子站了起來。
江前走了過去,男孩的驚懼還沒消散,嘴唇蒼白,瞳孔震得像是城墻崩催。他約莫十一二歲,半束著頭發,發上戴著一頂未雕的玉冠,幾縷發絲散亂著,沾染了泥灰,想來是奔逃中蹭抹的。
秋然看著他的樣子,忽然明白過來為什么父親說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了。他太過柔和了,仿佛比他發上的碧玉還要溫潤,眼角一顆輕輕淺淺的黑痣,更給他添了一些柔弱。
他看著父親投來的眼神,明白了意思,輕聲問:
“我是秋然,你呢?”